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在这天出发,也是因为澹台莲州观过星相,察定次日是个难得的晴天,再过几天就要开始下雪了。

他们最好得在下雪前结束这场战斗。

对作战来说最糟糕的就是天气,不光是因为冷会使得士兵们的战斗力下降,而且到时候山沟涧道都会被白雪覆盖,成为天然的陷阱,一不小心落进去的话,轻则头破血流,重则有性命之虞。

澹台莲州站在山谷间门的一条岔路,是临时辟出的小道,要是旁国的官员前来,都会为昭太子的士兵效率之高而惊叹,不过一日之间门,就披星戴月地修了出来。这儿都不能算作是路,不过是把杂草乱七八糟地压了压,使得辎重的车辆可以顺利通过。

因为打算速战速决,所以带的补给并不算多,车马很快就走完了。

此地正迎风头,被风呼啸如怒涛,将浮尘与草屑卷起,粗犷得像是能把马车也卷到天上去。

这会儿天气已经颇冷了,冷风像是刀子割痛澹台莲州的脸颊,钻进他的领口。

毡幕的两角用重石压着,缝隙时而被风吹得鼓起撑开,为坐在晦暗车内的他展示出萧肃但仍染些许绿意的人间门一角。

快回到军营时,澹台莲州看见韩阳羽站在路边,紧锁眉头,目光凝滞,忧心忡忡地望向远方。

韩阳羽担忧,是因为他最要好的士兵朋友谷勇也参与了这场战斗。

谷勇出发前士气高昂,韩阳羽到底没能开口泼他冷水。

主动去剿灭妖军?

这些凡人是怎么想的?就凭他们的□□凡躯吗?

五百妖兵,其中多半会有一个等阶较高的将领。

就算是昆仑弟子也得组一个五十人左右的队伍才能够应付吧。一个修为深厚的修士与数百凡人都不可以相提并论。

是他们从魔将手下接回昭太子,就觉得自己甚至可以正面作战了?

还是这半年来一小股一小股地清缴一窝几个、十几个妖魔给凡人士兵们错觉?

韩阳羽一直在军营,他从没跟着军队去见识过他们的战斗。

尽管他每天都有看到演习场上那排山倒海般的操练,但是对于凡人主动出击一事仍然不能相信,也无法试图想象。

以前他曾有一次与其他剑修一起遇见了一股大约三百妖兵的小部队,他们二十几个人,都差点没杀得过来,倒不是那些小妖魔单个多么厉害,但当他们铺天盖地地压过来时,实在是难免会有破绽被抓住。

而在他修为大失以后,也有遇见过落单的妖魔。

最终他勉强应付了,算是死里逃生。

第二天,韩阳羽去给田地浇水的时候,惴惴然的样子一下子被小王子看出来了。

阿辛问他:“你是生病了吗?脸色不大好。若是生病了,要看大夫吗?我不清楚你们仙人需不需要看大夫。”

韩阳羽摇了摇头,在孩子面前坦诚地说:“我没有生病,我只是因为朋友参加了剿妖之战而感到担心,才显得魂不守舍。多谢二王子关心。”

他原以为阿辛会像其他士兵那样大咧咧地说:“有什么好担心的?我们是太子的军队,我们一定会胜利。”

阿辛只是“唔”了一声。这一年间门,他已经大致领略了生命逝去的残酷,略为沉吟,道:“若是他这次能回来,我帮你想办法把你的朋友安排到没那么危险的职务去吧,譬如,做我的侍卫。”

韩阳羽苦涩地笑了笑,还是摇头。

阿辛又问:“不过,你在军营有了朋友啊?”

韩阳羽自己也愣了下。是啊,他交上了几个朋友呢。

阿辛再打量了韩阳羽一番,给出一个天真且离奇的建议:“行军既已开拨,不可能把他调走。要是直接把他带走,他也会成逃兵。但是你若是出现在战场上,把他救下来,却是无碍的。与其在这苦恼,不如出发去寻他。”

“只是,别影响到时候的阵型就好了。”

韩阳羽脱口而出:“啊?”

阿辛反问:“不对吗?”

韩阳羽震惊之余,冷静下来想了想,无法否认这的确是个解决方案。

似乎这是此地凡人们一贯的想法,被那个看上去云淡风轻的澹台莲州带的“坏头”。

他就喜欢这样做,与其杞人忧天,不如豁出去拼一把,就算看上去多么的不自量力。

韩阳羽半夜未眠。

为什么是半夜呢?因为他在下半夜时,干脆翻出军营,追大部队去了。

他追了一天,然而,令他不解的是,追到半路,他都没发现行军的痕迹。

邪门了,走哪去了?

