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咎从伤兵营出来的时候都已经月上中天,他手都酸的不行了,中间饿的低血糖随便吃了两口阎云舟让人送来的饼,这出去两眼一抹黑好悬没有直接磕一个。

他不由得有些鄙视这个少爷的身体,这要是换做他原来的身体,这一天的强度根本不算什么。

阎云舟议完事也已经很晚了:

“宁咎那边结束了吗?”

“刚才让人去看,宁公子还在伤兵营。”

阎云舟侧首:

“还没吃饭?”

“是,刚才来报的人说中间就吃了两口饼。”

“去看看。”

阎云舟刚刚进伤兵营的院子就见宁咎差点儿没有一头触在地上,快步走了两步:

“煜安?”

宁咎恍惚抬头就见阎云舟正站在门口,阎云舟过来就握住了他的手臂,眼中有些担忧:

“饿晕了?”

宁咎扯着嘴角笑了一下,吐槽开口:

“你送饼来倒是往里面夹点儿糖啊。”

“你一口菜都不吃还怪本王,李寒的夫人没有随百姓撤走,今日做了些菜送过来,走吧,回去多吃点儿。”

宁咎这才四处打量了一下这周边,到底是北方,一出门冷风刮在脸上都生疼,甚至鼻腔不习惯吸入的冷空气,有些呛咳,阎云舟站在了他的上风口:

“你刚过来估计是不习惯,过两天会好的。”

宁咎感觉到阎云舟在给他挡风,医生骨子里的担当让他不允许这种事儿发生,抬手拉了他一下就走到了他的右边:

“我这最多是水土不服,还不用你这病人挡风。”

阎云舟愣了一下,随即心头还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他习惯了当别人的倚仗,这样忽然被人当成病人的感觉还真是有些不一样。

这里毕竟是护军府,虽然环境条件和王府没法比,但是好在比前两天缩在车上住在驿站是好了太多了,以他现在的身份自然还是和阎云舟在一个房间,和王府不同的是这里完全没有小厮,更没有女使,就连过来送饭的都是兵。

“王爷,李将军方才差人送了饭菜来,已经温着了。”

宁咎一进门总算是感受到了热乎气,桌子上的陶炉上热着几个菜,他闻着好像是羊肉的香气,正饿着的时候再闻到这饭菜的香味实在是食指大动。

他也顾不上什么礼仪立刻坐下准备开动,这才看见桌子上的菜和他在王府吃的多有不同,没有炒菜,更没有什么点心,几乎都是汤菜,底下的炉子放着炭火,此刻像是火锅一样咕嘟着,看着就暖和。

阎云舟也坐下,手按了按胀痛的膝盖:

“你一天都没好好吃东西了,多吃点儿。”

宁咎狼吞虎咽,阎云舟有些好笑:

“吃得惯?”

宁咎本身不是个挑食的人,从前在医院里手术排满的时候,面包配红牛他都吃的香喷喷:

“哪那么金贵啊,这菜挺好吃的,是李将军的夫人做的?她没有跟着城里的百姓撤走吗?”

他今天在伤兵营中听说了,这城里不光是百姓撤走了,就连军中的家属也都撤离了,阎云舟一边吃一边给他解释:

“李寒的夫人是靖北将军的嫡女,将门虎女,一向都是随军的,这一次单安排家中人将几个子女带走了,她还是留在军中。”

宁咎点了点头,这一顿饭吃下来浑身都暖和了,吃完之后他直接往椅子上一瘫,一边瘫一边在心里鄙夷,这一副小身板真是不行,得多锻炼锻炼,不过吃饱肚子暖呼呼的感觉还真是不错:

“还是这样连汤带水的吃了暖和。”

“嗯,北境这边天气冷,若是炒菜刚出锅就冷下来了,都是这样的汤菜,你吃的惯就好。”

连日的折腾阎云舟的脸色实在不好看,晚饭吃的也不多,倒是咳嗽一声接着一声,脸上方才在外面的时候苍白,这会儿反倒是有些不正常的嫣红。

宁咎看着他的状态就知道是发烧了,起身走了过来,手自然地贴在他的额头上:

“有些烧,别撑着了,去躺一会儿吧,这里能洗澡吗?擦擦身也能解解乏。”

阎云舟跟着他站起来,膝盖却一阵刺痛,身子又跌坐了回去,宁咎眼疾手快扶住了他的手肘,低头看着他的小膝盖皱了下眉:

“膝盖疼?去榻上,我看看。”

“暗玄呢?”

