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陆定渊到昌江城以来,这些士绅勉强算是做对了半件事情。

田地是立身之基,这些人心里当然痛得滴血,但若非如此,又不能表现出他们忏罪的诚意。如今大军正在城外,又知晓了那位大人的身份,再不做点什么,就是真的该死了!

昌江城外水土丰饶,各家商量,金银都是小头,大头是他们凑出来的一个整整三十顷都是上好水浇地的庄子,以及庄子里的佃户等人,自然一并作为添头送了。

看着那通身气派的锦衣卫百户拿着地契进了后面,仍跪在地上的各家家长仍是忐忑。

他们觉得自己这番是表了诚意的,可若是那位大人仍然觉得不足够呢?人家是何等出身,看得上他们给出的这三瓜两枣吗?可若是全给了,他们不说对不对得起祖宗,子孙后代还有什么前程可言?

煎熬之中,他们在大堂上跪得双膝又冷又痛,终于等到那位年轻的锦衣卫百户再走出来,一见他手上那些去时什么样,回来仍是什么样的地契,众人心头一凉,最坏的预感应验,一股绝望生出。

投诚无用,讨好无用,连哀求都不知当如何哀求时,那位百户走到众人面前,几乎是怜悯地看着他们。

他说:“你们早这样做多好。现在却太迟了。”

“趁大人尚未改变主意,带着家小滚出昌江城吧。”

无论这些士绅如何觉得陆定渊喜怒难测,先前以不守乡土为将各家家长投入大牢,如今又不许他们留守故土,连一句道理都不讲,真是岂有此理——可他人位高权重,本来就是他们连见都难得一见的大人物,连晏城卫所军都如臂指使,又何须跟他们讲什么道理,甚至不如说主要他在这里,他本身便是道理!

他们好像直到今天才知道自己已经将人得罪了彻底,回到家里一通抱头痛哭,然后万分艰难地商议如何在被找到新的由头磋磨之前举家搬迁,暂时避过这场人为的灾劫。

这样算来,那位大人看不上他们的投诚也是好事,他不想要,他们其实也不想给,就算现在被赶了出去,地契在手,城外那百顷良田无论如何都仍是他们几家几姓的东西,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是要过好几年的艰难日子,日后回来,又要重新驱逐刁民,上下打点关系……

这样凄凄惨惨戚戚,却没有得到多少城中百姓的同情,在他们拖拖拉拉收拾家当时,不仅家家都有益发凶神恶煞的衙役在旁监视,还有三五成群的闲汉愚妇对他们指指点点。

话里行间,说的不是做官的如何蛮横霸道,将他们这些正经良善人家欺压得多么可怜,而是说他们有今日是咎由自取,平日就不干好事,有眼不识泰山,竟不把上头来的青天老爷当回事,处处同大人们对着干,有这样的下场真是活该云云。

听得这些人家心头火起,忍不住要给那些嘴碎的闲人一个教训,却又被那些衙役阻拦,并那些人一起骂道:“若非二位大人本事通天,一切安排妥当,又有天雷手段,昌江城还未必保得住!大人不计较你们过往冒犯已经是十分宽容,若是论罪下来,看看你们有几个脑袋可以砍!”

这些士绅家的男丁便涨红了脸反骂:“放你的狗屁!你们又是什么好人,现在说话,不就是图谋官府发给你们的银钱,许诺分给你们租种的田地!那些地是我们的,我们祖上传下的!!”

双方喝骂,又是一通混乱。在这战后的小小余波中,无论如何痛苦不愿,这些有名有姓的人家还是被狼狈不堪地赶出了城,带着眼泪和诅咒走向更加不由自主的命运。

当这列长长的车队在乡间缓慢而行时,一匹快马从他们身旁疾驰而过,卷起一阵带着血气的冷风,众人看着他去的方向,正是昌江城。

随着这匹快骑入城,刚刚结束足以从东南震动到京城一战的昌江城,又迎来对百姓来说是惊天噩耗,对另一些人来说则是“果然来了”的一桩突变。

东南布政使祝明志扣押斩杀钦差,举兵逆乱!

将藏在怀中的血书送入昌江县衙,还未待陆定渊拆阅,那位一身血汗的信使就昏死了过去。将他抬走救治后,那封血书在众人手中传阅一圈,连林兴贤都沾了光。

众人首先不是震惊于祝明志的大胆谋逆,而是这封来自蕴县的血书所言情势,竟与在昌江城这处消息闭锁之地暂居了一个多月的陆定渊推断分毫不差。

祝贼虽是骤然发难,然而其人早有反心,乱旗刚起,便有多处呼应,省府早已遍布叛党,悍然出兵,不过五日,便连克一州三县,东南告急!

