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天胜的姿势和语气充满了侵略性,如果被他这样对待的真是这个时代的女孩子,肯定会被吓得惊慌失措。

可姚软枝却是不止一次领略过他的这种爱好,一点儿也不害怕,只是冷冷看了他一眼:“和你有什么关系?”

“和许凤翔有关,那就是和我有关。”裴天胜笑得露出一口白牙,仿佛择人欲噬的恶狼,眸光森然。

自从那年腊月二十三之后,他的胸口就始终燃烧着一团冰冷的火焰。

只有把所有跟这件事情有关的人,全都烧成飞灰,冰冻覆盖,才可能熄灭。

哪怕眼前的人还未正式嫁入许家大门,但只要沾染上一个“许”字,他心中就会涌上无穷恶念。

裴天胜垂在身边的手用力地抓了抓,有一种想要掐住什么的冲动。

姚软枝对这个死对头太了解了,只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不怀好意。

她沉着脸让对方让开:“裴医生,你也是新政府的成员,不要让人以为你是个流氓,给新政府抹黑。”

裴天胜在省城人民医院上班,他现在出现在兴化,姚软枝也能猜到,必然是和许家有关系的。

不过,这辈子姚软枝什么事情都提前准备了。那三十亩地契,在当初姚学义去见陆县长之后,姚软枝就让他直接交公,给了县政府的工作人员,让他们归还原主。

不管裴天胜现在有没有收到那三十亩地契,姚家都不可能跟他扯上任何关系。

裴天胜咧着嘴:“你懂得很多啊,焦小姐说的没错,你真的不像是一个农村姑娘。”他伸手去拽姚软枝的辫子,“我很好奇,你跟许凤翔有没有过……啊!”

就在他逼近的瞬间,姚软枝猛地抬起膝盖往上一撞,正中目标——裴天胜颀长的身躯顿时软了下去,双手抱着疼痛的地方往下蜷缩。

姚软枝立刻飞快地冲了出去,一溜烟跑到了胡同外的大街上,却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回头望着裴天胜。

裴天胜弓着身子,靠在墙上忍痛抬头。这速度这准头这狠劲,没有专门练过是不可能做到的。许凤翔的这个未婚妻,噢,前任未婚妻,真的藏了太多秘密。

姚软枝等的就是他抬头。

迎着裴天胜冒火的目光,姚软枝挑衅地微笑:“裴医生,我也很好奇,许龙飞当初让人打你的时候,你有没有被扒光衣服?有没有光着身子跪地求饶?否则他怎么会放过你,让你活了下来?”

她本来是不想招惹裴天胜的,可是这个人真是一如上辈子一样的恶劣,low穿地心。

报仇就报仇,为什么每次都要用男人的体力优势凌辱女子,用语言羞辱女人?这种行径令人不齿。

她也只能以牙还牙,把他心里最难忘记的痛处拿出来回报他了。

上辈子姚软枝和裴天胜结下深仇,自然要花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去打听他的身世经历,对裴天胜遭遇的一切有过详细了解。

