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章

“舅舅,你一定想不到现在汉家变得有多好。”

霍去病坐在卫青墓前,仰起头看着雪花从天空飞旋飘落,手中是一杯酒,身前是酒壶与对方满斟的酒杯。然而在他干完之后,另外那杯再也不会有人啜着笑意,将它一饮而尽。

元封三年,大汉以武力强行打通楼兰道,为大汉控制西域,进而稳住漠北土地打下基础,一旦有异族想要占领这片草原,就可以从西域与汉土两面夹击。

卫青主动请求再次为天下之主征战,披上甲胄,登台,君王拜将,尽管多年未出征,却没有人会怀疑大司马大将军能不能将荣耀带回,奉给他主。

他也确实凯旋了。

那个被允许骑马近君前,天子降阶,羽林低头的大将军在外人看来是多么风光,他才四十三岁,年岁正壮,仍然有无限可能。

他仿佛可以永远保家族富贵,永远当家中顶梁柱,作为一根定海神针,保卫大汉,也使整个卫家简在帝心,荣宠非凡。

霍去病回忆了很多遍,记忆似乎模模糊糊,让他想不起来究竟为什么,舅舅的生命走得那么快。但,那些细节又清晰摆在他面前,嘲笑他一切早有预料。

在很多个阴雨天,舅舅因腿脚毛病,无法上朝时。

在他灵活在马上炫技,身体一仰,就能贴着马背,避过各种明枪暗箭,从军阵中冲出一条路,然后向舅舅挑衅,要和舅舅比一比,舅舅却仅是微微笑着,说“去病英勇,舅舅不及”时。

在舅舅眼眸依然温柔如春风,里面却沾染上丝丝药汁苦涩时。

——从楼兰道回长安后,他就开始喝药了。

但霍去病咬着腮帮子,想来想去,却觉得舅舅身体每况愈下,根源出在他那个表弟卫伉身上。

卫伉是卫青长子,出生时尽管并非万众瞩目,但也是令人艳羡。他出生于其父龙城大捷后,大汉天子亲手抱过他,大笑着说:“仲卿,你的关内侯有人可传了!”

连此名,也是天子亲口取来:“朕的仲卿,天下莫之能伉,这孩子便名为‘伉’吧。”

天下莫之能伉。

天下没人能比得上他。

但或许是长子,也或许是从小锦衣玉食,又或许是天子因其父,多加荣宠,便将其养成无法无天性子。不敢欺男霸女,却不肯好好念书,性情又骄纵,整一个油头粉面公子哥,谁人见了,都摇头道一声:“不似其父。”

元封三年,卫伉二十一岁。

他原先有个爵位,宜春侯,因其父战功卓著,刘彻爱屋及乌,在他襁褓时就封其为侯,可惜人太嚣张,竟然和人打赌,说自己能随意入宫,而后骗守卫宫门的人,说自己收到圣意需要入宫面圣——赌约是赢了,侯位却被刘彻一怒之下摘了。

但是,刘彻日日见卫青,爱之怜之,于是又对卫伉心软了,想着他没有爵位,就算成年后能够因列侯之子享有相应的爵位,终究免不了被别人看轻,便在元封三年,派他与其他将士屯兵楼兰道,等大汉需要进攻楼兰时,他能就近获取战功——到时候,卫青或许会再次出征,不是卫青,也会是其他大将,他只需要在战场上听从指挥,随便镀个金就行了。

天子一片心意,卫伉却没看明白。

他嫌弃军旅艰苦,竟然半路当了逃兵,跑回长安。

卫青一开房门,见到长子讪笑的脸,问过缘由后,一口气险些没能上来。半个时辰前才喝过的药,苦味反上咽喉,让他眼前发黑。

*

人并非因此出事,但霍去病数着手指头,想到舅舅养病那两年,表弟卫伉那些骄横事迹,眼睛里几乎有了泪水。

长子不省心,身体又被病痛折磨,舅舅最后那两年该有多难受啊。

可……

“我知道,舅舅你也是开心的。”

