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请辛染下来。”

早晨也不见人下来吃饭,张季泽估摸着到起床时间了,怎么也该醒酒了。

吴妈走上楼,手刚抬到门上,还未来得及敲。

门就从里面开了,吴妈惊疑地望着他,辛染脸上的神情如木刻般,站在门前,像个幽魂一样穿过了她,飘到了楼下。

“你最近同我说话少了。”

张季泽的手指叩着桌子,咄咄逼人的节拍,无形地压迫着他。

“你不满意我把你关着,是吗?”

辛染抬起脸,颜色浅淡的嘴唇动了动。

张季泽不愿意辛染往下说去,他走近辛染,声音有些喑哑,“我让你从小就怕我,为什么,现在不听话了?”

辛染闭上了嘴唇,毫不奇怪地听着他那些畸形的话,微笑道:“我先走了。”

在他走出去第一步时,张季泽就扣住了他的手腕。

辛染先是低头凝视着扣押他的那只手,接着视线往上移动到张季泽那张脸上。

“有客人到家里,特意要见你。”张先生说这些话,谈不上多少情绪。

他在等辛染的反应,或者说是观察宠物的反应,只等着不乖时,做主人的好出手。

辛染静静地回视他,眼睛里根本没有什么情绪。他用另一只手拂开了张季泽的手,张先生顺着他的力道,松开了手,辛染解放出了自己的手腕。

他也不多言语,继续走出了房子。

园子在深秋的日头里,果树晒了蜜一般的阳光,结出了烂熟的果子,枝头被红色的水果压得往下坠着,发出熟透了的果味。

辛染站在那棵不大的银杏树前,黄黄的叶子像一把把金做的小扇子在晃。

还没到时间,客人不就来了。

辛染转过身,知道林霁恒已经在他身后站了半晌。

稀疏地叶子投下疏朗的影子,斑驳地投在了辛染白皙的脸上。

林霁恒悄悄地伸出了手,拦住了阳光,遮住了辛染脸上那些叶子的影子。

辛染沉默地默许了。

他的心又变得异常沉重了,他仰起脸看着林霁恒那张温文尔雅的脸,道:“或许能做朋友就好了。”

林霁恒的眼前一黑,摇了摇头,笃定道,“做不了朋友。”

辛染兀自笑了,他的手贴在粗糙的树干上,似是回忆似是解释。

“张先生管我管得总是很严,当年是他收养了我这个乞丐。”辛染抬起眼,意味深长地望向了林霁恒,“他教了我很多东西。”

看到林霁恒眼中对张季泽的嫉恨,他就越发兴奋,有饮痛的刺激感。

“可你在这不开心。”林霁恒注视着他。

辛染赞同地点了点头。可何止是不开心呢?他的所有喜怒哀乐都要与张先生相关,他的祸、他的福,都要是张先生赐予。

林霁恒向他伸出了手,他的食指和拇指间捏着一枚戒指。

辛染再次看到那枚熟悉的戒指,内心却已经毫无波动。

辛染将戒指从林霁恒手中接过,将玉戒对着天空,他透过圆环的孔洞,去直视天空,不过是另一个视角的坐井观天罢了。

辛染脸上有点惋惜道,“情尽于此矣。”

说罢,他将戒指抛还给了对方,连带着林霁恒割舍下来的自由也一并归还给了他。

“我心领了。”

“我带你走好不好?”林霁恒这次说得很急切,他开始怕一切来不及了。

“我不需要怜悯。”辛染的语气逐渐变得很冷淡。

“我不喜欢私奔,不喜欢逃跑,更不喜欢不确定的因素。”

他们又回到了那个问题,辛染的目光开始变得绵长而悠远,“我想要的只是我所该得的。”

林霁恒沉吟片刻,“华都是一张巨型的蛛网,所有人都因为利益而藕断丝连。”

辛染听到这话,转回了身,他灰败的瞳孔动了动,脸上显出一股青白色,

他胡乱地点了点头,眼神却看向了正在往这边过来的吴妈。

林霁恒抱着残存的希望,最后辛染的一句句“我尊重你的意见,”那最后一点微光也熄灭了。

在长久的寂静中,林霁恒的嘴唇发白,眼睁睁看着辛染走回了屋里去。

等他回到屋里,吴妈端来了点心和酸梅汤,辛染用骨瓷的勺子,舀着暗红的汤,

他咬着勺子,敛下眉头,什么话也不说。

他怎么不知道林霁恒的意思,甚至在顾矜旻那儿,他就得到了同样的答案。

那时候,林霁恒被发配到偏远之地,还没回来时。顾矜旻就问过他,“还想不想做顾太太?”

那天,他刚赴约结束,

“太子爷,我想不想没有用。”辛染在车内换了一个舒服点的姿势,摁下了车窗,窗外的风徐徐吹来。

“张家并不放过我。”

眼见着顾矜旻愣住,辛染的脸上是温和的,以聊天的语气询问他。

“你怕了他?”