“在。”

门口一直守着的人立刻出声:

“去让人用水煮些姜汤过来。”

“是。”

现在宁咎用起暗玄来越来越顺溜了,暗玄立刻出去办差,宁咎扶着阎云舟到了榻上:

“胸口的伤给我看看。”

他熟练地解开阎云舟的衣服,其实不用看他也知道伤口的情况,果然伤口化脓的情况没有多少好转:

“不能拖了,今晚我给你处理伤口,这几天你应该不用上战场吧?”

阎云舟估计了一下两边对峙的形势,就算交手这几天也是双方的试探:

“这几天不会。”

“好,那就不等了,我现在给你处理。”

阎云舟看的出来宁咎今天是真的累了:

“你累了吧,明天也没关系。”

宁咎抬眼看他:

“谁告诉你明天也没关系的?你现在的情况伤口都已经化脓了,要不是你不信我,早该处理的,今天那么多人的伤都处理了,多也不多你一个。”

阎云舟少有被人这样直接地怼,却是生不出气来:

“那有劳煜安了。”

宁咎立刻让人送了东西过来,好在下午那麻药都是现成的,阎云舟却开口:

“麻药就不喝了吧,一会儿怕军中有事儿。”

现在王府里那种清净的日子是一去不复返了,宁咎开口:

“别担心,军中那些药材也不多,这麻药熬的并不浓稠,你不会失去意识,只是身上的感觉麻木一些。”

阎云舟躺在了榻上,宁咎对这样的手术真是驾轻就熟了,他看着阎云舟的伤口,这人上一次胸口受的应该是箭伤,现在就是伤口感染。

其实阎云舟此刻的胸闷,咳喘的症状算起来应该不是伤口感染直接导致的,而是肺部感染导致的肺炎。

肺炎的治疗方式其实并不是动手术,而是用抗生素来针对性的治疗,大蒜素阎云舟现在正在用着,但是他的肺炎却不单单是呼吸道感染和肺部感染,源头还是在伤口上,所以说伤口必须重新清理。

这一次自然不可能开胸,其实只要抗炎的药效能够足够,阎云舟的情况也没有必要开胸,毕竟在这个时代开胸,那可不是只需处理伤口这么简单的,一个弄不好,阎云舟死的更快。

胸前的伤口毕竟是不比其他的地方,宁咎仔细观察了伤口的位置,他先给伤口外面仔细地消毒,然后便沿着之前已经愈合的伤口将皮肉割开。

这里正好是两条肋骨的间隙,所以伤口的感染肯定会造成这一部分软组织的黏连,既然都开了这一回刀,他就准备将能解决的问题都一并解决了。

因为阎云舟并没有完全睡过去,所以虽然没有太明显的痛感,但是他能够感觉的到,宁咎手上的刀子割到他肋骨的声音。

这种感觉说起来确实不是什么美妙的体验,就像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一样,躺在案板上任人宰割,常年带兵,常年在这种生死边缘,其实这种感觉极易引起阎云舟的防备。

但是他此刻能清晰地感觉到站在榻边的人是宁咎,脑海中似乎都能想象到宁咎手中握着刀的样子,奇异地那种骨子里的防备便慢慢消退下去了。

宁咎的刀开的比较深,将脓混着的血液都清理了干净,再一次确定伤口没有什么问题的时候他才开始着手缝合伤口,这一天他这缝合可是做了太多次了,这副陌生的身体都快行成条件反射了。

他将缝合的伤口上涂上了大蒜素,阎云舟现在对于痛觉虽然是没有太大的感觉,但是对大蒜的味道可是太敏感了,宁咎看着那个闭着眼睛就已经开始皱眉的人有些好笑。

“好了,伤口处理完了,今天晚上睡觉不要侧身,保持平躺的姿势,这几天手臂的活动都不要太大,能多休息尽量多休息。”

这一次的麻药剂量浅,清理了一个时辰的伤口,阎云舟身上的药劲儿也过去的差不多了,他睁开了眼睛:

“多谢。”

宁咎一边给手上的刀具消毒一边正色开口:

