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走,去农会办公所。”温俊海还要负责维持秩序,却又不放心让姚软枝一个人在家,正好她下午还有考试,索性叫她跟自己一起过去。

姚软枝锁好门窗,跟着温俊海去了办公所。

村里很多人都去解放乡赶集了,剩下的大部分都是些赤贫无靠的人,也正是这些人最容易受人蛊惑。他们是真正的无产阶级,已经再没有什么能够失去的了。

此刻他们正挤在办公所里,对着陈大亮嚷嚷着。

“有人在煽动。”姚软枝一眼就看见了人群里藏着的几个狗腿子。

那都是曾经在旧党村公所当过保安的,跟着那些乡绅吃过好处、身上背有人命,新政府来了根本没有退路,只能死心塌地跟着地主们一条道走到黑。

上辈子他们就来过这么一次,给后来的土改工作造成了很大麻烦。不过最后这些人也都没有什么好下场,有的跟许家父子一起被枪毙,有的判了无期再也没回来。

“你不用管,在教室好好呆着,有事就叫我。”温俊海拨开人群,护着姚软枝到了教室门口。

温俊海虽然走路有些微跛,周身气势却很足,那些挤挤攘攘的人被他一把推开,想要骂点什么,被他眼睛一扫,就吓得噤口不言。

姚软枝推开教室门,回头叮嘱温俊海:“你小心点,别大意了。”狂热人群能做出什么来可怕的事情,经历过一次次运动的她最清楚。

温俊海严肃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对着她点了点头。

教室里的学生不多,全都趴在窗户玻璃上往外看,一边看还一边议论。姚软枝也找了一个窗边,坐下来观察着外面的动静。

“陈大亮,你亏良心啊,要不是你带头跟许老爷他们闹,我们能跟着倒霉吗?这会儿地也没法佃了,粮食也没的吃了,一个冬天我们一家人每天只吃一顿高粱饭,饿的前胸贴后背,眼看着这个年都过不去了!”一个老头拍着胸脯跳着脚,指着台阶上的陈大亮骂起来。

另一个裹着破布的年青男人接口:“不是说新政府是穷人自己的政府吗?那穷人都要饿死了,新政府在哪儿?净会忽悠我们老百姓,利用我们赶跑了旧政府,就不管我们死活了!”

“我们要吃饭,陈代表主任,去年冬天不是还有互助粮吗?为什么今年没有?”

“就是啊,去年有为什么今年没有?是不是我们穷人现在没用了,你们农会已经跟老爷们穿一条裤子了?”

陈大亮脑门的发际线似乎又高了一截,他高大的身形都有些佝偻,看着下方人群,脸上充满失望和迷茫。

这都是他自己的父老乡亲,之前逼着地主减租减息的时候,这些人见他如同见了最亲的人。

他每天都在绞尽脑汁,想着该怎么弄点粮食,帮着这些没地没粮的人家度过春冬之际的难关。

可是就这么一会儿功夫,这些人竟然就变成了这样一副嘴脸,让他觉得无比陌生起来。

“赶走陈大亮,赶走新政府,让许老爷他们借粮给我们!”

“对,把这些得罪许老爷他们的农会赶出去,我们才有粮食吃才有地种!”

陈大亮压制着心中的痛苦,举起手说:“乡亲们,你们冷静一下!上级政府一直在关心着咱们夹沟村的人民,一直在想办法帮助我们。土改工作小组很快就要来了,人民政府也会有办法解决大家的吃饭问题……”

“工作小组都死光了!根本来不了了!许家大少爷带着人把他们全都杀了!”

“还乡团很快就要回来了,到时候谁做了什么,大家心里可都是有账本的!”

人群中传出尖锐的叫声,陈大亮脸色大变,指着下面:“罗坑子,你不用藏,谁还听不出来是你?有话你站上来说,别在下面造谣!”

一个满脸麻子的男人从人群里钻了出来,一脸洋洋得意:“站上来又怎么样?老子以前也不是没站过!我还是那句话,新政府的工作小组死的差不多了,大少爷可是军官,有人有枪,很快就带着还乡团回来了。到时候看谁表现好,谁就有肉吃!”

陈大亮冷笑起来:“还有谁要站上来的,别躲了,再躲到时候你们主子看不见你的功劳,可没法赏你肉吃。”

人群里还真的钻出来四五个男女,跟着罗坑子站在一起,趾高气扬地看着陈大亮。

下面的村民也跟着叫起来。

“我们可没有跟新政府反对许老爷,我们都是支持许老爷的。”

“对对对,当时新政府分浮财的时候,我都是关着门在屋里,一根头发丝都没拿过。”

罗坑子仰着头叉着腰放声大笑:“乡亲们放心,你们的表现,许老爷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呢。”

姚软枝撇了撇嘴,真是跳梁小丑。大冬天的苍蝇还不知道藏起来,非要往窗户上撞,自己找死真是没办法。

轰隆隆的发动机声音从远处传来,很快,地面都跟着震动起来。

罗坑子大喜:“听见了没,有车来了,肯定是大少爷带着还乡团回来了。”

“对,今天早上我在山上,亲眼看见红色信号弹飞上去。老爷说了,那就是大少爷胜利的意思。”

不知道是谁带头,人群默不作声地往后退了好几步,把台阶上的陈大亮一群人留在了原地,似乎这样就能够证明他们和陈大亮这些人没有关系一样。

轰隆声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办公所门口。

人群涌出去,看见穿着绿色军装的年轻人从大卡车上跳下来,取下办公所的门槛,指挥着大卡车往里开。

“是新政府的兵!”

