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太医跪在一旁磕头在地,被问也不吭声。

昨夜杨贵妃来过,被太子的人拦在了外面,心头多半也猜到了皇上怕不是才落的气,这会子敲钟,是为了给皇太孙大婚错开日子。

比起皇后,自己陪在皇上身边的日子更多,论感情,这些年皇上与她彼此知心,更像夫妻,可皇上临行前却没有宣见她,对她连只言片语的交代都没有,这不正常,她不得不怀疑是太子使了绊子。

先前前太子与靖王相争,她站了靖王,一是看不惯皇后的耀武扬威,二来也是摸清了皇上的心思,对靖王的看重超出了皇后和前太子的想象。是以,她杨家帮助靖王登上了太子之位。

可人一旦到了那个位置,不是自己的家人,又怎会一直惦记着以往的恩情。

杨贵妃只恨自己这辈子没有诞下一位皇子,连扶持上位的机会都没有,事到如今,心头虽有质疑,她也不敢吭一声。

前皇后一死,本以为就凭着自己与皇上的感情,皇上怎么也会封她为皇后。

自己膝下没有皇子,太子同样没有母妃,等她成了皇后,把太子归在她名下,将来杨家和太子便是共赢的局面。

可她隐隐提了一回,先是被皇上岔开,再提皇上便拒绝了她,“朕的年纪大了,也不知道还能活多久,安安稳稳过一日算一日,你把几位公主养大,许一门好亲,杨家的地位摆在了那,只要门户不败落,凭杨家的实力,无论将来是谁在朕这个位置,都有你们的一席之地,贤者永不会被埋没。”

要说失望,必然是有的。

门户败不败落,还不得看皇上愿不愿意让他杨家败落,自己跟了皇上这么些年,自认为很了解他,临到头了,才发现自己从未看清过他。

皇上在时她至少还是一位宠妃,不在了她便成了一无是处什么,只能呆在后宫等死的太妃。

心中对太子瞒住皇上驾崩时辰一事介怀在心,同样不敢明着指出来,等她趴在皇上的床榻前一通哭完,门外的臣子们也都陆续地赶了过来。

刘昆当着众人的面宣读了皇上的遗旨。

前几道还算好,后面两道旨意,一是追封谢家谢念为皇后,二是皇上下葬后即刻封陵。

杨家的人听完,除了杨将军之外,个个都变了脸色。

不仅皇后没有了着落,死后还不能与皇帝同穴。

这天下已经是太子的了,一朝天子一朝臣,杨家在这节骨眼下本该忍气吞声,可这样的事杨贵妃哪里忍得了,抬头质问刘昆:“皇上的结发妻是林氏,为何姓谢?”

刘昆拿出了已经死去的两位皇子的生辰八字,道出了当年的真相,“大皇子、二皇子均为陛下养子,陛下在登基之前,只娶过一位妻子,姓谢名为念,四十一年前,她诞下了第一位皇子。”刘昆把当年皇上和谢家娘子的婚书呈上,跪在太子面前。

红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是皇上的字迹。

那才是他真正的结发之妻,是他爱了一辈子,到死都还在惦记的女人,自己跟了他这么多年,竟然从未听他提过一句,他是藏得有多深,杨贵妃一阵心凉,看着床上的人只觉得陌生,瘫坐在地上,人也痴了一般。

那谢氏乃谢仆射的亲姑姑,所诞下的大皇子,还能是谁......

四十一年前......太子不正好四十一岁。

好一招瞒天过海,这些年他费尽了心思,为的都是在替他这位亲儿子铺路,连自己都蒙在了鼓里。

什么贤者永不会被埋没,不过是他拿来搪塞自己的理由,从始至终在他心里,怕是只有那位死去的谢氏吧。

死了总归是埋在皇陵,陪不陪在皇帝身边她都无所谓,最为打击的是她做了一辈子的皇后梦彻底断送了。

到死了都没能赢过元皇后。

没有了半点心情,夜里守灵时也只在跟前跪了一阵,以身子不适为由早早地回到了寝宫。

杨家的世子听说了消息后,很快找过来,急忙问她:“姐姐,这老皇......陛下怎如何无情无义,姐姐该怎么办?”

她能怎么办,白日父亲已经来劝说过她,“杨家靠的是自己的本事,走到了今日的位置,不需要再锦上添花,你好好过日子,膝下还有二位公主没出嫁......”