“瑾初,你现在咳嗽,发烧,胸闷多半是肺炎引起的,这个肺炎我也不知道怎么给你用中医的说法解释,大蒜素治疗你的肺炎还有腿部伤口的预防感染都是对口的,但是大蒜素你也用了七天的时间了,肺部的症状缓解的不是太多。

我觉得一来是因为到了这北境,舟车劳顿身体的提抗力本就下降,所以肺炎的症状也迟迟得不到缓解。

二来就是胸前伤口一直在流脓液发炎,现在清理了伤口,还要再服用十天的大蒜素,原则上你的症状会减轻,所以你身体有什么症状一定要及时和我说,尤其是症状并没有缓解或者加重。”

阎云舟点了点头,他看的出来宁咎是真的想要治好他:

“好,有什么情况我都和你说。”

宁咎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神色瞧着似乎是有些什么心事,他刚才在给阎云舟的伤口开刀的时候其实注意到他胸口的情况比他想象的要严重一些。

或者说,不是说比他想象中要严重,而是没有达到用抗生素之后应该有的抑制程度。

这让他第一次产生了一种不安,如果大蒜素并不足以应对阎云舟现在的情况怎么办?

如果大蒜素没有办法有效抑制和治疗肺炎,那么即便是开胸都没有意义,更没有胜算,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是不是到最后他还是没有办法救阎云舟?

宁咎从医这么多年,手上不是没有送走过患者,他更知道一名外科医生最基本的守则就是不要和患者产生过多的感情,更不要共情过度,这么多年来他都紧紧遵守着这个守则,所以他的每一个决策都十分的理智,足够的客观。

他也不是没有遇到过已经无力回天的患者,但是阎云舟不一样,他的病本可以不用死的,或者说他在他的心里从来得的都不是绝症,但是如果到了最后真的没办法呢?

宁咎少有这么安静的时候,阎云舟只当他是累了,暗玄将煮好的姜水端了进来:

“宁公子,姜水好了。”

宁咎这才猛然回神儿,暗玄将水放在了榻前,阎云舟的麻药没有完全过去,不过胸口的痛感已经开始苏醒了,宁咎也没有折腾他:

“躺着吧,我给你热敷一下膝盖。”

他用毛巾浸在了姜水里,然后覆在了阎云舟的膝盖上,没一会儿阎云舟身上缓解了一些他便推了推宁咎:

“我没事儿了,你累了一天,让人打水进来,梳洗睡吧。”

这一晚情况调过来了,阎云舟沉沉地睡了过去,反倒是宁咎躺在一边的榻上睁着眼睛看着房顶,身体非常累,脑子里却乱的很,各种思绪在翻涌,明明累的要死却睡不着。

过了不知道多长的时间,身体上的疲惫终于战胜了他的颅内风暴,这才沉沉睡了过去,再一次醒来的时候,阎云舟已经起身,几乎没有弄出什么动静,应该是怕吵到他:

“醒了?”

阎云舟看见他坐起来才开口问,宁咎这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哪:

“啊,醒了。”

这一天宁咎的工作和昨天差不多,还是去伤兵营,只不过,危机的伤兵昨天已经得到了处理,今天相对来说没有那么忙了。

平静的日子持续了三天,第四天的时候战争终于爆发,宁咎在听到城楼战鼓声音的时候就一下窜出了伤兵营,随手抓住了一个士兵:

“怎么了?”

“羯族在攻城了。”

宁咎心中一惊,到北境的这三天他一直都在伤兵营中,虽然每天都能看见兵将来往,也听闻阎云舟派了小股的部队出去,但是那血腥的场景却从未发生在他的眼前,所以,这暴雨前夕的平静终于结束了吗?

他匆匆跟着兵将到了城楼底下,抬起头便看见了那个异常熟悉,穿着银色铠甲的人阎云舟在城楼上。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登上了城楼,阎云舟余光扫到了他的身影,侧头吩咐了一句,暗玄便到了宁咎的身边:

“宁公子,我带你换上铠甲。”

阎云舟没有阻止宁咎上城楼,既然已经到了北境,这样的场面他总会见到的,早一点儿熟悉了也好,宁咎穿铠甲的时候人还有些怔愣:

“怎么羯族忽然就攻过来了?”

