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竹鼓弦,喜乐声声,穿透偌大的前院,顺着夜风飘进了东正院。

整个刺史府披红挂彩,宴席的喧闹从偌大的前院一路延伸到长街之上,连刺史府两侧的小巷都摆了流水席,笑声隐隐约约又是那么地清晰。

今天是李弈大婚。

整个东正院死了一般的寂静,虞嫚贞在此枯坐了半天,女儿好奇问她,今天为什么那么吵呀,她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说府里今天办事,哄女儿回房去了。

虞嫚贞的东正院没有安静太久,田间、唐汾、尉迟征等人先后来了。李弈今日大婚,朱照普非常重要,他们不能不喝,面色潮红和酒味,但都先后找了借口,跑东正院这边来了。

这些谋臣大将和虞嫚贞共事了很长时间的,虞嫚贞是他们认可的主母,哪怕虞嫚贞近年来不如早年才华惊艳,但一起走过来的情分终究是不一样的。

他们并没忘记虞嫚贞,先后找了借口离席,来劝慰她,唐汾自己本身在女色上是不顾忌的,但他说:“将来若大事成了,某的主母只能是你。”

他们不用说是必支持虞嫚贞的,让虞嫚贞不要担心。

“是啊,这东西正院只是暂时的!”

有个粗野出身的大将张界,他小声说:“照我说,贞娘你还是抓紧生个男孩。”

话糙理不糙,李弈膝下如今尚未有子嗣,赶紧抓紧把嫡长子生了,把名分都给占住了,这才是正理。

任凭那朱氏萧氏什么氏,都翻不出大天去。

田间等人无法留太久,朱照普和荆南军的人还在席,劝慰虞嫚贞一番,不久就有小厮跑过来催,说有快一刻钟了,他们匆匆折返。

偌大的正院又安静下来了,风一阵阵刮过院内大桂树的树梢,张界那句话言犹在耳,虞嫚贞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唇一动,眼泪就下来了。

前些年,李弈其实对她很好的,房里并没有其他人,两人就像普通夫妻一样。

但偏偏,她一直没能提前怀上她的儿子。

朱氏,朱氏,一阵彻骨的寒意。

上辈子李弈的王妃也是朱氏。

李弈上辈子的元妃是个病秧子,婚后一年就病逝了,之后是侧妃掌管后院三年,李弈续娶朱氏。

也是这个朱秋雯,朱秋雯这辈子因为她横插的一杠子,已经嫁过一次了,但夫丧后归宁,竟又嫁了李弈。

她自己私下储备的人手,被李弈察觉了之后,陆续到了他手上,她被他钳制。

唐山王府的倒台,她家里失去重要位置的作用,再加上没了她的外挂,逐渐泯然众人,负责一些后勤事务,没有丝毫出彩。

虞嫚贞手足冰凉,甚至有些发颤,她哭了,她失声痛哭,她好像怎么努力,都改变不了太多命运。

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会这样?!

她这辈子步步为营付出这么多心力,为什么还是会这样?她活着难道就是个笑话吗?

……

而宁州刺史府的前庭正堂。

人声鼎沸,喜乐震天,大红地毯挂幔椅搭桌布如火如荼,贴满了红双喜的窗棂和喜担,火一般的喜堂婚色。

礼成之后,李弈亲宴宾客,满堂欢庆,之后回到西大院的新房,满院披红仆婢喜气盈盈见礼,李弈含笑都赏了,进了红烛高照的正房新居,朱氏凤冠霞帔,手持纨扇坐在喜床床沿,一双妙目微翘。

新娘含羞带怯,李弈微笑给念了却扇诗,喜嬷嬷捧两个红艳艳的鸳鸯杯,他接过来,递给朱氏一个,微笑:“夫人,请。”

李弈颀长俊美,一双眼线深浓的眼眸湛亮有神又锐利,气质矜贵优雅,上位日久,极具威势,又微笑温和,一身大红衮服衬得他有如神祇,位高权重,朱氏一见就欢喜极了。

她含羞望了他一眼,正撞入李弈含笑的眼睛,朱氏羞涩低头,接过酒杯,两人喝了合卺酒。

下仆婢女捧着托盘,鱼贯退下。

李弈拂下两幅大红喜帐,含笑道:“夫人,我们安歇罢。”

鸳鸯共枕,洞.房花烛,李弈全程都温和含笑,对朱氏极怜惜。

夫妻之礼行过之后,已经是深夜了,外头的宴席喧闹渐渐散了去,朱氏倦极,已沉沉睡了过去。

李弈起身,穿衣开房门出去,他叫来婢女,叮嘱两句,出了新房。

离得这个红得夺目灯火明亮的新房西正院之后,李弈的脸上温和的微笑顷刻便敛了,甚至脸色还有几分淡淡的沉。

李弈并没有多高兴,朱氏并不是他愿意娶的,如果先前的计划顺利,根本就用不上娶朱氏。

这些复杂的诸多势力又怎及得上朝廷大军?!

