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三月初的夜晚依旧如凉玉浸水,安定侯府某一处院子里,珞安站在围墙底下,硬生生忍住一连要打的第十三个呵欠,泪水都挤出来了。

“小侯爷,您……您还不睡啊……”

院中大理石桌旁的空地,纪无因将冷剑反手一旋,利落地收了手。因为剧烈运动,他呼吸微微急促,额上沁出几点汗珠,汗珠凝结成水,蜿蜒绕过寒冷微暗的眉眼,顺着光洁如玉的面庞落下。

闻言,他眼中压着挥之不去的寒意,侧身朝珞安看去一眼。

珞安肃然,立即道:“无妨的,现在才子时,小侯爷您继续……”

纪无因收回视线,却不欲再练,把冷剑抛给珞安,转身大步迈回屋子。

屋里头并未点灯,不久前吩咐人备下的热水早已冰冷,他也不在意,借着冷水冲洗。寒冷的水顺着脸冲刷而下,沿着肌理分明的结实胸膛蜿蜒而下,没入小腹。

他呼吸微乱了一些,脸色却丝毫未变,

等冲洗完,他也不等完全擦干,一把换上衣裳,踩着水走回卧房。

当纪无因走到中屋的时候,月光恰恰透窗而进,照亮他半干的黑发,以及依旧在往下滴水的光洁下颌。就在他脚步不停,继续往前迈进的那一刻,月光竟完全被云层遮挡,刹那间漆黑无光,伸手不见五指。

纪无因微拧眉,不过他并未在意,面无表情地走到床边躺下,阖眼睡觉。

兴许是因为疲累过,出了汗,他很快便入睡。

只不过,他的意识分明已经逐渐模糊,陷入梦中。可不知为何,眼前竟又慢慢清晰起来,一幅幅极为鲜活的画面在他眼前如画卷般展开——

身姿娇小的姑娘跌坐床间,正仰着头看他。香肩半露,杏眼儿噙着盈盈迷雾,唇瓣微微张开,神情似哀婉又似恳求,似在说着什么。往日灵动的眼中清明不再,朦胧轻幻似云,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勾人摄魄的娇与媚,偏偏是无意识流露出来,带着稚子般的纯然与委屈,愈发勾人,仿佛……在向他讨要什么。

潋滟软红,酥香温腻。

妖精一般。

再然后……看不清了,所有的一切都同他的神智,一起陷入深深的迷雾泥沼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浓重的黑暗投出光亮,渴望的他按捺着难耐的心思,终究逐渐得以看清晰,那是什么——少女满面泪痕,眼尾颗颗晶莹剔透的泪珠悬挂,欲掉不掉,粼粼眼波成了春水,在她眼中的湖泊晃动,晃来,晃去……汪了许多明灭莹亮的光。

耳边依稀的,听见了小声的哭泣与哀求,萦绕不去,声声响在他的耳边,如同梦靥一般一声、一声……

她在说什么?他为何听不见,仿佛耳边的声音都隔绝在另一个地方,尽力想听清楚,却都无能为力。

兴许,离得近一些。

对,再近一些,靠近她,就能听得清。

可就在他逐渐靠近了那少女,即将听见她说什么的时候,一阵突如其来的战栗忽然流窜过四肢百骸,带来无法言说的感觉……床幔中的少年郎猛然惊醒,翻身坐起,速度之快,几乎就在瞬息之间。

眼中一片混沌深沉,呼吸灼热得过分,待得反应过来,才发现此刻身在自己的卧房之中,并不是如方才那一幕……

窗牖外一片昏暗,此刻天还未亮,风声呼啸拍打窗棂,异常嘈杂,如他的思绪一般。

怎么会……

怎么会梦到她?

纪无因撑住额头,陡然闭上眼睛,呼吸沉重,牙关紧咬。

“李珞安。”他冷声唤道。

隔壁屋子正合衣打呼噜的珞安听见这一声,当即条件反射从床榻上弹起来,眼睛都没睁开就已经飞窜过来,如风一般打开门冲了进来,严肃地站在他面前,“小侯爷,啥事?”

珞安并没有立即得到回答,揉揉眼睛,定睛一看,只见床榻上的少年郎正手撑额头,周身散发着寒冷气压。

……不是吧。

这是咋了?

自家小侯爷睡觉睡生气了?头一遭啊!

正当珞安一头雾水时,纪无因开口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珞安看了眼外面的天色,老实回答:“寅时三刻,小侯爷,还早着呢。”

纪无因闭着眼睛,从牙关里逼出一句,似乎觉得有些羞耻,“再给我拿件寝衣。”

啊?珞安瞪了下眼睛——小侯爷身上穿的不是才新换上的寝衣吗?之前也从未睡到一半换过寝衣啊……难不成睡觉还能将衣裳睡污了?

