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蜷蜷回福利院的这段时间,褚涯也没有闲着。他撑着推车出了屋子,将剩下几间铁皮屋都看了一遍。

最右那间铁皮屋放着不少铁架,其中露出的一角像是洗脸池。他怀疑这其实是个卫生间,便将那些铁架用推车运走丢掉,果然看见角落的马桶,顿时松了口气。

他检查了铁皮屋内的线路,发现线缆完好,屋内也有电源插座。线缆的一端连接着另一头的垃圾处理厂,应该有电。

半个小时后,褚涯独自去了弥新镇。他在无人的街道上慢慢前行,推车上搁着重叠在一起的三只桶,里面搁着小盆和杯子之类的物品。

白天的弥新镇和夜里一样死寂,不知哪儿半坠的招牌被风吹得轻轻摇晃,偶尔在墙上撞出一声响。

虽然已经过去了二十年,但放眼望去,这条街包括更远地方的那些建筑,显示出这个镇子曾经的热闹和繁华,并不亚于如今的云巅。

而这仅仅是艾萨拉特区的一个普通小镇。

褚涯仰头看着高空浓雾里露出的隐约黑影,想着如果没有那场瘟疫,世界现在又该是怎样的呢?

到了那家院子,他开始清洗带去的东西。

他在家里没有做过事,但就读的军队附属学校要求严格,干起活来也算不得生疏。洗干净所有杯盆后,又打了满满三桶水,这才往回返。

褚涯撑着推车,刚经过面包铺外的长椅,就听左边突然响起小孩子的大叫:“沈喵喵!”

褚涯转头,从两栋建筑的缝隙里看见了沈蜷蜷。

小孩就站在铁丝网外的小道上,兴奋地又蹦又跳,还在掰铁丝网上的一处裂口,想要从那里钻进来。

褚涯连忙制止,又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去前面。

沈蜷蜷立即跑向垃圾场,褚涯也撑着推车从街道往前。两人总会在那些楼房缝隙里看见对方,沈蜷蜷每见到褚涯一次,就要大喊一声沈喵喵,激动与喜悦溢于言表。

褚涯被他的情绪感染,也加快“划桨”速度,推车的四个轱辘都转得要飞起来。

沈蜷蜷冲入垃圾场,跑过那堆废金属块,看见褚涯已经等在了铁皮屋外。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一边大笑一边往前冲,身上的挎包水壶跟着颠簸。

褚涯赶紧提醒:“跑慢点,别摔了。”

“哈哈哈,我很会跑的,哈哈,我不会——哎哟!”

话音未落,沈蜷蜷就脚下一绊,扑地摔在了地上。

他这下摔得不轻,挎包水壶也和地面撞得砰砰响,人也趴在地上没动。褚涯喊了两声后,没有回应,连忙撑着推车过去。

“沈蜷蜷,沈蜷蜷?”

褚涯俯下身,将沈蜷蜷从地上抱了起来,见他大张着嘴闭着眼,鼻血挂在鼻尖上,一滴滴往下淌。

褚涯连忙将他放在自己身旁坐着,伸手将他两侧鼻翼往中间捏紧,又压住他的脑袋向前倾。

褚涯原本以为沈蜷蜷会嚎啕大哭,但他缓过那口气后,只不断抽气,哆嗦着嘴唇,发出猫一样细细碎碎的哭声,眼泪倒是开了闸似的不断往外涌。

褚涯伸手在冷水里浸过,轻轻去拍他的额头和鼻梁上方。

“放松,没事,用嘴巴缓慢呼吸,没事的。”

沈蜷蜷僵硬着脖子,抽噎着发出气音:“要纸,撕起来,要纸。”

“这些都是陈年老纸,不能塞鼻孔,就这样止血最有效果。”褚涯道。

“要撕的,要撕。”沈蜷蜷抬了下手指,做出塞鼻孔的动作。

褚涯这才发现他发音有些怪,说的撕其实是塞,便想去看他的嘴。

但刚低头,就看见地面的几滴鼻血里躺着一颗牙齿。

“给我撕上,撕上。”沈蜷蜷连脑袋都不敢转,褚涯抬起他下巴看了看,再用卫生纸在他鼻下抹,展示给他看:“没出血了,不用塞。”

沈蜷蜷这才敢动,也察觉到自己嘴巴的异样,用舌头去顶牙齿,还伸手要去摸。

“别摸,手上脏,有细菌。”

“可系,可系——”

“你在换牙,掉了一颗牙。”

沈蜷蜷有些惊讶,和褚涯对视了好几秒后,脸上才绽出了笑容。

“我掉牙了?”

