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霜迟出狱那天正好是他三十岁的生日。

他从狱警手中接过释放证明和路费,然后提着行李向大门口走去。

大门缓缓打开,阳光从外面照了进来,明明只是一扇门,却隔成了两个世界。

一个阳光明媚,一个严肃灰暗。

不知怎么,明明是期待已久的自由,但当他真的站在大门口时,却突然有些不敢迈出去。

“出去之后好好做人,不要再回来了。”身后的狱警出声叮嘱道。

“是。”傅霜迟说着下意识想回头,却被狱警喝住,“别回头!一直向前走!”

傅霜迟闻言愣了一下,立刻又回了一句“是”,这才犹豫地迈开脚步,继续向前走去。

阳光散散落下,因为大门的阻挡而在地面上勾勒出一道斜斜的线,傅霜迟抬脚跨过那条道,重新回到了人间。

他在街边找了一家小旅店。

这是以前的傅霜迟根本不会踏足的地方,但如今他身上的积蓄也只够他在这里先凑合一晚。

傅霜迟走进肮脏狭小的卫生间冲了个澡,换了身衣服躺在散发着霉味的床上。

他尽可能地把被子往下拉,毕竟被子的味道实在不太好,也不知道这里的床单多久没有换。

房间的隔音很差,无论是隔壁还是楼上的声音都一丝不落地传了进来,仿佛就在他耳边。

吵架声、奔跑声、洗衣机运转的声音,甚至还有哭泣声。

像一只廉价的交响曲,在这破破烂烂的房间里汇聚在了一起。

意外的,这样糟糕的环境竟然没怎么激起他的心绪。

他甚至还能逼着自己闭上眼睛,酝酿起浅淡的睡意。

十年的牢狱生活,他丢掉的岂止是傲气。

傅霜迟在这样嘈杂的环境中逼着自己慢慢睡了过去。

他在清浅的睡眠中,再一次回到了曾经。

他梦到他还是傅家最得宠的二少爷,父母哥哥疼他入骨,恨不得把他捧到手心里,走到哪里都是众星捧月,不会有任何人和事让他不顺心。

梦里没有晏秋,也没有后来发生的一系列的事情。

他在梦中幸福得几乎要笑出声,然而还没来得及咧开嘴角,就听见了刺耳的闹铃。

傅霜迟坐起身来,此时的小旅馆还是一片安静,但他已经没有了睡意,起身将被子和床铺收拾整齐。

他下楼吃了早饭,结了帐,然后提着自己的行李走出旅馆向前走去。

十年没有出来,面前的城市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好在他还记得回家的路。

傅霜迟走了一天,直到傍晚才走到了康宁路。

但他没有急着进去,大概是近乡情更怯的缘故,他突然有些害怕。

于是将自己的包袱放在地上,一个人坐在路边的石椅上休息了一下。

爸妈一定很生他的气,傅霜迟想,所以十年都没有来看过他。

大哥呢?大哥也生他的气了吗?

傅霜迟还记得自己和大哥的最后一次见面,他隔着探视窗哭着喊着让他把自己弄出去。

大哥望着他的眼神有些无可奈何,但傅霜迟却已经顾不上了。

在狱警把他拉开的时候,他吼出的最后一句话还是,“傅沉泽,如果你不救我,就再也不要来看我。”

大哥从小就惯着他,对他的要求无有不应,因此傅霜迟以为这次也会和以前一样。

大哥总是会想办法把他救出来的。

他承认他这次是犯了罪,可是毕竟没有伤到人不是吗?

十年对他来说实在是太重了。

然而他在监狱里左等右等,大哥却再也没有来过。

傅霜迟花了很长时间才接受了自己被抛弃的事实。

怎么会呢?大哥明明那么爱他。

多年来的娇宠让他一时间根本无法接受,因此当时满心都是难以置信和对他们浓重的恨意。

他恨晏秋,恨傅家,当然最恨的还是傅沉泽。

明明说过永远都会保护他,明明答应过永远都会爱他。

为什么食言了?

