时蔓是在腊月的第一天生下的孩子。

和凌振猜的一样,是个男孩,刚抱到她怀里的时候像皱皮的猴儿,眼睛都睁不开,蹬腿的力气倒是很大。

时蔓怀的时候还满心期待着,看到自己居然生了个这么丑的小孩,忽然又嫌弃起来。

母爱瞬间消失,她扭开脸,“抱走抱走。”

其实倒也不是真的不喜欢,只是身份忽然转变,正有个鲜活的小生命从她肚子里呱呱坠地,从此与她息息相关,他的人生轨迹可能因为她的一句话或一个决定而改变,这都让她觉得有股神奇的责任感沉甸甸压在肩膀上。

凌振说,小狼崽子刚出生的时候也是这样。

全是皱巴巴的,他还抱过不少。

所以他一点儿都不嫌弃儿子,只是他抱了一会儿,就将儿子交给了家里其他人。

比起儿子,还是照顾刚生下孩子的时蔓要更加重要。

就这样,一整个腊月,时蔓都在坐月子。

年关将至,到处都变得忙碌起来,她也还是待在家里,不敢出去吹风。

这种时候,最需要保养身体,免得落下什么病根儿,尤其这大冬天的,就更要注意。

所以时蔓即便心痒痒的,想去文工团看看,也没去成。

年底是文工团最热火朝天的时候,因为要上春晚,这一年到头最重要的晚会,所以大伙儿都为此忙得不可开交。

训练、排练、彩排等等,每天除了吃饭睡觉,都不带休息的。

现在家家户户条件变好,家里大多有了电视机,像春晚这种全国都要收看的节目,那收视率惊人,谁都想在全国观众面前留下好印象,给文工团争光。

一个个都格外认真专注,卯足了劲儿,要在春节联欢晚会上有最惊艳的亮相。

......

