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回】

“我大抵快死了,岑云谏。”

——岑云谏听见澹台莲州这样说。

澹台莲州说这话的语气太平静,平静到让他有一种错觉,错觉自己是听错了。

真是无法理解。

在这一刻,岑云谏突然进入了一种异常静谧的状态,五感霎时间被无限放大,他能感觉到月亮、浮云,能感觉到风,感觉到树,感觉到草,感觉到方圆数百上千里的人们,大部分已经趁着夜色入睡了,但是仍有一些醒着,有人在快乐,有人在争吵,有人在忧愁,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他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万千众生的喜怒哀乐、俯仰生息汇作一块儿,在他的脑海中掀起了一道浪潮,远看并不算高,想等他挨近一些了仔细瞧瞧,可真等到了跟前,却发现远比他所看到的要可怕,已来不及反应,径直被卷了进去,溺封口鼻。

岑云谏一动也没动。

他花了三次才静悄悄地成功凝神,扫视澹台莲州的身体。

那像是在他身体里面一遍一遍地来回洗刷的寒痉才停止下来。

岑云谏道:“……你看上去是老了一点,但是并没有其他大问题,一点也不像将死之人。不光不像,你的身上有澎湃的气运缠绕,比我上次见到的时候要更加隆盛了。”

他说着说着,愈发笃定自己的推断:“什么快死了?你为什么会有这种荒谬的感觉?总不能是你自己不想活了吗?”

说到最后显得有几分咄咄逼人的尖锐。

澹台莲州讪讪地摸了摸鼻尖:“你骂我顶什么用?”

岑云谏僵滞片刻,和缓下来:“我不是骂你……你说你要死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说一次还好。

说第二次,还是跟岑云谏,倒像是在卖惨似的,澹台莲州甚是尴尬,平铺直叙地说:“我时不时地会做一个梦,一个一模一样的梦,那个梦很古怪……”

岑云谏攥紧手,尽量耐心地听他往下说。

澹台莲州接着说:“周围是漆黑一片,我走在一条路上,起初路很狭窄,后来渐渐变得宽阔了,每次梦见时,我都会往前多走了一段路,但是最近两年,我看到了路的尽头,前方是一处断崖,没有对岸。上次梦见的时候,大概只有十余步就到了。”

“我大抵知道,那里是我的三十岁,三十岁过后几天,我就会像落入断崖一样,猝然死去。”

“不过是一个梦而已。”没等话音落下,岑云谏就抢白反驳道,“你怎么能仅仅是因为一个梦就怀疑自己快死了?你好歹也是要做一国之君的人,怎么连这点气魄都没有!”

澹台莲州觉得好笑:“啊?这是气魄不气魄的问题吗?”

“我上一世就死在了三十岁,三十岁是我的一道大坎。而且,而且……我隐约记得点什么,我似乎跟谁约好了的,可是,我是约定了什么呢?”

澹台莲州说到一半,兀自迷惑起来,脑子里好像是被蒙上了一层雾纱,无论如何也看不清晰这遮住的地方。

岑云谏:“……”

澹台莲州:“唉,记不起来了。”记不起来就算了吧,他爽亮一笑,“我想啊,反正都要死的,不如死得有点用场。”

他试图让气氛没那么糟糕,然而他越是假笑,岑云谏就越是面色铁青,半信半疑地问:“澹台莲州,你不是在耍我吧?”

澹台莲州:“我耍你干什么?”

岑云谏很想靠近他,可是两人之间隔着一张桌案,他总不能把桌案给掀了,倾身至桌子边缘抵住了他的上腹,他问:“什么上辈子?你在说什么昏了头的话啊?”

澹台莲州更尴尬了,他硬着头皮说:“本来下山前想跟你说的来着……后来嘛,走都走了,感觉没必要,幽幽怨怨的也不大体面。”

岑云谏:“说什么?”

澹台莲州:“我从二十岁起的人生是再世为人,活第二遍。第一遍的时候,那个,你把我杀了。”

岑云谏掷声如雷:“荒唐!”

澹台莲州耳朵被他骂得疼,连忙伸手揉了揉耳朵:“你冷静点。”

他实在是太尴尬了:“这……现在也不是说这事的时候啊,数千万百姓,还有昆仑的生死存亡,哪个不更重要?岂能把时间浪费在谈论你我那点微末小事?”