“新政府的车!”

“车上都是粮食啊!”

卡车车厢里全都是鼓鼓的麻袋,摞得高高的。不知道是哪个士兵手脚不利索,碰倒了一个麻袋,一把麦粒从车上撒了下来,顿时闪红了村民们的眼。

三辆大卡车开进来,把办公所前面的空地占去了大半。村民们也不喊不叫了,一个个靠墙缩着,面面相觑。他们就算是再笨,也知道情况好像不太对。

罗坑子几个也发现了不妙,刚想找机会溜,就被车上下来的士兵们毫不客气地扭着胳膊绑了起来。

陈大亮冷着脸,点着名字,许三强带着人把藏在人群里的其余狗腿子全都抓上来,一起捆了。

形势瞬间大变,办公所前一片寂静。

卡车车楼里跳出来几个人,为首的一个一身半旧棉衣,面色沧桑黝黑,看起来和夹沟村里任何一个老农没有一点儿区别。

姚软枝勾起嘴角,果然还是他,工作小组组长王存喜!从她看见王存喜提前出现就知道,她的计划奏效了。

陈大亮冷着脸介绍了王存喜的身份,请他讲话。

“今天早上,工作小组在路上确实遭遇了埋伏,不过很快就取得了胜利。”王存喜说话的样子也一点儿不像干部,就像是邻家的老农民,可是说的内容就很吓人了,“旧党军官许龙飞被俘,其手下被打死十二人,被俘虏十八人。很快县政府会召开公审大会,对这些欠下人民血债的旧党反动派进行审判。”

“乡亲们很有热情和干劲,这是好事。今天晚上,咱们召开动员大会,所有的人都来参加,讨论一下大家为什么这么穷。为什么每年都辛辛苦苦的,却连肚子都填不饱?这到底是怪谁,是怪新政府,怪你自己,还是怪老天爷,怪你们的许老爷?”

刚才还叫得格外起劲的村民,这会儿都像是被雷惊住的鸭子一样,一个个挨着墙根一言不发。

人群散去时,突然有人喊:“王组长,车上都是粮食吧?是不是救助我们的?”

“没错。都是粮食,是救助咱们人民老百姓的。”王存喜笑眯眯地回答。

姚家人回来后,听说了今天的事情,一个个后怕得不得了。

“满满,幸亏你没出事。”李氏一边抱着女儿安慰,一边痛骂姚学义,“你跑得怪快,把妹妹一个人丢在家,要不是人家温俊海好心,这会儿还不知道出什么事儿了!”

姚文昌提着烟袋杆子狠狠揍了姚学义一顿,姚学义也不敢躲,一直抱着头认错。

他跑到县城去了,就想打听一下猪鬃厂有没有把粮食弄过来。听说村里出事的时候立刻往家跑,回到家都已经是下午。他一路上都快后悔自责死了,挨打是应该的。

一边挨打,姚学义一边在心里记着妹妹说的几个名字。趁着妹妹一个人在家摸过来的,绝对都没安好心,以后他总要跟这些人算账的。

腊月晚上,寒风呼啸,收拾干净充当会议室的教室里却挤满了人,一片热火。

凳子不够,大部分人都站着,但是没有人在乎这个,他们只想知道大卡车上的粮食怎么分。

姚软枝和家人挤在人群中,看着眼前的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上辈子。

台上还是那些人,台下这些人的反应也和过去一样,只是这次,他们姚家已经不会是那些被攻击的靶子中的一个了。

在工作组的引导下,在粮食的诱惑下,在提前发动过的积极分子们的示范下,越来越多的人站出来,揭发自己被地主们剥削欺凌的事实。

也许最开始的时候,他们还是冲着好好表现分到粮食这个目的才站出来的,但是当人群中大部分人都被引起共鸣的时候,整个群体的感情就融合在了一起。所有曾经有过类似经历的穷苦百姓都忍不住哭了起来。

群情汹涌。

“地主是靠着我们农民劳动养活的,富人之所以富,是因为他们剥削我们穷人!”

“对,只有斗倒地主,我们农民才能翻身!”

“我们要打倒许敬甫!他就是最大的地主恶霸!”

“还有付广宣!”

“韩玉文!”

人群里冒出各种声音,几乎把所有家里殷实的人都点了名。姚软枝垂着眼皮,等着有人提到自家。

“姚文昌!姚算盘家也是地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