那天他们不欢而散,辛染也没再多联系顾矜旻。就算是现在,辛染也没多给他打一个电话。

在张家,连打一通电话都是不安全的,电话是有子母机的,手机只要有心就可以被人听到。

顾矜旻和林霁恒从来都只想着把辛染捞出来,从没想过让张季泽死。

利益相关者们,互为臂膀,这相当于逼他们断一只胳膊。

但是,辛染不喜欢离开,不喜欢逃避,他喜欢兵行险招,喜欢直面风暴。

他从来都只做暴风眼。

*

“先生请了两位客人来吃午饭。”

吴妈按吩咐过来通知了辛染,他懂张季泽的意思,是要逼他跟那两人做个了断。

也确实该做了了断了。

红砖的墙角,放着两盆艳丽的花,中间的门大敞开,可以从拱形的门内望过去,看到花园泛黄、赤红的树木。还能听到枯叶被踩碎的脆响。

有人从花园走了进来,顾矜旻出现在了他眼前,难得齐聚一堂。

辛染没怎么招待他,起身时,对方自然而然地就跟了过来。

辛染拦住了他,告诉他,“再等我十五分钟,我就下来见你。”

“好,你打扮便是。”顾矜旻坐在了沙发上,为他做了个请的姿势。

辛染回到了房间,紧闭了房门,踢踏的脚步声在房间里响起,屋中很令人心生烦闷,郁气逼人。

外面有阳光,天空却还是灰暗,霞光一点点出现了。

窗框里被风吹起的窗帘,触碰到了辛染平静的脸颊。再过十五分钟,他就会跳下去了。

他坐在了床边,先脱下了鞋子,再褪下了袜子。

*

书房:

“这扇窗户是谁开的?”

吴妈低头,站了出来,

“关上。”张季泽擦着眼镜。

*

辛染在晌午时分,踩着窗户的凹槽,璀璨的阳光从他的头顶穿梭过。

在红光与橙光渲染的蓝色天空下,他仰起头,将双手举过头顶,缓缓地交叉到了胸前。

风簌簌地扬起他的衣服,他笑了起来。秋日的阳光温暖得像是一团火在燃烧。

带着慵懒随意,他往下看去,仿佛世间一切都含在了他的眼底,却是什么都不在意。

他终于闭上了眼,双手缓缓地张开。

他可以感受到,渐渐冷下去的手指。

潮湿的空气打在他的脖颈上,听说黄昏会有一场暴雨,空气已经变得低压。

他睁开眼,若有所思地望向了被云朵遮住的太阳,他的双脚慢慢悬空……

*

张季泽指着那只大钟摆:“钟怎么停了?”

仆人上前查看,惴惴不安地低下了头,“是我忘记上发条了。”

“现在几l点了?”

仆人看了看另一钟表,“12:57,差三分就要13:00了。”

“嗯,”张季泽点了点头,忽然叫人,“辛染呢?”

他转过身看向身边的仆人,那些仆人们面面相觑,彼此用眼神交换着信息,好像是在楼上?似乎是在卧室?仿佛是在后花园?

“去找!”一阵心悸突得涌到胸腔,“找啊!”张季泽的手按在书桌上,青筋都暴了起来。惴惴的感觉充斥他的心头,“你们全都去找!去找他在哪!”

外面又开始下起了绵绵的细雨,张季泽戴上了眼镜,走到窗边,双手一用力把窗户又打开了。

他朝着下面的花园望去,他看到仆从们在花园到处呼唤“辛少爷,辛少爷!”但是,没有人应答。

张季泽准备离开书房,去楼上找人。

从窗外有个人坠落下来,张季泽只看得到一个素白的影子,从他面前的窗户掉下来。

“啊!”下面的仆人忽然尖叫了起来。

顾矜旻脸色一变,身边的保镖还没反应过来,他飞速地跑出一楼的大厅,他喊着“辛染”的名字,飞奔到那个地方。

他站在花园的墙边,看到那处情景,像是失了魂魄,呆立不动。

林霁恒原本擦眼镜的手,在那声坠落撞地的沉闷声响起时,颤抖了两下,

他的镜片被他从镜框中掰了出来,他一直站在外面淋着雨。

他慌乱地戴起眼镜,脸上的眼镜歪斜在鼻梁上,他望向了那个大敞开的窗台,只剩下奶白色的窗帘被吸出窗外,在外面簌簌发响。

他脸上是死一般地静默,他瘫坐在那棵树下,双手抓住自己的头发

戒指也滚进了泥泞之中,他那戴着另一只戒指的手,不断地颤抖。

*

“他……”

张季泽迟缓地向书房外走了两步,“他?”

他还没走出书房的门,感受到了一阵眩晕,几l乎是要倒下去。

他扶住了窗台,定了定神。

张季泽记得他第一次见到辛染的时候,脏兮兮的小孩,咧着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撞到他时愣了一下,抬起头,抿着嘴朝他说,“对不起。”

是张季泽将误入的人,拖进了自己空洞的世界。

那时候的张家,百废待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