“是的,你掉了颗牙。”

褚涯双手分别套着从超市找到的塑料袋,用抹布擦洗那卫生间里的马桶时,沈蜷蜷就蹲在他旁边絮絮。

“其他小班生好多都掉了牙,但系我都没有掉过,我等了好久好久……”

褚涯挪动推车到马桶的另一边,沈蜷蜷也跟着转,继续蹲着说。

“林多指也没有掉,但系我已经走了这么久了,他会不会刚才也掉了呢?”

褚涯擦洗着马桶:“不会。”

他在洗马桶前下了很大的决心,做了很多的心理建设。好在这马桶的使用频率不高,使用时间也短,在他擦掉那层尘土后,表面还很光洁,让他不至于反胃,也能不时和沈蜷蜷对上两句。

沈蜷蜷举起小圆镜转着头照,咧开嘴笑,美滋滋地评价那个牙齿豁口:“我可真好看呀。”

这排废弃的铁皮屋不缺电,但供水已经断掉,褚涯便放了一只水桶在卫生间里,使用过马桶后便舀水冲。

将卫生间清理出来后,褚涯虽然双手都套着塑料袋,并没沾上任何污渍,却也用水反复洗了好几遍。

回到主屋内,沈蜷蜷掏出来豆饼给他吃,他垂着头闭着眼:“等会儿。”

褚涯一次次深呼吸,转头眺望远方,目光落在垃圾山上时,又赶紧上移。

直到将刷马桶的细节摒弃在脑外,直到心绪平复,这才接过了豆饼。

但就算如此,他胃口也不好,只勉强咽下了一个。

两人吃过早饭,便再次进入了弥新镇。沈蜷蜷推着推车,按照之前的路线一直往前,褚涯却让他停住,左转进入另一条大街。

“我们走错了。”沈蜷蜷道。

“没走错,我们现在是去镇中心看看。”

“不去超市,不去院子里洗手吗?”

“现在不去,我们去镇中心。”

沈蜷蜷却依旧没动,眼睛盯着前方面包铺外的长椅。

褚涯便道:“你去开车吧,我在这儿等你。”

“不,我们要一起去。”沈蜷蜷扭了扭身体。

推车停在长椅前的街道上,褚涯神情平静地看着坐上长椅,手握方向盘的沈蜷蜷。

“孩子,人生就系这样,与其不开心,不如和爷爷一起唱歌晒太阳……”

沈蜷蜷一番唱作结束,又掏出揣在兜里的小圆镜照照牙齿,这才心满意足地推上推车,去往通往镇中心的那条长街。

这条街的高楼多了起来,街道也更加宽敞,底楼不光是商铺,还有宽敞的公司大厅。沈蜷蜷从小长在福利院,平常也只很远距离地看弥新镇。他这是第一次踏足这样宽敞的街道,看着两旁的空楼,不断发生惊讶声。

“这个屋子好大,比我们的系堂还要大……汽车,这系大汽车。不对不对,这系公交车。我认得,我看过图片,这个系公交车!”

褚涯在公交车旁等着,让沈蜷蜷进到车里,这儿摸摸,那儿坐坐,下车后又盯着街边的人形雕塑看得不转眼。

“这,这系什么?”

“雕像。”

“就系假的人吧?”

“嗯。”

沈蜷蜷每见到新鲜东西就挪不开脚,褚涯也不催促,等到走出这条街,时间都已经过去了快一个小时。

下一条长街便有了不少机构,其中也包括医院。

褚涯知道这镇子曾经遭遇瘟疫,医院里满是尸体。虽然军队已消杀清理过数遍,不可能再遇到未处理的尸体,但他还是想让沈蜷蜷在外面等着。

“我不要一个人在这里。”沈蜷蜷打量四周,压低声音道:“这里有鬼。”

“你可以去公交车上等我,去开那辆大车。”

“我现在不开车,我要保护你。你不能一个人进医院,医院里也有鬼的。”

褚涯也不是很放心留下沈蜷蜷单独一人,便带上他一起进入了医院。

这座医院有些古旧,全是两三层的青砖小楼。但占地面积颇广,小楼四处分布,每一两个科室便是一栋。

空地上生着枯黄的草,整个视野里只有荒芜。离他们最近的小楼上还有着清晰的字体:挂号交费、检验。

褚涯带着沈蜷蜷从无障碍通道进入了大厅,一眼便瞧见角落里排着几架轮椅。

“这几个推车好好啊。”沈蜷蜷跑过去围着那轮椅看,“沈喵喵,你看这个,看这个。”

“这叫轮椅,本来就是给不能行走的人坐的。”

褚涯拄着铁棍艰难起身,沈蜷蜷连忙去搀扶,抱着褚涯的腰,喊着号子,将他往轮椅上挪。

“小二班,加油啊……你慢点,慢点……”