裴天胜一生中最为屈辱的事情,就是那次被许龙飞手下殴打侮辱的经历。

那些旧党士兵不但打他,还在大冬天里把他的衣服扒了,说是要看看省城医科大学高材生是不是长得跟他们这些粗人不一样。

其实就是想要从精神和**两方面羞辱他,逼他去死,让裴家最后一个活着的人也彻底消失。

幸亏裴天胜在兴化县有一位老师,就是图书馆的老馆长闻先生。闻先生德高望重,在旧清时代,刚刚二十岁就考了秀才,还是第一名,是兴化县著名的文人才子。

很多老人都说,要不是皇帝下台了,没有科举了,闻先生肯定是能考上状元的。

闻家也是兴化县有名的书香门第,影响不小,当时的旧党县长、许龙飞的岳父都要给闻先生几分面子。

闻先生正好经过,怒斥了这些士兵,把裴天胜救了下来,裴天胜这才没有死去。

这件事情,在兴化县一度闹得很大。

也就是夹沟村那地方的老百姓非常保守,去兴化县的次数很少,而偶尔听见点风声的人,也害怕得罪许敬甫,根本不敢在村里谈论,所以夹沟村里知道的人才没几个。

听见姚软枝的话,裴天胜的眼睛顿时赤红,看着姚软枝的眼神就像是准备扑上去咬断她的脖子一样。

他狠狠地瞪着姚软枝,姚软枝却笑眯眯地冲他摆了摆手:“裴医生,再见。”说着,就转身背着书包,脚步轻快地离开了。

姚软枝自己觉得刚才说的还不是最狠的。

如果真的够狠,她就会问裴天胜,那年腊月二十三,回到家里看见亲娘和两个妹妹全都被掐死,看见亲爹挂在房梁上晃来晃去,心中是什么感受。

裴天胜的父亲被引诱吸了大烟,变卖家产,欠了高利贷,活生生气死了裴天胜的爷爷奶奶。

过年前,高利贷逼债,要裴天胜他爹选择,是把仅剩下三间的祖屋卖了,还是把他的两个漂亮女儿卖了。

要是不选择,再过几天高利贷就要亲自动手了。

他爹和他娘吵了起来,他爹掐死了他娘,又红着眼睛掐死了裴天胜的两个妹妹,然后自己悬梁自缢。

偏偏那天是腊月二十三,家家户户祭灶的日子。裴天胜在省城赚了点钱,觉得应该能帮着还一点债,兴冲冲地赶回家来。

一开门,看见的就是一家人的尸体……裴天胜可能从那次之后就疯了。而她自己——如果过度的偏执就等于疯狂的话,她也不比裴天胜强多少。

最亲最爱的人用完全意外的方式离开自己,在愤怒自责之后,内心深处会生出一个无底洞,无论什么都无法填补。

哪怕把所有仇人都弄死弄残,也无法弥补那个空洞。

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没了就是没了。从此之后世界只剩下风雨霜雪,没有一丝阳光。

不管余生多少年,只要稍稍触及这个空洞,那种痛楚始终和最初一样,不曾减弱丝毫。

姚软枝突然加快了脚步,她想温俊海了。

突然就很想见到他,很想扑到他怀里,被他用那双有劲的胳膊紧紧搂着。

上辈子,他们熟悉之后,她每次伤心难过,他都会沉默地伸出手臂,等她自己扑过去,把她抱在自己的怀里,把漫天风雨都隔离在外。

那时候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居然会以为他只是像个大哥哥一样,同情关心自己而已?难怪每次她情绪恢复后,笑着仰头感谢他时,他的眼神都那么晦涩难明。

他也是傻,那么多年,她身边从来没有第二个男人,他怎么就没有意识到他是特殊的呢?就是这样,在危机关头,他还是选择用自己的生命来保护她……

姚软枝觉得鼻子发酸,眼圈发热,她抬起头对着天空,用力眨了眨眼睛。

不知道温俊海现在在干什么。

多亏他上辈子教她的自卫手段,才给了裴天胜一个狠的,安全脱身。

那时候他教她的时候,板着脸严肃得像是要参加阅兵,完成什么政治任务一样。可是现在回想起来,他的每个动作和眼神,都像是电影里的慢动作似的,一点点在姚软枝脑海中重现,姚软枝才发现,他眼角眉梢隐藏的都是关心和温柔。

好想现在就见到他。告诉他……

姚软枝加快了脚步。

大街上到处都是置办年货的人群,但是这些热闹和她没有关系。她现在只想见到那一个人,只是他这会儿,可能还在夹沟村忙着吧。

突然,姚软枝似有所感,猛地站下脚步,向着街道对面望去。

街道对面,温俊海刷的一下低下了头,假作正在挑选春联。

没过多久,温俊海慢慢抬起头,却发现对面那个身影已经不见了。他有一点失望,但是也松了口气。

随手把面前的春联拿了一副,给了钱,温俊海背起竹篓,匆忙穿过街道,跟着刚才姚软枝的方向追去。

距离过年越来越近,县城的人比平时多了不少,一个个淳朴的脸上都带着掩不住的喜色。

之前隔壁几个县都已经先后开始了土改,贫雇农翻身的消息早就传开了,只有兴化县土改最晚。兴化县的贫雇农们真是日盼夜盼,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虽然具体分田的章程和结果还没出来,但是各乡各村的地主和恶霸富农都被揪了出来,不少贫雇农都分到了一些粮食和生活用品。

日子明显有了起色,更有了奔头,过年的热情就高涨了不知道多少倍。手里有了一些活钱,不少人破天荒地跑到县城来购买年货。

街头巷尾都能看到那些皮肤黝黑、手掌粗糙的庄稼人,一个个脸上带着少有的轻松笑意。

温俊海穿过人群,努力寻找着他想要看见的那个身影。

人群汹涌,那个身影早已不知去向。

温俊海微微垂下头,走过一个拐角。

有人迎面走来,温俊海本能地一让,眼角却看见了什么,脚步不由一顿。面前走来的姑娘却已经抬起头,对他笑了起来:“温大哥,你在找我吗?”

温俊海定在原地,绷紧身体,把蠢蠢欲动的手臂背到身后,努力压制着自己的心跳:“没……嗯,嗯,软枝,你怎么在这?”

别的人大概还会觉得温俊海板着一张脸是在摆架子,可是姚软枝对他太了解了——温俊海越紧张,脸上就越平静,但是一双手却会不自觉地捏紧、手指搓动。为了不让人发现,他就会把手背在身后。

姚软枝笑吟吟地看着他。她刚才真的差点扑过去抱住他,可是周围来来往往都是人,她不得不控制住了自己。

被喜欢的姑娘这样注视,温俊海心里有些慌张,也有些按捺不住的喜悦。她是不是真的喜欢他?哪怕明知道这种可能性很小,他还是忍不住地抱有某种期待。

“温大哥,你跟我来。”姚软枝抓住他的袖口,拽着他往一边的胡同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