娶了朱氏,代表他已经走到最后一步了。

初冬风冷,江南不见雪,却又水汽的沁寒,墙角缝隙的小草和瓦松皆结了点点白露。

夜色已深,宾客陆续离席安歇和回府,车马声辘辘,杯盏狼藉,告辞笑声隐隐。

李弈负手,站在垂花门一侧台阶上,大红灯笼的红光并未笼罩他所在的位置,他站在昏暗的阴影里。

李弈道:“怎么样?是谁?”

与此同时,喜宴已进入尾声,酩酊大醉宾客被扶着前往客院,要么三五成群离席说着笑着前往侧门和大门登车热闹纷杂,前院里,有个身穿藏蓝色襕袍的年轻文士乘左右不备,佯装呕吐俯身,悄悄把一张团成纸团的纸条塞进花坛里的边上。

纸团非常小,又已经涂成褐色,他放的时候,一个人都没有注意到他,谁料刚刚松开手,倏地,斜楞里伸出一只手,蓦地攥住了他的手腕。

在对方攥住他腕子的一刹!蓦然整个前院一块大动,好些醉醺醺的宾客突然站了起来,围墙之后倏地露出十几条人影。

公孙简大惊失色,蓦地转头,只见攒住他手腕的那个人,正是李弈的心腹近卫副统领,韩准。

韩准的手像铁钳子一样,公孙简一挣,动也不动。

韩准俯身,用两个手指头,准确夹住他刚才放下的小纸团。

公孙简脸色顷刻就变了。

同时色变的,还有席尾扶着宾客的一个亲兵侍者,他一刹那捏了捏拳,低了低头,快步扶着宾客转往客院去了。

……

公孙简是谁,他正是那个李弈三军合围谢辞兵马一动之际,往外送信的那个人。

公孙简被捂住口鼻,关进东路第二进的角房里。

沓沓的脚步声,踏入院门,拐上长廊,直直往角房而来,李弈出现在角房门前。

他已经换回了一袭深紫玉带蟒袍,月光落在他的侧脸,李弈半逆光站在门外,英俊的眉目笼罩上一层前所未见的阴霾。

“原来是你,公孙简!”

李弈在寿台山一失手,他当即意识到,他身边有细作,“你是冯坤的人!”

李弈目光陡然凌厉,镇武军来得是那么及时,依照当时的距离和镇武军出现的时间点,这个细作,必然是冯坤放在他身边的。

李弈之骇怒,可想而知。

实际上,公孙简也不可谓不谨慎,他一直没动过了,但奈何过江之后,江北的消息就断了。

前两天,李弈突然放出冯坤已经伤重而死的消息。

公孙简一下子就按捺不住了,李弈大婚这是刺史府近日难得的热闹且混乱的一天,公孙简终于往外传信。

李弈已经将这些谋士大将和身边的近卫都暗查起底了一遍,一无所获。

他隐忍不发,最终成功抓住了公孙简。

……

李弈大婚的侍者,大多数都是从亲部营中临时调过来的,那个侍者扶完宾客收拾完碗筷桌椅忙忙碌碌之后回营,急忙往外发了一封信。

不过由于现在长江已经戒严封锁,原来的消息渠道已经不通了,只能用人力往上涪陵然后绕着一圈数千里这样把消息送过去。

殷罗重新把李弈身边的消息渠道打通之后,收到的第一则消息,就是这个不好的消息。

殷罗脸色不大好看,但要说很意料之外,倒也没有,“公孙简确实是最容易暴露的一个。”

顾莞眉心皱起来了,“那现在怎么办?有法子把他救出来吗?”

她赶紧也往谢辞那边说了一声。

但出乎他们意料的是,李弈拿住公孙简之后,并没有做什么,只囚禁着,既没有喊话谢辞杀谢辞的威风,也没有给身边的杀鸡儆猴。

江南那边风声紧了很多,一时之间,那弄不到李弈身边太多的消息,只知道公孙简一直被囚禁在刺史府中。

谢辞刚刚自马头叽回来,虽和前世很多都不一样,但北军最后终究尽归他的麾下。朝廷大军是水陆两栖,不必多说,但北军很多都是旱鸭子,他已经令范东阳、梁芬、秦显、陈晏等大将领着镇武军朔方军等东赴海边,海上风浪战船甲板必须尽快适应,还有堰州有温泉,昼夜不停挖开引水下来,让将士们一批批的,必须在开春前学会泅水。

到时候和朝廷大军混编。

朝廷大军最终归于谢辞的麾下,确实给谢辞助益极大,但谢辞收复朝廷大军,却是无半点奇淫巧技的。

铮铮铁骨,如今的他,也自信自己配得上驾驭。

但李弈之恼恨,他亦可以猜得到。

谢辞说:“难道,他要留着公孙简祭旗?!”