可是这样的恨随着日子的流逝慢慢地也就散了,随之而来的是不受控制的思念。

哪怕没办法救他出去,至少来看看他。

他在这里快疯掉了。

他从小娇生惯养,根本不受不了军事化一般的作息和无休止的劳动。

他细嫩的手指被磨破,划烂,流血,结痂,然后长出厚厚的老茧。

他吃不惯这里的饭,他害怕这里的人。

他的委屈满得快要溢出来,他憋了满肚子的话,却无人诉说,只能写在本子上,等着傅沉泽来时拿给他看。

可是傅沉泽一直都没有来过。

为什么不来看他?傅霜迟一开始快被气疯了,傅建庭和陆软不要他也就罢了,为什么傅沉泽也不要他?

傅沉泽明明答应过他,无论何时都不会抛下他。

但后来愤怒却开始转变为害怕,是不是连傅沉泽也不要他了?

为什么?傅沉泽明明那么爱他。

是的,他一直都知道傅沉泽爱他。

从晏秋回来后,傅沉泽看他的眼神就变了。

他会克制而隐忍地给他扣好衬衫最上面的那一刻纽扣,会在他难受时轻轻抱着他,许下一个又一个承诺。

“无论如何,你永远是我最爱的弟弟,哥哥永远站在你身后。”

“如果有一天我犯下不可饶恕的错呢?你会再也不原谅我吗?”

“不会,无论你做了什么,哥哥永远爱你。”

所以他明明答应过的!

傅霜迟在心里一遍遍回想着傅沉泽说过的话,只觉得一颗心又涩又涨。

明明答应过他的。

可是他失言了,所有人都失言了。

傅家不要他了,傅沉泽也不要他了。

为什么?他真的错了吗?

是不是没有晏秋一切就会好了。

傅霜迟在监狱里过得太苦,苦到生不如死,好几次都想偷偷了结自己。

可是他这个人怕疼又不甘心,因此只能给自己找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那就是恨。

恨傅家人的冷漠,恨傅沉泽的绝情,以及恨晏秋。

如果没有晏秋,他也不会走到这个地步。

他凭借着这份恨意在监狱里度过了第一年、第二年、第三年……

时间一年年过去,傅霜迟也在一点点发生着变化。

但只有那份恨没有变,他自己都已经快分不清这究竟是恨还是执念。

但恨确实比爱长久,他硬生生凭着这份恨意,熬过了一年又一年。

而如今他终于可以出来去问一个答案。

傅霜迟在石凳上坐了许久,坐到天色将暗,冷风几乎将他吹透,他这才站起身来,向他住了很多年的三十三号别墅走去。

他走到别墅大门口时停了下来,低头理了理自己身上的衣服,想让自己看起来体面一点。

只是哪怕身上穿的已经是他最好的衣服,但还是已经过时了。

别墅的灯火通明,一楼客厅的落地窗前映着几道人影。

这个时间傅沉泽他们应该刚吃完饭,以前吃完饭时,傅建庭就喜欢把全家人聚集在一起聊天。

他们都在吗?傅霜迟想着,终于鼓起勇气按下了门铃。

很快就有人来开门,是一个年轻的管家。

管家并没有急着开门,只是问道:“请问您是?”

傅霜迟看着来开门的人,有些疑惑为什么不是周叔,但转念一想十年前周叔的年纪就已经大了,估计如今已经回家颐养天年了。

于是也没有多想,对着他说道:“我是傅霜迟。”

“不好意思。”年轻的管家有些茫然地问道:“我没有听说过您,请问您找谁?”

虽然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傅霜迟还是忍不住苦笑了一下,“我找傅沉泽。”

“傅沉泽?您恐怕弄错了,这里是褚家。”

“褚家?”傅霜迟的神色比他更加茫然,许久才反应过来什么似地问道,“他们是不是搬家了?”

管家看着他的神色,好像突然想起来了什么,缓缓说道:“这栋别墅的上一任主人确实姓傅,但傅家已经破产了,后来这栋房子被法院拍卖,就被我们家先生买下来了。”

“破产了?”傅霜迟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

“是啊,当年还上过新闻呢,您不知道吗?”