这也是时蔓多年以来第一次没去春晚现场,而是待在家里看春晚。

她看着电视机里那喜庆的画面,看到镜头一闪而过拍到文工团的姐妹们涂得红红的脸蛋,不由有些唏嘘。

日子过得可真快,时蔓对自己第一次登上春晚舞台的那时候都还历历在目呢,耳边传来儿子的嬉笑声,真是令人恍然。

今晚家里也格外热闹,时蔓的父母、妹妹时奎,还有公公婆婆和蒲杉月都聚过来了,一大家子守在客厅里的电视机前,看春晚,过除夕。

温馨、团圆的气氛像门外挂着的那几个大红灯笼似的,暖融融的,散着光辉笼罩着屋里的人。

家家户户的欢声笑语、鞭炮声、小孩打闹着的声音,都从窗外零零碎碎地传来,充满人间烟火气。

电视机里,节目的音乐,观众的掌声交汇着。

茶几上都摆满了水果、点心等,都是时蔓婆婆亲手做给大家守岁吃的,香味浓郁,带着团圆的家的味道。

时蔓捧着一颗洗得干净净的甜苹果在咬,果香四溢,香得她妈抱着的小馋猫都伸出胖手,眼睛黑凌凌地望着她,像是想吃。

但他没长牙,吃不了,时蔓故意逗他,放到他鼻子前给他闻闻,然后自己吧唧一口,咬得非常清脆。

时蔓嘻嘻地笑,心里却在想,唯一可惜的就是凌振没在这里。

这阖家团圆的日子,家里人都在,唯独凌振还是得去晚会现场观看节目。

他现在身居高位,要出席这些场合,总有些身不由己的责任,得支持他。

不过没关系,时蔓偶尔也能在电视机上闪过的镜头中看到凌振。

他坐在观众席的最前面,大概是因为他的身份重要,又长得好看,所以镜头闪过时总会悄悄在他身上多停留几秒。

家里人早都习惯时蔓和凌振每年都要去春晚现场,今年凌振不在,时蔓却待在家中,对她们已经算是非常难得的“团圆”。

爆竹声中一岁除,家家户户贺新年,这是几千年的传统文化中,最为神奇的日子。

祖国大地上,都是红彤彤喜洋洋的。

人们都在做着同一件事,有着同样的心情,抱着对来年的幸福期待。

当然,或许也有例外。

姚文静的年就过得不太好。

她离婚后,没有工作,没有经济来源,只能硬着头皮回到娘家。

父母都觉得丢脸,但也没办法,就这么一个女儿,以前还算是宠着长大的,如今也不可能看她流落街头,只好容她住下。

家里人都张罗着,要给姚文静买个工作,再把她嫁出去。

经过之前和董庆国的失败婚姻,家里人一致认为不要找那些条件太好的,只要老实,哪怕家里穷,娶不上媳妇的也行,又或者找个丧妻的,家里有孩子的军人也不错。

姚文静却两件事都不听,她还记得时蔓提着行李箱念完大学从火车站回来的那劲儿。

光鲜亮丽,风光无比。

她也要考大学,当个光荣无比的大学生。

虽然前几回都落榜了,但姚文静觉得那是被董庆国给耽误的。

她现在回到娘家,吃住都不用操心,虽然家里人的唠叨是烦人了些,但她只要把门一关,堵上耳朵,就可以认认真真学习了。

反正家里人也不可能将她赶出去,她只要豁出去,脸皮够厚,赖在这儿,就总有考上大学的那一天!

这不,除夕晚上她也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奋笔疾书。

门外,她的父母和哥哥嫂子正看着电视,听着相声,捧腹大笑。

姚文静握着钢笔,蘸了蘸墨水,脑海里却浮现出时蔓的身影。

还有另一个她不想看春晚的原因,是她不想看到时蔓。

这么些年过去,时蔓还是那么漂亮美丽,散发着光芒,而和时蔓同一个起跑线的她,却已经落到了卑微的尘埃里。

姚文静不服气,也深深后悔。

想起之前自己做过的许多事,说过的挑拨离间的话,因为嫉妒而丧失的理智,都让她恨不得扇自己两个耳光。

她还是将时蔓视为自己想要超过的目标,想要证明她比时蔓优秀。

但她也是走了那么多弯路才明白,原来想要做到以上这些,并不是悄悄使坏,让时蔓过得有多糟。

而是应该狠狠努力,让自己过得更好。

姚文静用力地攥着手里的钢笔,继续咬着牙学习。

还好现在她终于醒悟了这个道理,她知道一切还不晚。

......

姚文静并不知道今年时蔓因为怀孕生小孩,根本没上春晚。

也不知道她离婚后,董庆国也有了小孩,就是和之前偷|情那女人生的。

董父董母终于盼来他们的孙子,传宗接代,董家有后,可他们这个春节却过得并不开心。

相反,董家比姚文静在的时候还要更加鸡飞狗跳。

董庆国新娶的妻子是个厉害角色,比姚文静还要有手段得多。

从怀孕开始,她就仗着大起来的肚子各种耀武扬威,等孩子生下来,就更加母凭子贵,踩到了董庆国和其父母的头上。

饭菜不合胃口要闹,生活不够优厚要闹,家里的钱不归她要闹,董庆国包括公公婆婆的退休工资她都要管着,甚至谁跟她说话的语气或措辞不对,她也要闹一个。

尊重长辈?孝顺公婆?不存在的。

她给董家生了儿子,她就是最大的功臣,谁要是敢让她不高兴,她就带着儿子给他们好看。

董庆国的父母则发现了可怕的事实——就算他们有了最想要的孙子,却过着更加鸡犬不宁的日子。

他们偶尔也会在一些节日里,比如当下,坐在电视机前,魂不守舍地看着那国泰民安的画面,扪心自问——

现在这过的,是什么日子?

盼星星盼月亮盼来了孙子,但怎么这日子就不想再过下去了呢?

他们不愿意承认,这就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

另一个过得很惨的,就是江兰芳了。

过年她回了乡下老家,这儿没有电视机,没有春晚,她和文工团那些花团锦簇的姐妹们的生活好像已经成了两个世界。

她只有砍柴、烧火、做饭、洗衣、喂鸡、照顾弟弟妹妹这些琐事,缠绕得她几乎不能呼吸。

乡下也有小孩放爆竹,是那种很便宜的,只能听个响,连火花都只有一刹那,眼睛无法捕捉到,更没法跟春晚除夕会放的那些璀璨夺目的烟花相比。

江兰芳坐在土灶前,听着家里人喊饿,催促她快些做团年饭的声音,无比怀念从前。

她现在一无所有,曾经让人羡慕的文艺兵的身份,曾经嫁的全村女孩都无法企及的好人家,都没了。

就连她曾经引以为傲的俊俏长相,也因为这些年的折腾、奔波,而变得枯瘦蜡黄。

就像一朵曾经绽放美丽,却已经枯萎下去的花。

江兰芳只觉得自己没脸见人。

她望着炉灶里升起的火焰,灼得她脸蛋儿又红又烫,她陷入一种奇异的沉思......

怎么就沦落到这个地步了呢?

曾经,她也是那么骄傲的,文工团一枝花。

怪不得别人,是她自己,把路走窄了。

......

除夕佳夜,满城烟火,不知几家欢喜几家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