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通往京城的官道上一队人马绝尘而过,路过驿站皆是换最快的马,中途无歇,连喝一口水的功夫都不曾停留。

今年雪格外的大,官道两旁的雪已有近一尺深,傍晚天空中又飘起了雪花,大片似鹅毛一样,没一会儿的功夫一行人身上已积了一层雪白。

但是宁咎却丝毫停下来的意思都没有,身后随性的人更是不敢劝一句,到王府的时候已经快子时了。

宁咎打马直接从后门而入,将马缰随手递出去便疾步向风华苑而去。

每日子时早该熄灯的院子此刻却灯火通明,院子中整个太医院都快到齐了,宁咎心都往下一沉,也无暇多问,解开已经被风雪浸湿的外袍便进了屋子。

屋内升着地笼,温度很高,倒是屋内床榻上的人却还是受不得一丝冷风,床边的帷幔尽数落下,依稀能看到里面那个再熟悉不过的人影。

前日接到的急报还映在宁咎的耳边,“王爷病重”几个字就像是一道雷一样劈在了他身上,月前他亲自将刚刚出师的一批医师送到了北境。

却怎么都没想到只是这小半月的功夫那人能出这么大的问题,他不敢直接靠近床榻,只能站在铜炉的外面驱了驱身上的寒气。

一路回来,手虽然带着手套,却也早已经被寒风打透,僵硬的一弯手指就像是那接起来的木头一样,对冷热都没有什么知觉。

身上的里衣出了汗又被风吹透,湿冷一片,只是此刻也来不及换,自觉身上不带寒气便立刻掀开了帷幔。

里面的人睡得不太安稳,眉心微微蹙着,脸颊上是病态的嫣红,身子并未平躺,而是靠在垫起来的迎枕上,胸口起伏却急促又微弱,像是喘不过气的样子。

宁咎轻轻将人的手握在手心中,不同于寻常的热度让他心下一紧暗玄已经将他的医药箱拿了过来。

他拿出了听诊器,冰凉的诊头贴在榻上那人滚烫的胸口上,阎云舟被惊了一下,呼吸凌乱了两分,咳嗽便冲口而出,挣扎着睁开了眼睛。

“咳咳…”

闷声的咳嗽让他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反反复复的高烧磨去了他大部分的精神,浑身的骨头都像是被醋泡过了一般,分毫力气都提不起来。

“煜安…”

宁咎压下心中的恐惧和担忧,手晃了晃他的手:

“我在呢,我回来了,不怕,没事儿的,我帮你听听。”

胸口的气管就像是被塞了棉花一样,提不起气来,阎云舟怕吓着他,想要提气开口,胸腔中却骤然一阵刺痛,失了节奏的心跳引发心悸。

耳鸣让他耳边都像是蒙住了一层雾一样,控制不住地抬起着身子想要将气吸到底,宁咎立刻一手揽住人的身子向自己的怀里,一手帮他按摩了一下胸口:

“憋闷是不是?别急,趴在我身上缓缓,氧气再去取一袋?”

他让怀里的人趴在他的肩头,这个姿势有利于呼吸,阎云舟喘匀了些气息撑着起身,他的手摸到宁咎的后背都是湿的,头发凌乱,身上还有赶路风尘的味道,想来是刚到,连衣服都不曾换。

“去…去换衣服,别着凉,我没事儿的。”

却不想这一句话点燃了炮仗:

“还没事儿?什么算有事儿?前几日风寒怎么不告诉我?非拖着等严重了吓我?”

来的路上他听了府中人的回话,这人在他刚出京城没几天的时候就染了风寒,亏这人一天一封信地给他写,竟是半分风寒的事儿都没有提及。

他这身子,肺部和心脏都做过手术,高烧不退得多严重?现在已经有了呼吸困难的症状,怕是已经烧出了肺炎。

阎云舟被他的一阵发作也震的愣了一瞬,脸色霎时白了,干裂的唇微微动了动,却是一句话都没说出来,下意识收紧了一下握着宁咎手臂的手。

宁咎说完之后也后悔了,这个时候自己和他发什么脾气,他搂了搂怀里那又见清瘦的腰身,将头埋在了那人的脖颈上:

“对不起,对不起,没事儿的,你说的对,没事儿的。”

“别怕,你回来了,我的病就好了。”