傅霜迟被这个消息震得在原地愣了半天,这才摇了摇头,随即不知想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来,手指紧紧抓住面前的铁门似乎想要进去,“那他们人呢?傅家的人都去哪了?”

管家闻言冲他抱歉地摇了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

傅霜迟提着行李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

这些年他在监狱里幻想过无数次重逢的场景,有陆软抱着他痛哭流涕,有傅建庭拍着他的肩膀跟他过回来就好,也有傅沉泽拉着他的手跟他道歉,求他原谅。

傅霜迟同样设想了无数种自己的反应,他会冷眼看着他们,听他们后悔的剖陈,如果足够真诚的话,自己也可以勉为其难地原谅他们。

然后告诉他们自己这些年他在牢里的经历,受了多少的委屈,以及有多恨他们。

恨他们为什么这么狠心?竟然真的不要他了。

如果他们和他道歉,傅霜迟也会勉为其难地原谅他们。

这么多年的牢狱生活让他成熟了许多,其实他知道,他自己也有错。

但他千想万想,唯一没有想到的是傅家会破产,他们会搬家。

所以他们到底搬去哪了?

傅霜迟漫无目的地沿着面前的路一直向前走,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市中心。

天色彻底暗了下去,冷风横冲直撞,一遍又一遍地从他的身体穿过。

傅霜迟被冻得瑟瑟发抖,在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商店门口蹲下,然后从包里翻出一件旧的棉大衣披上。

他也知道自己的形象有多糟糕,因此一直低着头,哪怕此时已经根本没人能认出他。

然而还没坐多久,就见里面的店员走了出来,站在他面前叉着腰吆喝道:“哪来的流浪汉,你别赖我们门口啊!我们还做不做生意了?滚滚滚,赶紧滚!”

傅霜迟抬起头来看着面前年轻气盛的店员,如果是十年前的他说不定此时已经动起了手。

但很可惜,如今是十年后的他。

十年的牢狱生活早已将他整个人压碎重塑,如今的傅霜迟只想避免冲突。

于是他陪着笑脸站起身来,冲着店员说道:“不好意思,我这就走。”

说完,便拎起旁边的行李准备走,然而刚才找衣服的时候拉链没拉,他猛地提起袋子,里面的东西不小心撒了出来。

店员见状有些不耐烦地轻啧了一声,傅霜迟连忙蹲下身子开始捡。

还没捡完,就听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又一阵的惊呼声。

傅霜迟跟着他们的声音抬起头来,然后就见A市最高的的那几栋建筑的外墙屏幕在一瞬间突然亮起。

共同拼凑出了几个大字。

小秋,生日快乐!

紧接着不远处的江面上不知何时升起一架又一架的无人机,在天空中盘旋,最终构成了一个生日蛋糕的图案。

便利店里本来正在买东西顾客见状也纷纷跑了出来。

看着不远处的场景,发出艳羡的喟叹,“好羡慕,都十年了,他们感情还是那么好。”

“我要酸死了,那可是黎郅!”

“黎郅?”傅霜迟听到这个名字愣了一瞬,但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毕竟A市政商界几乎无人不知这个名字。

“也不知道晏先生是怎么把黎先生追到手的,我真的很好奇他们的爱情故事。”

“主要是晏先生也不差啊,他可是第一个全球获奖的首席木雕师。”

“晏?”这个姓很轻易地勾起了傅霜迟心底的那个名字。

怎么可能。

傅霜迟笑了一下,就算是傅家还强盛的时候都够不上黎家,更何况如今傅家还破产了。

只是一个姓罢了。

傅霜迟想到这儿,也不再理会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连忙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就想要离开。

然而就在他提着行李箱想要挤出人群的时候,这才突然意识到什么一般停下脚步。

他转过身,看向A市最高的那栋建筑。

上面写的是小秋。

晏先生,小秋。

合在一起是……晏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