褚涯每动一下,大腿便是一阵钝痛,等他终于在轮椅上坐下,额头上已经渗出了一层汗水。

“你很热吗?”沈蜷蜷扯起衣袖去给他擦汗水,但看到袖子上的塑料皮,又牵起领带去擦。

“没事,我不热,谢谢。”

“那你快试试,看轮椅跑得快不快,你快试试。”

褚涯果真便开始转动轮椅,在光滑宽敞的大厅里左右前行。

“好快呀,这个推车,不,这个轮椅好好。”

沈蜷蜷兴奋地跟着跑,不断惊喜地笑。褚涯见这轮椅宽大,便将他拉到自己两腿间坐着,在大厅滑上两圈后,从无障碍通道进入院子。

“哈哈哈,哈哈哈!轮椅车车,我坐的轮椅车车。”

沈蜷蜷越笑越大声,褚涯嘴角也勾起浅浅的笑。他带着沈蜷蜷绕过那些花坛,穿过长长的甬道,在这空荡荡的医院里四处穿行。

沈蜷蜷的兴奋叫嚷打破了这座城镇的死寂,让褚涯的心情也有了难得的放松。

“走,带你去兜一圈。”他在高处松手,让轮椅顺着缓坡往下冲,在沈蜷蜷的大叫声里,飞速经过了好几栋小楼。

“啊啊啊啊……轮椅车车飞起来了……啊啊啊啊。”

轮椅在缓坡尽头停下,沈蜷蜷的声音也渐渐小了下来。他突然转头看着褚涯,不知道是冷的还是兴奋,脸蛋儿两团绯红,眼睛亮得惊人,胸脯也急促起伏。

“沈喵喵,我好喜欢你。”他跳下轮椅,站在褚涯面前,两手张开往后伸,语气和目光同样热烈:“这么多这么这么多的喜欢。”

“人家给我三颗玻璃球,我就把陈洪亮换给他。给我一二三一二三颗玻璃球,我就把于大头换给他。但是你——”

他两手都指向褚涯,一脸郑重地道:“——给我很多很多个一二三颗玻璃球,我、才、换!”

“谢谢,原来我值这么多玻璃球。”

沈蜷蜷很严谨,开始想象很多玻璃球换褚涯的场景,又果断摇头:“不换,再多的也不换。”

褚涯将轮椅换了个方向,看着长长的缓坡:“现在需要你也要帮忙推我了。”

沈蜷蜷刚抓住轮椅扶手,褚涯便看见旁边那栋二层小楼的墙壁上印着骨科,连忙喊了声等等。

他的断骨处是用塑料板和绳索固定住的,如果能去骨科里找到专用材料进行固定,那肯定更好。

沈蜷蜷推着褚涯进入骨科小楼的大厅。

弥新镇本来就不亮堂,这栋楼又处于低洼处,一进入大厅更觉得光线不好,四处一片昏暗。

沈蜷蜷碰了碰褚涯,示意他去看旁边:“那是什么?”

褚涯看了眼那具不知什么时候被扔在墙角的人体骨架标本,简短地回道:“标本。”

“什么本?”

“假人,雕塑。”

“哦。”

沈蜷蜷盯着那骨架标本看了阵,觉得有些害怕,便走到褚涯身前,像刚才那样坐在他两腿中间,缩进他怀里。

“你别怕,我挨着你。”他小声对褚涯道。

“嗯,谢谢。”

轮椅在光滑的地板上行进时,不会发出半点声音。褚涯顺着通道转了一圈,看见两侧都是病房,床单和被褥蒙着厚厚的灰尘,都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

行到通道尽头的拐角处,他看见右边还有扇不起眼的小门,门上印有材料室三个字。他瞧了下那锁,看似精密,实则老旧,要打开的话还是可以。

“要我去给你拿昨晚那种铁丝吗?我看到外面地上有的。”沈蜷蜷一直注意着褚涯,便做了个捅锁的动作。

褚涯道:“要的。”

“好,那你开轮椅车车把我送出去,我再给你拿着铁丝回来。”沈蜷蜷道。

褚涯:……

沈蜷蜷立即警惕:“我不会一个人出去的,我要陪你。”

两人在外面找了铁丝后回返,褚涯这次开锁的时间有点长。沈蜷蜷站在他身旁,目光炯炯地四处扫视,故意大声问:“要我去抓厚脸皮吗?那些厚脸皮藏着呢。”

褚涯瞥了他一眼:“好的,你去把他们抓出来。”