岑云谏却不依不饶:“你先给我说说清楚。”

“怎么说呢……”

澹台莲州一时间也不知道从何说起,也觉得没有说的必要,对此他毫无情绪,正如他在二十岁的下午醒来时一样。

都已经站在彼生对岸了,谁又会真切地代入啊,每次想起来他只觉得那个自己恋爱入脑,天真蠢笨,不大可爱,是他恨不得藏起来的黑历史。

“一言难尽啊……”澹台莲州想来想去,想到个办法,他说,“这样吧,你直接对我用搜神术好了。反正我说的你也不大相信。不如你亲自来看,看过以后你就知道。也节约时间。”

却见岑云谏说:“你知道被施展搜神术以后会很痛苦。”

澹台莲州说完,已经自顾自地把桌子给搬开,挪到了岑云谏的跟前,近至抵膝的距离:“行了行了,不就头疼几天吗?”

澹台莲州看了一眼他的手,说:“别拖延了,开始吧。”

岑云谏静默须臾,抬起手来,食指与中指并拢点在澹台莲州的太阳穴上将灵力一点一点地钻进去。

脑袋像是被劈开一样,澹台莲州疼得一颤,冷汗一下子涔涔冒了出来,但是他咬牙忍住。

岑云谏侵/入到他的神识海中,诸般记忆如潮水般汹涌而来,他没有慌张,冷静地逐一看过去。

澹台莲州的十年凡间生涯历历在目。

他的释然,他的快活,他的潇洒,他的满志踌躇,他的自责自抑,他在凡间交到了朋友,有了信众,无数的男男女女对他说爱。

看来看去,唯独没有对自己的半点思念。

再往前,就是两条胡乱绞/缠在一起的岔路。

岑云谏睁开眼,看了一眼澹台莲州,澹台莲州已经脸色煞白,汗如雨下,他说:“我还要再往你的意识海里钻得更深一些,很疼,你得忍一忍。”

澹台莲州轻轻点了下头。

岑云谏凝神,剑气一劈,终于,豁然开朗一般,他看见了澹台莲州所看见的——

尸山血海,烈焰炼狱。

青羽鸟妖达骨丹抓着澹台莲州,与他喊话:“仙君,你的道侣在我们手中,若想保他性命,拿被你们抓去的魔将来换。”

他说:“我不可能拿一个魔将去换一个凡人。”

“与其叫他落入妖魔手中,被你们折磨得生不如死,甚至坠入魔道,不如我现在就杀了他。”

话音未落,澹台莲州的心口裂开,血涌了出来,就此毙命。

他的尸身慢慢变凉,声音却在继续传入他的耳中。

达骨丹被溅了一脸的血,难以置信地道:“这是你的道侣,你也说杀就杀?”

他抓着失去灵魂后软绵绵的尸体,慌张地想要把人救回来,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我弟弟呢?我弟弟还活着吗?”

岑云谏反问:“我留他活着干什么?”

达骨丹愣了一愣,旋即狂笑起来,咬牙切齿地问:“那把他的尸体还给我总可以吧?我用你的道侣的身体来换。”

岑云谏想了想,寒声问道:“你这是在学我们吗?你们妖魔何尝有情意了?”

达骨丹:“情意是什么很高贵的东西吗?”

岑云谏不再答话。

达骨丹意识到了什么:“哦,他的尸身你没有留是吧?是了,你们修士抓住妖魔,永远是剥皮抽筋,铸剑炼丹,我弟弟那么厉害,他身上的哪怕是一根羽毛也有法力呢。哈哈哈哈。”

说罢。

他大喝一声:“小的们!开餐了!这儿有一块好肉,待我细细地分好,赏给你们一块儿吃。”

……

岑云谏站在断崖之沿,看见无数条锁链从崖底延伸出来,长在澹台莲州的意识海中,束缚在灵魂上,要把他给拖下去。

岑云谏想要跳进去看一看,一探究竟。

然后他才一靠近就感觉到一股能将灵魂撕裂般的力量猛然袭来,把他推拒了出去,使他猝不及防地被赶出了意识海。

岑云谏的灵识抽离,骤然醒来。

这的的确确是真实的记忆。

他看见了,真的是他亲手杀了澹台莲州,之后澹台莲州还被妖魔分食了。

澹台莲州头疼得眼前一黑,朝他的方向倒了过去。

岑云谏扶住他,让他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澹台莲州靠了一会儿,手承载他的肩膀上,重新坐起身来,虚弱地问:“都看到了吧?”

岑云谏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看到了。”

澹台莲州并不知道他看到的比自己的记忆还要更多,无奈说:“您不用担心,我并不怨恨,你我之间早已一笔勾销。我仍然敬重您。”

岑云谏仍没回过神来似的,对他说的话置若罔闻,又握住了他的手:“等等,能不能让我再看一看?”

澹台莲州提前觉得头疼起来:“你不是看过了吗?还要看两遍我是怎么死的啊?”

岑云谏急迫而凝重说:“不是,你的魂魄不全,好像少了一魄,让我仔细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