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三作说话算话,翌日一早便带他们前往白云村。

白云村离他的居所约莫四十里,坐落在山沟沟里,偏僻闭塞,人迹罕至。

徐三作骑着老马,腰间挂着酒葫芦,上半身随着马背的起伏一晃一悠。

“陆小友,别怪小老儿没提醒你,白云村那帮人古怪得很,他们不喜欢跟外人来往,就算小老儿跟村长有点交情,他们也不见得会买账。”

陆见微笑了笑:“无妨。”

不管喜不喜欢跟外人来往,只要是人,都不会无欲无求。

只要有所求,事情就好办。

“对了,昨夜我吃了不少酒,迷迷糊糊听说你要一统江湖?”徐三作摇摇头,“年轻人,听小老儿一句劝,一统江湖没什么意思,人生自在逍遥才是正道。”

“徐大师误会了。”陆见微说,“我并无此等野心,我亦向往田园风光,是九疑居士抬举我了。”

徐三作瞪向旁边的九疑:“你个臭书匠,尽说些歪门邪道,自称居士的人,管那等闲事作甚?!”

“我只是觉得陆掌柜既有才能又有仁慈之心,若是能借此荡涤江湖风气,不也是武林一大幸事?”九疑羽扇轻摇,悠然潇洒道,“我虽不管江湖闲事,却也期待那一天的到来。陆掌柜当真没有此意?”

陆见微挑眉:“没有。”

她的目标从始至终都没变过,回家是她的最终选择,所谓的一统武林对她没有半点吸引力。

“可惜了。”九疑淡淡道,“原以为陆掌柜在客栈树立规矩,是为了改变江湖乱象。”

裴知忽问:“居士喜爱绿萼梅?”

他昨夜已卸下面具,眉目清俊温融,琥珀色的眼瞳泛着琉璃般的色泽,稍显冷峻。

“然也。”

陆见微赞道:“绿萼梅雅称‘九疑仙人’,也可入药,有平肝和胃、调畅气机之效。观居士气度雅致宽和,倒也相配。”

看不透年龄,修为又是准宗师,雅号还与“梅”相关,让她想起一个人。

九疑拱手:“陆掌柜过誉了,我不过一凡世俗人,只是向往梅之高洁罢了。”

“哎呀,你们别整这些文绉绉的东西,小老儿听了就烦。”徐三作打断他们,“你们两个小友还是想想怎么说动白云村吧。”

陆见微与裴知对视一眼,随后从善如流道:“还请徐大师赐教。”

“你们年纪轻,容易气盛,可不要为了逞一时意气得罪了村民,要不然人家可不会跟你们客气。总而言之,受气事小,沼泽事大。当然,你们要是不愿意受这个气,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陆见微正色道:“晚辈谨记。”

不过有一点很奇怪,白云村的人既然对七步沼泽熟悉,为什么关于七步沼泽的信息那么少?

即便整个村子无人通晓文字,无法记录在册,应该也不乏其余对七步沼泽感兴趣的人前来问询。

徐三作提及白云村的人极度排外,是不是说明前来问询的人都无功而返?抑或是已经死在沼泽里?

这个白云村,又为什么会熟知七步沼泽的危险?

绕过曲折山路,眼前豁然开朗。

白云村名副其实,暗含“白云深处有人家”之意趣,恰好山间云雾缭绕,整齐的屋舍于云雾间若隐若现,宛若置身桃源仙境。

山间开垦出块块农田,村民们戴着草帽在农田里面朝黄土,孩童在田埂上嬉戏玩闹,比谁的竹蜻蜓飞得更高更远。

他们笑着追逐竹蜻蜓,一直跑到拐弯处,才见到陆见微一行人,瞬间刹住脚步。

有年纪小的孩子没来得及反应,一头撞上马腿,被徐三作伸手拎起来,在半空中晃荡。

小孩约莫六七岁,小短腿蹬来蹬去,嘴里大喊大叫:“放开我!放开我!”

“你这个小不点自己撞上来,我凭什么放了你?”徐三作歪斜着眼睛吓他,“像你这种细皮嫩肉的小娃娃最好吃了。”

“哇——”小孩不由大哭,还不忘告诫玩伴们,“你们快跑——快跑——我拦住这些坏人——”

玩伴们异口同声:“我们不能丢下你不管,一起打跑坏人!”

他们纷纷举起小拳头,冲向四个不速之客。

徐三作又拎起一个,怪吼一声:“再叫立马吃掉你们!”