暗玄帮他系好了手臂上的带子:

“宁公子放心,一切都在王爷的算计之中。”

宁咎顿了一下,都在阎云舟的计划内吗?这几天他和阎云舟虽说都在护军府中,甚至晚上还睡在一个屋子里,但是谁回来都是累的倒头就睡,连话都说不上两句,他也没有问阎云舟现在的战况如何。

宁咎抬步走路的时候才感觉到这一身的铠甲有多重,忍不住就想到了阎云舟,那人身上的也这么重?

他的脚踏在通往城楼的梯子上的时候甚至能够感受到梯子在晃动,一阵震耳欲聋的喊杀声还有那马蹄声踏在地上的声浪从远处传来过来。

踏的大地都在跟着震动,他加快了脚步登上了城楼,极目远眺,城楼之下再不是一片白茫茫。

伴随着鼓楼上激烈的鼓点,下方已经厮杀成了一团,刀剑交错,利剑时不时穿过城墙,扎在身后的城楼上,嘶吼声震天,喊杀声四起。

伴随着马声的嘶鸣,这城池的下方几乎成为了一个血池,往日望过去白的甚至有些晃眼的雪地,现在成了一片血地,入目望去血肉横飞,血红一片。

宁咎眉心微微蹙起,心里不知道这一刻是什么样的感受,对于他来说,生在红旗下,长在春风里,战争对他来说那是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儿了。

纵使有很多史料记载,纵使无数人都在说不能忘却历史,但是看着史料,看着改编的影视剧,永永远远都不可能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的战争。

他看向了阎云舟,那人的目光自始至终都几乎没有丝毫的变化,没有悲喜,却十分专注,他一直观察着底下的战况,宁咎看见阎云舟手中举起了一个黑色的旗子,棋子落下的那一刻鼓点的节奏也明显变了。

随后他的目光看向城下,城下的北境军开始急速撤退,再之后他便听到了一声炮声,那炮声的余波震得他耳朵阵阵轰鸣,一度有些听不到声音。

大地都似乎跟着晃了晃,天空中卷起了漫天的雪花,随后便是马声的嘶鸣和人痛苦的喊叫声。

宁咎心中猜到了什么,低头便看见了对面方才还在奋勇冲杀的羯族士兵,倒下了一片,刚才那是炮声,他猜到了阎云舟的手中有火药,但是没有想到,他手中竟然有威力如此大的火炮,在这个冷兵器时代,有这样的东西基本已经可以横着走了吧?

但是既然有这东西,为什么刚开始的时候不用,而是等到北境军已经有伤亡的时候才开始用呢?

随着阎云舟的下令,北境军开始反扑,这一次的结果很明显,羯族就是再骁勇,也终究是血肉之躯,抵抗不过火炮,那一门火炮虽然不可能炸死所有的人。

但是足以在他们的心中形成威慑,士气就是这样,此消彼长,北境军的冲杀彻底打乱了对方的阵脚,对方也没有再恋战,而是急速撤退。

所以这一战是他们赢了?他看向了阎云舟,却见他的脸色惨白一片,他这才恍惚察觉到,这一场大战已经打了一天,此刻天已经黑了下来。

阎云舟胸口的闷痛,膝盖肿的几乎站不住,只在底下士兵欢呼的声音中轻轻勾了一下唇角,宁咎察觉他的状态不对,走到了他身边不动声色地扶住他的身子,耳边非常的吵,他趴在阎云舟的耳边喊了一句:

“赢了?”

阎云舟眼前阵阵发黑,却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轻笑了一下,侧过头,宁咎的脸在他的视线中渐渐模糊:

“我不聋,算是赢了吧,只不过,这只是开始。”

这一场战役只是开始,羯族不是一门火炮就能打退的,宁咎下意识看了看城下那已经被血彻底浸染的一方天地,只是开始吗?

阎云舟呛咳出声,勉强定了定精神,他注意到了宁咎的神色,这人应该是不习惯这样的场景吧?他勉力抬起手,冰凉的大手覆在了宁咎的眼睛上,声音透着无力沙哑:

“下一次不要出来看了。”

宁咎甚至能够感受到那人手掌中厚厚的茧子,一想便知道这人其实比他想的通透,他抬手拉下了阎云舟的手:

“只有精忠能报国,更无乐土可为家。羯族的暴虐我知道,那一县的百姓不能白死,瑾初,我总不是那种妇人之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