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雪的清晨,天色阴沉沉的。

倾城出门早,踩着晶莹洁白的积雪缓步前行。她在宅子附近的早点档上买了热腾腾的肉包,看见有栾氏爱吃的枣子糕,顺便帮她带了几块。

落雪天寒,人们多数还缩在温暖的被子里,医馆已经打开门来迎客,古先生穿一身玄色宽袍,半倚半坐在药柜前,手里翻着一卷封皮早就破损的医书。

倾城进来与他打招呼,他略抬抬眼皮,脸上带了丝笑,“昨儿张大娘他们几个来打听薛大人,你得有个心理准备,多半今儿要来抓着你问。”

倾城几回和薛晟一起走,从没刻意避着人,巷子附近住的都是平民百姓,瞧薛晟的排场就知道不是同类人。徐婶子还在为她和周夫子的事惋惜,如今她身边有了旁的亲近的男人,自是要关心打听一番的。

倾城笑笑,走进去把早点放在炉火边上烘着,朝后堂瞥一眼,“嫂子呢?”

古先生道:“昨晚韩家喊人去帮忙,他们家二媳妇要生了,这会子还没回,多半孩子还没下来。”

话音刚落,就听寂静的巷子里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倾城似有所感,朝门外望去,薛晟肩头落着轻雪,鬓发侵霜,一身玄狐氅衣,举步迈入进来。

他深色凝重,不复往日在她面前的柔和松弛。

古先生站起身与他寒暄,他随意答了两句,转过脸来,朝倾城点点头,“你随我来。”

一丝忐忑跃上心头,昨晚两人才将话都说开,准备不去计较从前所有的是与非,携手一同向前看。清晨再见,他不该是这样凝重的表情,和这样沉的语气。直觉告诉她,定然有事发生。

她随他走出医馆,站在落雪的巷子里。男人背身立在墙边,靴子轻碾着地上莹白的积雪。

“出什么事了?”倾城适才望见巷口候着的一行人,随行的雀羽、车夫、侍卫们,平素他来见她,不会带这样多的人,“是不是京里……”

他转过身来,垂头不去瞧她的眼睛,手掌落在她双肩上,沉声道:“倾城,我母亲病危——我要立即启程回京。”

她怔了怔,眉心凝起,唇瓣颤动,一时不知当说什么是好。

“三年之约,我怕是……要食言了……”他叹了声,掀开眼帘凝视她的表情,“此时此际,不知还有什么能解释,唯有一句抱歉,我很遗憾……我……”

倾城踮起脚尖,抬手掩住他的唇。

她张开手臂,轻轻拥住男人的肩。指尖落在他鬓发上,温柔地抚了抚。他那样高大,低垂了头,将额头抵在她窄窄的肩膀上。

“你当我是什么?这样不近人情不讲道理的吗?你与伯夫人母子情深,我知道你定然心急如焚,谢谢你在这样的时候,还记着对我许下的承诺。”

她推了推他,“你快去,莫耽搁时辰。”

他“嗯”了声,素来冷峻沉默不轻易显露情绪的男人,在心上人面前,痛楚和担忧展露无疑。

男人回过头去,牵过道旁的马,倾城凝望他的背影,眼眶微微泛红。瞧他翻身上马,即将远去,她提起裙摆,踏着积雪追上前。

她奔跑着,喉腔里灌满幽凉的风,“子穆,薛晟——”

她边跑边喊,声音里是真挚的担忧,“你先去,我随后便至京城!”

风声刮在耳畔,将带着哭腔的女声送入男人耳中。

他没有回头,俯身在马上,高高举起右掌向她摆动。

他和他的侍从们很快消失在巷口,再也瞧不见了。

声音惊动了好事的邻人,徐大婶探出头来看见倾城立在巷子里落泪,“这是怎么了?那负心汉做了对不起你的事?”

大婶穿着小袄冒雪走出来,揽住倾城的肩,“我就说,这种富贵人家出来的公子哥靠不住,闺女别哭,回头大婶再给你寻几个好的相看……”

倾城靠在她身上,妇人丰腴的身子又软又暖,她埋头带着哭腔说:“没有的,他没有负我。”

“好好好,你别哭啊闺女,”妇人搂着她,把她拖到自己铺子里头,“你坐下来,慢慢跟婶子说。”