孩子:“……”

呜呜呜呜,爹呀,娘呀,快来救命!

小萝卜头们一个个憋得小脸通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又倔强得很,不让眼泪掉落。

陆见微忍俊不禁,从荷包里倒出几颗糖,拆开糖衣,露出五颜六色的椭圆形糖块,散发着清甜的果味。

小孩耸耸鼻子,扭头看向陆见微掌心的糖。

哇,好香好漂亮!

“想不想吃糖?”陆见微笑盈盈地问。

孩子们脑袋点得奇快无比。

“那先回答姐姐几个问题好不好?”

“不、不行!爹娘说过,不能随便跟陌生人说话。”一个年纪稍大的孩子艰难拒绝。

他是孩子王,说了这话其他孩子不敢反驳,眼珠子却都黏在糖块上。

“那太可惜了。”陆见微轻叹一声,而后挑了一个浅绿色的苹果味糖果放进嘴里,还不忘分给裴知、徐三作和九疑。

“我不爱吃甜的。”徐三作嘴上嫌弃,手却实诚得很,立刻接过抛入口中,咂摸几下,蓦地瞪大眼睛,“太好吃了,这是小老儿吃过的最好吃的糖,哎呀呀,你们几个小娃娃可真是没口福。”

孩子们眼泪终于憋不住,啪嗒啪嗒往下掉。

“大人欺负小孩,算什么本事!”孩子王愤愤叫了一声,嘴巴一撅,吹出高亢嘹亮的口哨声。

其余小孩同时开口:“爹呀!娘呀!来打坏人啦!”

口哨声刚传出去,拐角处便出现一根锄头,锄头横搭在汉子肩上。

他步伐稳健,看似寻常,却暗含某种奇异的韵律,但感应其丹田经脉,又无丝毫内息。

陆见微修炼无名功法,直觉极准。

她刚见到几个小孩时,就发现他们身携内力,只是被高深的敛息功夫遮掩,寻常武者根本察觉不出。

而眼前这个扛着锄头的男人,同样是用敛息功夫掩盖修为,乍一看只是一个不足为奇的庄稼汉。

可实际上,他是位七级武王。

男人出现后,陆陆续续又有几个扛着锄头、拎着竹篮的男男女女现身,无一不是身怀武艺之人,但都敛了内息,步伐与寻常百姓无异。

一个避世的村子,里面都是擅长敛息的武者,真是稀奇。

难道白云村就是传说中的隐世宗门?

“徐大师?”扛锄头的男人唤了一声,诧异又惊喜,“您回来了?怎么拎着虎子?”

徐三作放下虎子,虎子一溜烟跑回去,钻到长辈堆里,扒拉着大人的裤腿,悄悄探出小脑袋。

他没看徐三作,只紧紧盯着陆见微。

真的好想尝一尝那个又香又漂亮的糖啊。

其他孩子也都躲到大人身后,露出好奇的大眼睛。

陆见微四人下了马。

“易小弟,村里可还有酒?”徐三作笑哈哈道,“你们酿的酒可是一绝,小老儿最好这一口,这不就来讨酒喝了吗?”

易百舸点点头:“酒自然有,不过这三位是?”

“都是小老儿的朋友,一个是来瞧热闹的,另外两个年轻人却是因为活得不耐烦。”

“在下陆见微,见过诸位。”

“在下裴知,幸会。”

两人皆相貌不俗,气度不凡,叫人见之心生好感。

但白云村的人不买账。

“徐大师,村子不喜外人进入,您算不得外人,酒随便喝,可是他们不能进去。”易百舸断然开口。

徐三作摊手望向陆见微,一副“你看吧”的模样。

“什么样的人才叫外人?”陆见微问。

易百舸:“你和他这种别有心思的人。”

“我的心思很简单,听徐大师说,对七步沼泽最为了解的当属白云村的人。”陆见微开门见山,“倘若贵村能告诉我关于七步沼泽的事,我必重礼酬谢。”

易百舸眼底划过不屑:“重礼?”

“是刚才那种五颜六色的糖吗?”虎子突然问了一句。

村民:“……”

陆见微不由笑了,又从荷包倒出十几颗糖,伸出手道:“如果你们喜欢,给你们一箩筐也不在话下。”

一箩筐!

孩子们眼睛瞬间一亮。

虎子忍不住迈出小短腿,就要去接糖,却被易百舸呵斥:“跟你讲过多少遍,陌生人给的东西不能吃!”