沈蜷蜷哽住,压低声音:“你要说不抓,怎么能真让我去抓呢?我是故意这样说的,是吓唬鬼的,让他们不敢出来。再来一次——要我去抓厚脸皮吗?沈喵喵开了锁,把不听话的厚脸皮鬼关进去。”

“算了,不去抓,我们只是吓唬他们一下,让他们不敢出来就行了。”褚涯也提高了音量。

沈蜷蜷隐隐觉得他的话有些不对,却也只能赞同点头:“好的,吓唬一下。”

咔哒一声轻响,门锁开启,褚涯推开锈涩的门,一股阴寒的风卷着陈旧气味迎面扑来。

他在门口停了片刻,等那股味道稍淡,问沈蜷蜷要不要在外面等着。沈蜷蜷立即挤在他两腿间坐下。

褚涯拨动驱动手圈,轮椅滑进了大门。材料室便是仓库,进门后一条短通道,两旁各三个房间,分别有着脊柱外科、手术器械等标牌。

他直接去了最里面,推开骨科耗材那一间,看见满屋码放着各种医用物料,不光是器械耗材,还有几大摞未拆封的手术衣。

褚涯找到了绷带和夹板,放进轮椅背上的收纳袋。手术衣是蓝色棉布,柔韧厚实,他便取了一摞,将轮椅下方的收纳袋也塞得满满当当。

“走了吗?现在走了吗?”沈蜷蜷一直在催促。

“走了。”

褚涯正滚动轮椅去往材料室大门,通道内突然咣啷一声重响,吓得沈蜷蜷啊地叫了一声。

“没事,是东西掉了。”褚涯道。

左前方那扇挂着手术器械标牌的房门,原本被一条链锁给锁着。但年月已久,铁质链锁早已锈空,现在褚涯开隔壁房间时墙壁震动,它便掉在了地上。

轮椅继续往前,一阵风灌入通道内,那房门也吱嘎着一点一点被吹开。沈蜷蜷紧张地盯着那处,两手抓在褚涯袖子上,接着便吸了口气,胸脯回缩的同时也张开了嘴。

“没有厚脸皮,没有鬼,不用管。”褚涯赶紧打断。

“不吼吼吗?”

“不吼。”

沈蜷蜷收住了声,但依旧盯着那间房。褚涯察觉到他身体紧绷,安慰道:“那里面都是手术器械,也就是一些工具,没什么——”

随着房门一点点敞开,屋内场景彻底进入两人视野。褚涯的声音突然断在嘴里,沈蜷蜷也如同雕塑般僵硬地坐在他怀里。

那间屋里并没有器械物品,但尸体却横七竖八倒了一地。他们皮肤黑如墨碳,呈现出丧失水分的干瘪状,若不是都穿着衣物,更像是一段段被风干的枯树。

一具尸体靠墙坐着,大张着嘴,空洞的双眼正对着门外两人。那是一具女性干尸,长长的头发依旧附着在头颅上,被灌入室内的风吹得微微飘拂。

沈蜷蜷平常总会大声威吓那见不着的鬼,但此时见到这满屋尸首,脑中却一片空茫,半个音节也发不出来,只瞪着眼睛急促地喘着气。

褚涯很快便回过神,第一反应这些尸体应该是标本。

毕竟过了这么多年,这屋子也不是绝对的密闭状态,尸体应该呈现出白骨状,而不会保存如此完好,连每一个表情都栩栩如生。

但那又分明不是标本。

他们都衣物完整,神情狰狞,满脸痛苦,墙上也有很多抓挠的痕迹,每一道都令人心惊肉跳。

“这,这些,这些是假人对不对?对不对?”沈蜷蜷终于能发出声音,听上去像是喘不过气,又像是随时要哭出声。

褚涯收回心神,赶紧推动轮椅往外走:“对,都是假人。”

“我就说嘛,我就说嘛,肯定是假的。”沈蜷蜷提高了些音量,语气却愤愤,眼眶却红了起来,“一看就是假的,就是假人,但是也不要吓人啊,为什么要来吓人呢?把他们都关起来,关起来。”

“好,都关上。”褚涯到了材料室外面,将门重新关好。

“小棍呢?小棍插上。”

“不用小棍,这个有锁。”

两人离开医院时,沈蜷蜷还在不满地谴责假人的事,褚涯心头却有些乱糟糟。

他回想刚才那一幕,脑中浮出一个猜测,觉得这些人可能是感染了疫病,所以被关在了那间房里,直到最后死亡。只是后面军队来镇上清理尸体时,疏漏了那间屋子,那些尸体也就被一直留在了那里。

他们的尸体不腐败,成为了干尸。而干尸基本上会呈现出灰黑色,他们却墨黑如碳,难道……

难道是因为疫病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