开战祭旗,打击敌军士气和震慑己方身边有潜在异心的人,这算是将细作发挥到最大功用了。

谢辞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和张慎黄宗羲吕亮荀逍等大将及张元卿秦瑛等人后勤司马正在商讨混编及全面铺开备战事宜的细节。

但他的这个猜测,很快就被推翻了。

因为那边厢殷罗心念一转,很快就想起了公孙简的生平和人际关系来了。

他眉心立马一皱,突然说:“公孙简原名陈允赞,是张元让老师的儿子。”

张元让师从崇山书院山长陈虔,公孙简原有兄弟二人,但两位兄长俱已去世,他如今是陈虔的独子。

张元让这人,固执,耿介,昔年忠君一条道走到黑,执拗不肯转弯。

天地君亲师。

师与君并列排之。

顾莞心一跳,“不会吧?!”

她霍一声站了起来,几乎是飞一样的往谢辞那边跑过去。

冲进大议事厅里,大家齐齐抬头看她,顾莞急道:“糟了,公孙简是张元让老师的独子啊!”

谢辞几乎一听就秒懂,他蓦地站起:“朝廷!”

李弈的目标不是祭旗。

而是朝廷!!

——当初朝廷对谢辞的通缉令没有下发,那布告天下的皇帝驾崩,当然也得是正常死亡的,不然通缉令不可能不发。

因此,在官面上而言,老皇帝并不是谢辞杀死的。

不管怎么流言纷纷,那都不过是流言而已。

所以目前,李弈并不比谢辞正义多少,他拥兵江南,甚至连朝廷的后勤支持没有,他搅动天下,而谢辞有驱逐北戎不世大功,他才是不正义的一方。

但一旦李弈刺杀张元让成功,掌控了朝廷,占据明面大义,以朝廷和小皇帝名义下旨讨伐,谢辞乃至张慎黄宗羲等一众就顷刻成为叛将了。

另外,四十万大军出自京营,还有很多大将和中层的家眷都在中都呢。

李弈要先占据大义,先发制人,掌控家眷。另外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一旦他掌握了朝廷,他就能名正言顺统御朱普照和他如今麾下的那些世家了,与联姻内外作用,顷刻真正超然诸势力之上,拧成一团。

在如今,名正言顺也是非常重要的。为什么当初谢辞弑帝那么孤注一掷孤绝凌然;为什么当初朱照普和杨恕撤兵还得找个借口并却和闻太师说过硬当默许。

这就是根本原因。

谢辞有防备吗?

当然有,防备这是大大的。

嘉州朝廷已经搬回中都了,汜水等强关关门一阖,哪怕李弈率将近六十万大军南下擦肩而过,也奈何不得。

汜水雄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当初若不是那叫门三皇子,北戎是绝无可能这般轻易攻入京畿,君不见将近两百万的勤王大军昼夜不停围攻了快一个月,最后才生生撞开了关门,死伤无数。

谢辞和张元让通过一次信,张元让早有防备,李弈钻不了空子。

但现在突破口出现了!

殷罗不知何时也跟了来,高瘦的身影就站在门槛之外:“公孙简胆大,聪明,狡黠,求生欲强。”

冯坤这边,是公孙简的救命恩人,公孙简大几率不会背叛冯坤。

但,谢辞就不一样了。

殷罗说:“他很有可能不知道后面的事。”

大江封锁消息,信鸽也飞不过去,传讯渠道才刚刚重新打通绕涪陵一线。

后续冯坤负伤没死,把镇武军给了谢辞,把李弈身边的人给的顾莞,这些,公孙简大概率是不知道的。

但,公孙简却知道冯坤一向不怎么顺眼谢辞。

公孙简混进李弈的谋士团,当然是捏造好假身份假生平的。

但逮住了公孙简后再去查,难保就不会查出什么疑点。

再严刑审讯之下。

谢辞神色顷刻一沉:“李弈很可能已经获悉公孙简的真实身份。”

而公孙简为了保命,他很可能会先从着,带路,带人,等待救援。

张元卿严肃的脸脸色霎时白了几分,张宁渊也在,他霍地一声站起来:“那我叔叔岂不是很危险?!”

顾莞:“我靠!”

岂止是很危险。

在座的都很危险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