“可是虎子真的很想吃。”虎子汪着两只大眼睛,黑葡萄似的,看得人心头发软。

徐三作劝道:“易小弟,几块糖而已,吃就吃了,小老儿不喜欢甜的也觉得好吃,对小孩子别那么苛刻嘛。”

“不行。”易百舸固执得很,“徐大师,您今日若是来为他们说情的,恕我没工夫招待了,等改日,我亲自送几坛酒过去。”

他拽着虎子的手,不顾虎子的可怜巴巴,转身就往村子里走。

其余村民也扯着自家孩子,跟着进村。

徐三作抹了一把脸,唉声叹气道:“陆小友,我这老脸都帮你丢了,你要不要补偿一下小老儿?”

“伸手。”陆见微说。

徐三作惊喜伸出两只手,摊开手掌,眼睛直瞟她包袱里的卷霜刀。

“你既然喜欢吃糖,我就多分你一点。”陆见微将手里的糖全都倒进他的掌心。

“哎呀呀,你怎么能过河拆桥!”他嘴上嫌弃,手却很诚实,捻出一颗送进嘴里,其余全都揣到怀中。

九疑笑话他:“你把虎子心心念念的糖都吃了。”

“那他也只能怪易百舸。”徐三作倚着老马,拍拍它的脑袋,“咱们刚来就要回去,你这把老骨头受不受得住哦。”

陆见微笑问:“谁说要走了?”

“难不成你还想强闯进去?”徐三作眼睛一瞪,“这可不成,就算你武功高,也不能以势压人,你要是强闯进去,我就跟你绝交!”

“强闯?”陆见微摇摇头,从行李中取出一只蒲团,外加一张方方正正的油布,“徐大师莫非不知白云村有数位九级武王?我若强闯岂非找死?”

徐三作倏地站直:“瞎扯什么!”

“你不会不知道吧?”

“知道什么?”

陆见微坐到蒲团上,油布交给裴知铺展,她解开另外几个小包袱,取出各式各样的糖果和零食,全都堆在油布上。

这是她给自己准备的吃食,用来打发无聊的旅途。每到一个繁华的城镇,她就借口找师门“批发”一些,渐渐就攒了这么多。

“到底知道什么呀?”徐三作急不可耐。

裴知坐到陆见微身边,笑道:“方才出现的村民,都身具武功,虎子也是。”

他会敛息功夫,自然也能看穿易百舸等人。

“不可能!”徐三作皱眉,“我跟他们相交这么多年,从来没发现他们会武功,还有你方才讲的好几位九级武王,这也太夸张了,逗我呢!”

九疑摇着扇子,也厚着脸皮坐下,伸手去拿油布上的零食。

他捻了果脯放进嘴里,咀嚼几下后,捋须笑道:“不久前,一个善良的小姑娘也请我吃了果脯,滋味各有千秋啊。”

陆见微支起一条腿,仰首饮了一口水,胳臂搭在膝盖上,笑着调侃:“人的际遇各不相同,九疑居士能遇上善良单纯的小姑娘,咱们徐大师遇到的却是欺瞒他多年的庄稼汉,也不对,应该说是全村人都在骗他,真可怜呦。”

“我不信。”徐三作气哼哼坐下,抱臂道,“你们肯定是合起伙来逗我。”

陆见微悠悠道:“就当我是在逗你吧。”

她越无所谓,徐三作心里就越打鼓。

他以前没往这方面想,可有了这方面的意识后,便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世上知晓七步沼泽的不止他一个,知道白云村了解七步沼泽的肯定也不止他一个,不可能每个人都跟他一样不在乎七步沼泽里的毒物和药材。

依照江湖的常态,白云村不可能一直安然无恙,能够安宁避世的最重要的原因,无非是他们根本不惧强闯胁迫之人。

他越想越闷,酒葫芦里的酒也越来越少。

“你再喝下去,酒就没了。”九疑好心提醒他。

徐三作没好气道:“没了就没了,没了小老儿就去白云村拿他个十坛二十坛的,叫他们都没了酒喝!”

“那你大概会被他们赶出来。”陆见微揶揄,又转向九疑,“当然,若是居士出手,想必手到擒来。”

徐三作一愣,而后反应过来,腾地站起,葫芦里的酒液洒出来也顾不上了。

“连你也骗小老儿?!”

九疑摇扇的手一滞,无奈笑道:“陆掌柜果然火眼金睛。”

被发现真实修为没什么大不了,他并不如何慌张。

陆见微漫不经心道:“比不得居士,伪装成朝廷书吏,连小姑娘的果脯都骗。”

九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