什么意思,杨贵妃听明白了,是让她为了二个公主忍气吞声。与皇后斗了大半辈子,她学会的最大本事,便是一个‘忍’字,沉了沉气同世子道:“来日方长,当好你的小侯爷,万莫要生事。”

她杨家一路走过来,堂堂正正,无论是名声还是脑子,都不是当初的元家。

杨家世子走后,杨贵妃没再回到灵堂,沐浴后歇息了,天快亮时二公主过来探望,贵妃才想来,看了一眼二公主脸上的疲惫,想来是一夜都在灵堂守着,叹了一声,“你父皇在世时,对你疼爱有加,替你许了几处亲,你都不满意,如今好了,人走了,你要想自己再挑,怕没那么容易。”

二公主倒无所谓,“要找个自己不喜欢的,一辈子不嫁也成。”

杨贵妃冷嗤一笑,“你是喜欢谢家那位二公子,可人家已经结了亲。”想起那日杨家侯夫人带回来的话,沉思道:“那温氏商户出身,瞧着一张笑脸,人倒是个厉害的,你要非那位二公子不嫁,平妻就别想了,你斗不过她,我皇家的公主,也不屑得与旁人共侍一夫,温家......有钱是有钱,一座觅仙楼抵上咱们几个金库了,钱多惹人眼,就看他能不能守得住。”轻声念道:“温家大爷,一个侍郎,不足以为患。”

元皇后还在世时,二公主来贵妃这儿十次有□□次贵妃都是在与她斗,本以为元皇后一死,母妃也就该安静了,可人只要活着一口气,就不会有真正的安宁。

父皇尸骨未寒,太子等到二日头丧一过,立马便会登基,杨家的势利眼见被削弱,除了自己的意愿,作为朝中新贵,将来新帝的左膀右臂,母妃必然也是希望能同谢家结成亲家。

可谢仆射跟前就一个儿子。

二公主脸色有些发白,摇头道:“母妃别为我操心了,我不会嫁给他。”

今日守丧,谢劭也在。

太子和皇太孙跪在令堂最里面,外面是二位公主和一众嫔妃,不吃不喝跪上一日,没几个人受得了,见贵妃一走,几个嫔妃也都相继寻着由头离去,到了半夜,等二公主回头,身后只有寥寥几人。

二公主和四公主也没了踪影。

旁的嫔妃倒罢了,有的进宫恐怕连父皇都没见上一面,二公主和四公主不应该偷懒,父皇生前没少疼爱她们,起身打算去揪人回来,在门口遇上了谢劭。

见其腰配弯刀,一身素色官服立在灯火底下,听到动静声转过头来,双目清明有神,穿过黑夜落在人身上,仿佛戳进了心底,与里面的气死格格不入,二公主愣了愣,“谢指挥还在呢。”

谢劭点头,“二公主要回宫?”

二公主摇头,“夜里守灵是辛苦,但如此几人,未免太冷清了,我去叫些人过来吧。”

陛下生时是个明君,死后也没有兴殉葬那一套,今夜前来守灵者并没有死规矩规定谁要守到什么时辰,跪多久全凭自愿。

原本有杨贵妃在,谁也不敢离开,贵妃一走,个个心头都有了计较,相继离去,剩下只有四五人,确实有些清冷。

前面一段路灯火没那么亮堂,谢劭手里正好提着灯,送了她一程。

二公主安静地跟在他身后,快下长廊了才道:“多谢谢哥哥。”

谢劭脚步一顿,手里的灯突然不往前移了。

二公主诧异地回头,便听他道:“当年谢某被困元家柴房,殿下及时知会家父,带家父从元家手中救回谢某一条命,谢某心存感激,这些年一直没忘,把殿下当作恩人,此事我也同内子说过,内子对二殿下同样心生感激,待陛下丧事一过,内子打算在觅仙楼宴请二殿下。”

连他的过去,都和她说了吗,心口似是什么东西坠了下来,二公主愣了愣,一时忘了回应。

谢劭又道:“我与内子相识相知相爱,不怕二殿下笑话,谢某爱她到了骨髓,这辈子只会有她一人,不再纳妾。”

话里的意思,二公主岂能听不明白。

杨家舅母那日在宴席上同温氏说的话,她早听说了,虽怪舅母擅作主张,可内心又莫名怀了几分期待,想看看谢劭的反应。

每每回忆起年少时两人的相处,她能确定,不只是自己对他有意,他对自己也是有几分喜欢的。

她不信,他当真就能忘了。

但如今这番话,便是将她的一切幻想都打破了,心思被戳破,二公主脸色发烫,心却冰凉,装出一副不在乎的模样,勉强笑道:“谢指挥和令夫人伉俪情深,真令人羡慕。”

不纳妾,就爱她一个。

谁不羡慕。

谢劭往前走了两步,把手里的灯递给了她,“二殿下也会幸福。”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她岂能再强求,到底是自己错过了,怕贵妃还坚持,说得更明白了,“我不喜欢他了,母妃往后莫要再为我操这个心。”

二日后太子登基,册封周邝为太子。

皇上头丧,谢劭在宫中守了二日也没回家,期满后新皇登基,又在宫中耽搁了一日,快要下钥了才得以脱身。

刚出殿门,便见小娘子立在了前方甬道下的一团昏黄光晕之中,手里摇着刚买来的金扇子,被灯火一照,闪出一道炫目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