正纳闷着,纪无因忽然又催促:“快点。”

他的嗓音有些沙哑,压抑着无法言说的躁郁。

“哦哦。”珞安忙飞奔去衣橱里又拿了一件崭新的纯白寝衣。

“放下,出去。”言简意赅。

珞安眼观鼻鼻观心,应了声赶紧退下。

屋门打开又重新关上,携来一阵冷风,令人清醒,纪无因终于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心中燥热的火焰。他起身离了床榻,三两下换上新的寝衣。

衣裳是冰丝制成,刚上身时冰冰凉凉,他被那寒意一激,好歹是冷静下来。

屋外风声骤大,树枝轻轻拍打窗牖。

不知是被那嘈杂的声音所扰,还是心中仍存惊醒的余悸,纪无因居然发现自己难以再次入眠。他闭上眼睛,挥之不去的竟都是那道纤细窈窕的倩影,与那一把娇稚柔软的嗓音……在他耳边远远近近,仿佛心魔一样,根本无法挥开。

纪无因的呼吸又乱了。

他压着愠怒,猛地坐起身,朝半开的窗外望去,天幕隐约亮起一些,似乎快到天明,可今日四野阴沉,仿佛要下雨。

纪无因冷声道:“李珞安!”

珞安弹进屋子,严肃道:“小侯爷,何事?”

“……不睡了,再给我拿件衣裳,随便哪件都可以。”

“啊?不对吧,现在还没到您平常起身的时间。”

“怎么,你觉得不妥?”

“不是不是!马上就去马上就去……”

珞安急急本回来,将衣裳递过去,紧接着便垂头恭恭敬敬站在一旁,听着那稍显凌乱的换衣声。紧接着,那道周身莫名寒意弥漫的少年身影一声不吭,大步出了屋子,珞安纳闷地挠了挠头,打了个呵欠,便也跟了出去。

无人注意到,那被搁在角落的置衣架上,搁着的那件被换下的寝衣,被窗牖下拂来的风轻轻掀起。上面似有些若隐若现的、残留的痕迹,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不清晰。

***

“啊!小小姐不见了!”

一大清早,知鹭惊恐的叫声响彻整个姜府。

才起身换衣准备进宫的姜珩川闻言,立即赶了过来,看见眼睛瞪成铜铃傻站在门边的知鹭,再一扫空空荡荡的屋子,“怎么回事,小厘人呢?”

“公子,我不知道,”知鹭吓得语无伦次,“昨夜还好好的,小小姐洗漱完便躺下睡觉了……可我刚刚进来,屋子里一个人都没有,床是空的!”

姜珩川皱了皱眉,吩咐小厮,“赶紧在府里找找,看看能不能找到小小姐。”

又看向知鹭,“昨夜小厘睡前有没有什么异常?”他知道自己妹妹是什么性子,不会无缘无故闹失踪。

知鹭心急如焚,努力咽口水,“昨夜、昨夜……对了,昨夜睡前小小姐问了我几个问题,可是没什么异常……”

“什么问题?”

“小小姐问、问我,如果有一件事情做错了要弥补该怎么办,我当时没多想就答了。”

姜珩川眉头打结,“做错事?弥补?她做错什么事情了?”

“奴婢不知道!”知鹭快哭了。

去寻找的小厮回来禀报,“公子,没找到小小姐。”

场面僵持之际,被惊动的姜言湛出现在远处,徐徐步来,“怎么了?”

“爹,”姜珩川回身,如实道,“小厘不见了,府里的人都没找到。”紧接着又道,“除此之外,您指给小厘的贴身护卫少了一个。”

姜言湛不语,片刻后只道:“别慌了阵脚,你先进宫去吧,别误了上朝时辰。你娘身体不适,我今日告假,就不进宫面圣了。小厘我会派人出去找,你不用担心,那丫头不会无缘无故跑出去,定是有什么原因。”

姜言湛停顿少许,忽然再次问:“你可知小厘昨日是否去找过纪小侯爷?”

姜珩川点头,“是,小厘去找了那纪无因,但发生什么我不清楚。”

“我知道了,你先去吧。”姜言湛若有所思,“如果可以,把这消息透露给纪小侯爷,他有可能知道小厘在哪里。”

纪无因可能知道?姜珩川惊得一愣,不过他爹素来沉稳有方,不会无缘无故这么说。姜珩川立即应了一声,带着小厮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