倾城不知该从何说起,她为薛晟难过,为一生没能从丧子之痛中走出来的大夫人难过。

大夫人是那样善良和气,便是对下人也一向温柔关怀,她不该走得这样早,倾城不希望她走。

**

阔别两载,这是倾城第一次回到京城。

雀羽在南城门等她,明心坐在车前,扬鞭向她打招呼。

顾不得叙旧,雀羽匆匆将府中的情况与她说了。

“大姑奶奶也从晋城赶回来了,爷走之前人还好好的,还跟爷开玩笑,说明年家里能不能办喜事就瞧他这一趟表现如何……事情发生的突然,哪想到一天夜里起身,才端起茶来就僵住了,手脚不受控,嘴里说不出话来。几个相熟的大夫都在,伯爷带着大爷五爷大姑奶奶都守在屋里头。沈院判私下和伯爷说了,叫准备后事……”雀羽边说,边红着眼落下泪来,他是薛晟身边的人,受大夫人恩待颇多。

“五爷他们整宿整宿不敢睡,怕大夫人突然走……”

倾城心里也酸楚得不行。

“沈院判说,大夫人留着这口气,约莫是在等她想见的人,数来数去,家里的人都在,大奶奶们都陪在身边。”雀羽小心翼翼打量倾城的脸,“是不是夫人牵挂五爷还独身……顾倾你能不能……”

“替我安排。”

她答得很快,没有半点犹豫不甘。

“和子穆说一声,我这身份不尴不尬,也不敢托大觉着大夫人会想见我,不大想人多的时候去……”

雀羽连连点头,“你放心,我会办妥的。爷说,先安排你住在水月胡同,——就是之前爷给你买的宅子。”

倾城没异议,住驿馆也好,住私宅也罢,她只是来送别大夫人,其他的事都不相干。

她没什么心情去逛集市,去重游故地旧址。她住进那座三进院子里,耐心的等待着消息。

当夜雀羽便来了,踏着月色将她请上马车,悄声带到伯府角门。

一路穿过甬道,绕过花园,廊腰花墙,亭台水榭,一寸寸唤醒尘封的记忆。

她曾在此游走,在此生活,五年,生命中着墨最重的一笔。

熟悉的景色,熟悉的院落,熟悉的人……

薛晟背身立在庭中树下,听见倾城轻声唤他的名字。

转过头来,他面色苍白得可怕,明亮的凤眸深深陷入眼窝,他动了动嘴唇想说句什么,喉咙嘶哑难言,终是一字未说。

他朝她点点头,目送她缓步登上石阶。

雀羽掀开帘幕将她送入。

室内没有旁人,连服侍的侍女也都不在。

里头静悄悄的,灯火昏暗的笼着房间。

越靠近床畔,药味便越清晰。

倾城蹲跪下来,为躺在床里的人掖了掖被角。

“夫人……我是顾倾,您还记得吗?”

声音很轻,才开口就忍不住想要落泪。

她走之前,大夫人还能强撑着起来和大伙儿一起过年节,堪堪两年岁月,怎么就到了要别离的时候。

闭眼躺在枕上的人没有回应,倾城垂头道:“我想过来,亲口跟您说声抱歉。”

为了毁掉林氏,她也毁了林薛两家的姻缘,流言如猛虎,薛晟遭受多少讥讽嘲笑,大夫人那样心疼儿子,又岂会不跟着难过?

她为了复自己的仇,也伤害了无辜的人。

昏暗的光火映照下,沉睡中的大夫人缓缓张开眼睛。

倾城擦掉泪,又唤一声“夫人”。

大夫人缓慢地转过脸来,失去焦距的眸子迷茫地看着倾城。

“啊……”大夫人艰难地张了张嘴,发出毫无意义的嘶声。

倾城泪如雨下。

大夫人努力辨认许久,眸子里慢慢汇聚起一点光亮,她似乎诧异,似乎欣喜,眼睛里飞快蓄满水雾。

一滴泪滑落下来,倾城掏出帕子小心的为她抹掉,“夫人……您认得顾倾了吗?”

大夫人吃力地点点头,张口说:“啊……”

倾城听不懂,见她脖子上青筋跳动,似乎在用力控制肢体,她猜度着大夫人的意思,掀开锦被将自己的手递到对方掌心中。

“夫人,您好好的……要长命百岁,要儿孙满堂,要幸福喜乐……您要好起来……”

大夫人叹了声,她摇摇头,眼泪顺着瘦削的脸颊落下,视线凝在顾倾身后,张口又急切的想说话。

薛晟靠近,俯下身来跪在倾城身侧。

他强忍着痛楚,含笑说,“娘,您想见的人来了。”

大夫人点点头,泪水一行又一行的滚落。她望着薛晟的手,他很快读懂了她的意思。

他伸出手掌,将顾倾搭在大夫人掌心的手背覆住。

大夫人目光落在三人交握的手上,唇边露出一抹笑来,她抬眼看了看倾城,又看了看薛晟。

薛晟悲切地道:“娘您放心,儿子会善待倾城,倾城她也……”