总不能是半道就人间门蒸发了吧?就算是遇见了妖魔,也应该留下点痕迹啊。

夜里,他合衣睡在野外,弄点树枝改一改,被冻得直哆嗦。这在军营里的好日子过久了,他都快忘了风餐露宿的凄惨。

倒是第二天,他遇见了几个扶老携幼的百姓,身边配了一个士兵,应该是新来的,年纪看着小,口音也是洛城本地人的口音。

这个士兵不认识他,见了他,还着急地说:“你往哪边去干吗?有吃人的怪物。别去,别去。”

哦,原来是半路上还遇见了零散寡居的百姓,分拨人手出来送到安全地方。

这样的话,军队一定还没出事。

韩阳羽道过谢,趁对方没注意的时候溜了,继续往前去。

前方群山万壑连绵不绝,以前飞得时候不觉得多远,用脚来走才知道有多难翻越,糟糕的是,他还是没有找到军队在哪。

而最让他不安,他总觉得好像有视线在看自己。

他每天都会找个高处,寻找炊烟。

就算隐蔽,也总得生火做饭吧?结果连炊烟都没见到。

在第四日时,韩阳羽没找到凡人的军队,倒是跟一个落单的小妖撞上了。

他被吓了一跳,拔剑将小妖杀了,站在原地惊魂未定,一时间门拿不准究竟是要继续深入虎穴,还是打道回府。

忽地,一道寒冽的风从他的颈后擦过。

韩阳羽反应过来,往前扑去躲开,再转身,与澹台莲州打了个照面。

澹台莲州施施然地站在那儿,一袭青衫,身边伴着一只白狼。

此刻,他看上去不像是雍容华贵的太子,倒像是一个侠客,看上去是这样的自在。

澹台莲州从容不迫地挽了个剑花,问:“你愣着做什么?”

韩阳羽后怕地摸摸自己的脖子,心想,要是澹台莲州没出手,那他现在怕是已经被拧断了脖子。

他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究竟是哪来的视线了。

这两天澹台莲州也在附近吧?

而他竟然一点都没察觉到。韩阳羽说不上是毛骨悚然还是钦佩不已,暗念,澹台莲州虽无法入门休闲,可这一身武艺怕是已经臻至化境了吧。

韩阳羽回过神,缓声问:“……太子怎么在这?”

澹台莲州轻咳一声,掩饰尴尬,反问:“你呢?你怎么来了?”

韩阳羽将自己想要救朋友的想法如实相告,澹台莲州微微颔首,给他指了个方向:“他们驻军在那边,往前再走半个时辰就到了。去找他吧。以你的剑术,想必护着他一个是可以的。路上小心,可别再走神了。”

月光下,澹台莲州长身玉立,似一丛青竹,手执长剑,比他更像一个剑修。

俄顷,韩阳羽鬼使神差地跟在澹台莲州身后走了。

澹台莲州回头看了他一眼,说:“我不是回军营。”

韩阳羽:“嗯。”

他随澹台莲州到了一处高坡上。

澹台莲州又攀上了山顶的一棵参天大树,坐在顶端的枝头,那只白狼蹲坐在他身边。

韩阳羽找了另一根树枝,顺着澹台莲州的目光看向大地,没发现什么异常,当太阳从地平线下升起时,他才注意到北面的树林有些许不自然的摇晃,还有妖魔的尖啸声时而传来。

澹台莲州道:“快要开始了。”

韩阳羽没明白:“什么?在哪?”

澹台莲州转头看他,眼底映着点点骄傲的光,道:“就在你眼前。”

稀里糊涂的韩阳羽还不等反应过来,恰在澹台莲州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一声号角声划破了寂静的冬日森林。

须臾的静止停顿过后,无数的号角声与擂鼓声如拔地而起一般骤然间门震撼了山谷,回荡着,直冲云霄。

青、红、皂、白的几色战旗被士兵们高举起,背负着,因为奔跑而更加汹涌的山风将他们猎猎翻飞,自高处看去,似是自萧瑟的冬天中绽出一朵朵微小的花,鲜艳而醒目。

他们的速度极快,像是已经在这里作战了成百上千次一样,行列清晰,每个队伍之间门还能够保持住一定的均匀的间门距。

所有人嘴里都还喊着口号,一声一声,汇聚在一起,伴随着壮阔的金钲擂鼓,如滔滔巨浪般涌向了猝不及防的妖兵。

他们修士在杀妖时可不会大喊大叫。

韩阳羽第一次见这样的场景,耳朵都要被震痛了一般,喉头干渴,目不转睛、不可思议地看着这只军队。

在这一刻,这一千五百人凝聚而成的意志,委实无法让他小觑。

而这还仅仅只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