阎云舟心中有些酸涩的自责,勉力提着气安慰,只是这话语干涩嘶哑,实在是没有任何的说服力。

冰凉的听诊器重新贴在了那人的胸膛上,明显的湿啰音都在昭示着这人肺部的情况。

他将杨生叫进来,详细问了这几天的情况,起初确实只是感染了风寒,那几日兵部事情多,加上宁咎又去了北境,阎云舟便有些犯了从前那忙起来顾不上时间的毛病。

风寒之后他倒是也不敢大意,虽是没有在和宁咎的信件中提及,却还是唤了杨生来诊脉开药,只是药是吃上了,但却还是好好坏坏了七八天也不见好,烧就是从第七天开始烧的,起烧便是来势汹汹,用了药也不怎么退烧。

接连而来的便是从前那熟悉的胸闷和刺痛感,咳嗽压不住,甚至整夜都不太能安睡,算算时间宁咎也差不多要回京了,阎云舟便也没有再去信件凭白让宁咎跟着担心,却不想今年雪大,幽州连日的大雪阻了宁咎的行程。

而他的情况并不见好转,反而夜间有了心慌,惊悸的症状,暗玄吓坏了,这才立刻命人快马去北境报信。

宁咎仔细捡了几样药出来,但是阎云舟这两日却几乎什么东西都没有吃进去,多年征战,胃脘本就落下了毛病,平日里饮食注意,细致地养着倒是还好,但是这脆弱的胃经不住连日不退的高烧。

白日里吃进去的东西连着喝进去的汤药全数吐了出来,宁咎此刻哪敢直接让他吃药?只能给人先推了一针安替比林,好歹是将这高烧给压下去。

他匆匆去里面洗了个澡,换下了这一身混着汗水和雪水的衣服,好歹是除了那一股子都快馊了的味儿,他抬眼看了看那一院子的太医,这阵仗他看着都觉得骇人,便开口吩咐:

“着各位大人都到隔壁院子休息吧,这一夜不必这样守着了。”

这才重新到了里间,阎云舟身上软绵绵的靠在床头,半月的时间被这场病折腾的人又瘦了一些,他精神极差,却想着等宁咎洗完澡出来,嶙峋的指骨捏着被角,强迫自己醒着。

宁咎一出来看见的便是帷幔里面硬撑着精神头等他的人,心中心疼又心酸,立刻上前,干脆直接坐在了床头,扶起那人滚烫的身子,抱着人靠在了自己怀里,仔细掖好了被角,不叫这人着一点儿风。

低头吻在了他的额角:

“累了吧,我在呢,睡一会儿吧,一会儿药劲儿上来退了烧就舒服了。”

咳嗽还是有些压不住,阎云舟只要一开口,气体通过气管便是一阵咳嗽,一时之间话都出不出,宁咎帮他拍了拍脊背,就感觉到那人抬手要握他的手,他立刻过去握住了他的手,便听怀里的人声音低哑带着咳喘地开口:

“煜安,我饿了,叫人上些东西吧。”

宁咎太了解阎云舟的性子了,这样的高烧怎么可能有胃口吃东西?不过是不吃下东西不能用药,这人是怕他担心怕他害怕,就是再反胃恶心也会往进去吃罢了,想到这儿他就心中烦乱:

“阎云舟,你什么时候能把自己的身子当一会儿事儿?一会儿吐了你会好受吗?”

屋里寂静了片刻,阎云舟想说什么却是气力不济,一声一声急促的喘息砸在宁咎的心上,他索性松下了全身的力气,头靠在了身后人的身上,无力言语,只是轻轻用手勾了勾抱着他的手臂,这便是认了错,服了软,哄着身后的人。

宁咎却心中酸成一片,又心疼怀里的人,又懊恼自己一着急就口不择言,谁又想生病呢?这人不是不重视自己的身体,他只是太重视他了而已。

一滴有些温热的液体便滴落在了阎云舟的脖颈间,昏昏沉沉的人醒过来了一些,便反应过来了什么,手撑着床榻便要起来,呼吸都有些凌乱:

“煜安?咳咳...”

他想转身看看身后的人,却被宁咎手臂一个用力困在了怀里,他倒出了一只手胡乱摸了一下眼:

“没事儿,头发里的沙子眯了眼睛。”

阎云舟不再挣动,也不曾拆穿,只是笑了笑,顺着他的话虚咳带喘地开口:

“是了,这样急着骑马回来,风沙是大些。”

宁咎的鼻子有些鼻音地“嗯”了一声,却是一直低头吻着那人的发丝:

“我就是有些怕,不是真的想凶你的。”

回应他的只是轻轻在他手背上点了两下的手指,阎云舟怎么可能会怪他?

退烧药发挥药效已经快过了一个多时辰,但是体温也只是退到了37.2°便不再往下退,肺炎的烧就是反反复复,而且这人心脏到底是做过手术,心肌炎要格外警惕,宁咎就这样抱着人靠着睡了一夜,他知道这烧下午还要起来,必须趁着这个时候让人吃些东西,将药喂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