“我也会、善待子穆,凡事与他好商好量,彼此坦诚,相互关心。”无法承诺一生不离不弃,那是太遥远的事。如果感情变质,或是有一日他们相互厌腻……她不想说假话糊弄大夫人。但眼前,她一定会珍惜在一起的日子,善待对方,也善待自己。

大夫人点点头,眷恋地凝视着床畔的幼子。

她多年沉浸在失去上一个孩子的悲痛里,对他少了许多关心。他自幼懂事上进,也极少令她费神。走到生命最后,最放不下的便是这个表面强悍内心孤独的孩子。

好在,他身边总算有了伴,有了能令他心动喜欢的人。

回顾自己这一生,除了中年丧子,几乎没什么不顺心的,在闺中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嫁了人被丈夫孩子们宠着哄着,还有什么可遗憾的呢?

大夫人轻轻闭上眼睛,最后一滴眼泪滑落,滴在翠绿的绸缎枕巾上。

薛晟垂下头,把面容埋进三人交握的手上。

倾城流着泪,直起身抱住悲伤而沉默的男人。

这一刻,她是出于真心,真心的惋惜,真实的痛,那么浓那么多的心疼。

她想好好陪伴他,走完这段充满哀伤的旅程。

**

大夫人的丧事办的很隆重,京里叫得上名号的人物几乎都来致意。

倾城没有去,她在水月巷的宅子里设了简单的祭台,月色下的池边,为大夫人烧了许多纸钱。

薛晟顾不上来瞧她,雀羽带了小圆来陪她一块儿说话。

这种时候还谈什么赌约,什么儿女私情,她不是那么蒙昧迂腐不明礼的人,他正处于人生中最痛楚最煎熬的阶段,她失去过至亲,明白那种痛有多难走出来。

雀羽每日会来,把薛晟的情况说与她听。

“五爷吃不下,睡不着,守在灵前不肯走,伯爷劝了,甚至发了脾气……”

倾城叹道:“由着他吧。他心里的遗憾,比谁都多。”五年长在江州,好不容易回来,又为她京城云州两地奔忙,他虽尽力在陪伴照料母亲,可一个人的精力究竟有限。

她懂他的苦楚,明白他没说出口的那些哀伤。“我做点小菜,你带回去给他尝尝,他若是不肯用,也不要勉强。”

这个时候能为他做的不多。她只能用自己的方式抚慰他。

做了三四样简便的菜式,用食盒装好交给雀羽。

东西送到灵前,薛晟知道她做的,可舌根苦涩极了,实在不想食用任何东西。

雀羽把食盒带下去,给下人们分了。

停灵二十一日,大夫人的棺椁被送入薛家墓园。人群散去后,傍晚时分,倾城去凭吊了一回。

回来时天已经黑透了,下山的路上遥遥望见一点孤零零的灯火。

薛晟倚在车旁,垂头沉浸在哀思中。他知道她来,正在等她。

马车里男人沉默地坐在对面,倾城移过去,落座在他身边。

她没有说话,他亦没有。

车厢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男人缓缓靠过来,将头埋在她温热的颈窝。

她握住他的手,紧紧的。

安慰无言。悲痛也无言。

大夫人过身至今,二十一天。这是他们头回相见。

她人在京城,远远守在他身边。

兴许就是为了这一刻的沉默相对。

为这一刻的默然相拥。

他朝她走出九十步,最后这十步距离,就让她来走。

**

薛晟再去云州,是五个多月后。

这半年热孝在身,辞去肩头职务,他正在为母亲守制当中。

二人牵着手,越过长长的街巷去瞧湖畔的杨柳。

相偎乘舟,细赏两岸繁花。

下雨的日子,他撑一把伞,走去医馆门前接她回家。

偶尔停下来,在无人的窄巷里亲吻。

挽他的手臂,一同去她喜欢的梅子铺前买零嘴吃。

暮去朝来,日复一日。

有时倾城也去京城。

干娘身子越发不好,带着幼文搬出原来的住处单过。

她照顾他们,偶然也会和旧识们联系。

明心和小圆常来看望她,雀羽也喜欢找她说话。

更多的时候,她坐在凤隐阁书案前的榻上看医书,一抬眼,就能瞧见也正在凝望她的薛晟。

他们享受能够安然相处的每一日时光,并不急于赋予这段关系一个俗气的名称。

可以赌约三年,也可以守制三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