五日之前,正是卫所军前往攻克下江府的时候。

血书是蕴县县令一日之前写成,信中无一字提及下江府之变,显然消息不曾传到蕴县,是否传到了省府,对仓猝起事的祝明志乱党有所阻碍,昌江城内的众人现在还只能等待下江府传来的消息。

他们没有等待太久,紧接在蕴县的求援血书之后而来的,是卫所军从下江府传来的告捷军报,和晏城知府及守备共签的文报,接到昌江城有陆定渊官印的手令后,晏城知府和守备极为震惊,不敢怠慢,即刻发兵两千前往昌江城与蕴县,最多三日便到。

那些被赶出昌江城的士绅人家眼睁睁看着一日三快骑与他们擦身而过,全都是往昌江城去,马上的骑士无不形容焦急,显然是有大事发生。

短暂的惊愕过后,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感觉似乎那座抛弃了他们的小城又要出事,就有人幸灾乐祸起来,说什么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话。

说实话,他们当初也被昌江城外那场恶战后的惨状吓得够呛,那位锦衣卫大人竟造下这样的杀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有报应——或许这报应会来得比他们想得快得多?

但他们的幸灾乐祸也只持续了不到一日,翌日车队再出发,只见大路对面黑压压一片兵甲之声,赫然一支大军与他们相向而来。

车队避让路边,看着这支长蛇一般的官兵对他们视而不见,在军将的呵斥一下一心前进,看方向竟也是昌江城,最幸灾乐祸的人也感到了一股风雨欲来的寒意。

……昌江城外那一仗,不是打完了吗?

昨日那样匆忙的快骑,今日这样多的官兵,又是哪里来了倭寇,以至于要出动远离河港的晏城官兵去镇压?

这些官兵要围剿的,应该只是倭寇吧……?

他们很快就知道是不是了。

昌江城已经没有什么人关心这些被舍弃的家族的命运了。

按军报所言,卫所军一路急行,把握时机,没有动用他们手中的轰天雷就拿下了内防空虚的下江府,下江府知府的确是是祝明志的同党,但并非整个府衙都是乱党铁杆,至少有半数官吏在其人呼应逆乱起事时一无所知,惊醒过来之后便奋起反抗。

这些忠于朝廷的官吏的反抗有力牵制了城中乱党,卫所军入城后便将乱党抓的抓,杀的杀,不多时便将城中混乱平定下来。

随后,依靠城中残余的可信的官员,他们骗开守备军营的营门,又擒获了一干军中乱党,余下兵士大多对逆乱同样一无所知,卫所军诸将正在统合人心,以下江府为依托,建起一道阻挡叛军的铜墙铁壁。

这军报言辞之间似乎很为这一路能如此顺利沾沾自喜,不乏邀功之言。

陆定渊将它放在一边。

反倒是晏城知府和守备都很慌乱。因为倘若如陆定渊所说,那祝明志一党蛰伏至今,手中可用之兵不会少于五万,而就如今东南情势,其人挟乱成事,至少能策动数倍于此的乱军,晏城虽然据守关隘,却最多只能动用五千兵马。

他们不能不问陆定渊,朝廷对此乱是否早有准备,平叛大军何日能到?

“或许明春?”傅景说。

“你这是想要吓死他们。”季道航轻飘飘地说。

一群锦衣卫坐在县衙东司的礼房里,正在商讨近日之事。

锦衣卫既然是以收集军情,策反军将起家,如今能够站在陆定渊身边的这些人,甚至包括已经死透了的元嘉等人,都不认为祝明志此人能成什么气候。

即使东南接连受灾,江南刚刚办过大案,但哪怕祝明志有天大的本事,将两省甚至百越之地也一起拖入战乱,他所能做的也不过如此而已,动摇不了正朝根本。

如今的正朝早已不是十年前那般风雨飘摇,祝明志蛰伏再久,积攒的人力物力再多,也绝无可能同正值中兴盛世的朝廷正统对抗,更不必说龙椅上那位陛下才是真正天命之人,身负诸多神异,如今的国号天启正是由来于此,祝明志凡人之身,如何与之对抗?

更不必说陆定渊此时正坐镇东南,锦衣卫不信其他,也绝对不会不信他的手段。

东南之乱,最多三五年便能平定了。

比起这场叛乱即将引起的风起云涌,这些锦衣卫更想知道的是,他们的大人想从中得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