霍去病仍记得那两年里,舅舅有时候不能出门,就问他长安有什么变化。

他告诉他:“今岁,陛下首次举行科举,录取两百人,其中,学官孤儿占了一百三十七名。”

学官孤儿便是那些为国捐躯将士的子嗣,八年前,刘彻在各地办学官,专收死事后代。他们入学后,无须担心学费与食宿问题,由朝廷包揽。

舅舅听说了,便大笑出声:“不愧是英魂之后,得我兵家精髓,一出动,便以雷霆之势,占了高地。”

他又说:“舅舅还记得前些年我们出郊踏青,看见有平民买了官盐归家,路上不慎撒了一点,他惊慌地蹲下去,用指头沾了,和着尘土一同吃进口中吗?”

“当然记得,去病啊,那土虽然是来自官道,相对土路而言比较整洁,然而,官道上每日行人无数,畜生出出入入,还会将粪尿拉于其上,官道看上去被打扫干净了,内里不知有多少脏污。平民时常经过,又如何不知,可仍然舍不得那几粒盐,皆因家中财少,盐难得尔。”

“现今或许不会再出现那场景了,白玉京中有制盐之法,忠臣得之,早早将其献与陛下,陛下隐而不发,直到桑弘羊将盐铁官营一事彻底落实,民间明面上再无私盐,陛下才将其拿出,如今盐价径直压到每斗十五钱。”

“当真?这可是往常在盐湖边才有的价啊!”

“确是如此!”

舅舅便极为高兴。

汉家变化不少,他一桩桩一件件说出来,都是好事,舅舅笑声不断,笑着笑着,便克制不住咳嗽,脸色苍白得厉害。

高兴之余,舅舅惋惜:“我如今不能亲眼见了。”

他那时说……

他那时说了什么?

霍去病闪电般地把眼角泪抹了,勇冠三军的冠军侯怎么能流泪呢,还是在舅舅墓前。

他想起来了,那时,他凶狠地说:“有什么不能亲眼见的,明年他们开肆第一天,我就找个板车给你抬过去,还可以让他们给你报一报上一年收获——你别再笑了!不想丢脸,明年就站起来和我一起出门!”

他亲手刨出来那辆板车,终究没能用上。在长平烈侯墓冢前,他把它烧掉了。

“已经两年了,舅舅,你放心,伉那小子我看着,惹一次祸我就打一次,他现在看到我就两股战战,做事也收敛了很多,不疑和登很稳重,像你,如今很得陛下看重,不疑还和太子感情甚笃,你不必操心。”

“至于我……”

霍去病摸摸下巴,许久未修理,已经胡子拉碴了。

“我要去战场了,要是好运,我就亲口和你说,要是不好运,你就再等一段时间。”

他弯腰拾起酒壶与酒杯,离开长平烈侯墓冢,转身进了未央宫。

“陛下!此次对楼兰之战,去病请战!”

陛下不允。

陛下在害怕。

陛下居然也会害怕。

霍去病惊奇之余,胸膛暖洋洋,好似有炉子在里面发热。

“陛下。”好一会儿,霍去病才说:“舅舅临终前,一直记挂着楼兰道之事,打下楼兰,楼兰道才算彻底完成。陛下难道要我哪一日到泉下,见了舅舅,他若问我——”

霍去病直视着陛下,目光灼灼。

“冠军侯何在?我将如何答之!”

“……”万般话语卡在刘彻嗓子里。

冠军侯何在?他该在战场上,而不是在长安中,而不是在华美宫室里,被人美食美酒豢养。

他该像一把尖刀,帝王所指,利刃所向。

“罢了。”陛下妥协了。

*

刘彻亲手为他的冠军侯披上黄金甲,送他出玉门雄关,看他奔赴千里,所领将士,战意将绵延雪山压得黯淡无光。

太初元年,楼兰王冒犯汉家,汉天子宣告出师有名,冠军侯领兵破楼兰。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