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随着这一声喜出望外的呼喊,林诗音已再一次踏上了李园的地界。

御笔亲提的对联,依然挂在正门的牌匾之下,石质的台阶、高高的门槛,大门上的两个铜制门环,东边西边各一个角门,朝里头望去,便是通往正堂的仪门了。

通过正堂,东边便是李寻欢住的东小院,东小院之后呢,便是林诗音居住的小楼了。

再见李园这块牌匾,已经过了整整十五天。

若在从前,十五天不值得一提,生活该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日子过的是很慢的,日复一日,梳头、洗脸、做花样、吃饭、睡觉、逛院子,这便是林诗音的一天了。

这样的十五天,莫说是一个,就是过上十个、五十个、一百个,人也绝不会有任何改变的,因为人并不是因时间而成长,而是从时间中带来的“事情”而成长。

但在现代,十五天已经很长很长了!

在那里,一切都是很快很快的,从城市的这一头到那一头,要坐地铁,两个小时,也就是一个时辰;要去千里之外的海边看看,那就坐上大巴车,一日即可到达;在网络上买的东西三五天不到手里,现代人甚至还会发脾气不高兴。

这样信息爆炸的十五天,已经比古代的十年还要更强了。

如今的林诗音,也早就不是十五天前的林诗音了。

她没有穿着她的古装来,就是那件大氅和绿衣裙,习惯了现代的穿戴之后,她就开始嫌弃古代的衣着实在太繁琐、太不好穿,尤其是袜子,两条布,中间还接一条缝,脚踝处还带着两条绳子,穿在脚上,那条接缝恰恰好就在脚掌中间,而且还会因为料子的原因,随着走路时一步一步的微妙滑动。

你说这……谁能受得了啊?

因此穿过来时,她也并没有要求换回古装,只是对楚留香镇定自若道:“咱们不过是回来拿东西而已,也不久呆,何必在意旁人眼光,他们觉得我奇怪,我还笑他们实在不懂这其中奥妙呢。”

楚留香双手抱胸,含笑瞧她,便道:“很好,我看你的确已同之前不一样了,看来这次去看大海,实在去的很好、去的很妙。”

林诗音就有点羞涩的笑了,这时候,那种属于少女的文静就又出来了。

李园地处北方,林诗音穿着厚厚的、长到小腿的羽绒服,下|身穿牛仔裤、足上踏着短靴,橡胶底的靴子比之这个时代的鞋底,实在要舒服上太多,靴子里是一层短绒,让她在活动轻灵的同时,也绝不会受冻。

楚留香倒是换了古装——因为他穿现代装实在是得被迫从第四颗扣子开始扣起,大半个胸膛都露在外头,回古代来这样穿,那就不是奇不奇怪的问题了,首先是很有伤风化……

而古装的交领设计就可以很好的避免这一点,他穿的还是自己自大沙漠里带出来的那一件衣裳,要说为什么……因为他发现现代虽然有汉服圈儿,但这圈儿里似乎卖女装的更多一点,而男装的尺寸……也没有他的。

懒得定做,直接穿原来的吧。

于是楚留香一身方便活动的劲装,再加一双……运动鞋。

衣服还可以凑活,鞋子这方面,古代真的是连现代一个子儿都比不上,他已经买了好几十双鞋子,回家就放起来,以后是再也不打算穿古代的布鞋了。

林诗音这次回来,就是为了带走自己的东西,不打算多与李寻欢、龙啸云二人多纠缠,因而到了门口,抬脚便入,直直冲着自己的小楼去了,想着先把首饰收拾出来,再问龙啸云去要账本,这几年林家留下的庄子的收成,也得全要回来才是。

失踪十五天的表小姐忽然归来,身边还带着两个陌生的英俊男子,家下人都围了上来,口中说着“谢天谢地,表小姐回来了”,眼神却不免乱飞,李家是城中的大户,李家发生的事情,城中恐怕早就传遍了,自己失踪多日之后带着两个男人回来这件事,恐怕不出两个时辰,就要传遍全城了吧!

林诗音忍不住想:虽说古代车马都慢、什么都慢,但唯独这样的轶闻艳闻,却是传得比什么都快呢。

她讥讽般的笑了一下,懒得理会这些丫头婆子们,抬脚便走,她衣着轻便、又习过武,对上真正的武林人士,肯定算不了什么,但对上这些丫头婆子想拦住她,却是不可能的。

还未走到自己的小楼,便只听得一前一后两句“诗音!”,然后便是二人飞身而至,定睛一瞧,正是李寻欢与龙啸云。

而李寻欢与龙啸云二人,此刻也正在瞧着林诗音。

李寻欢布满血丝的眼睛正怔怔地瞧着她,似乎已忘记了一切,林诗音的衣着当然奇怪得很,她身边出现的这两个男人也奇怪的很,但李寻欢在这一刻,什么都瞧不见了,他只能看见林诗音。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哑声道:“平安回来就好……”

而一旁的龙啸云已忍不住要冲上去,一叠声地问道:“诗音,你……你这些日子去了哪里?你还好么?那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先不说这些了,你也累了,今天先去早点歇着吧,这二位壮士护送诗音回来,也是我龙某人和寻欢的恩人,不若今天就歇在寒舍?”

说着,他便要上前去,似乎是想要拢一拢林诗音,送她回自己的小楼里去,却不想才刚刚伸出手,林诗音身边那身形极为高大健壮的英俊男子就伸出手来,轻轻一拂,他便瞬间后退了两步,连林诗音的衣服角都没有摸到。

这动作看似轻描淡写,实则也轻描淡写。楚留香为人极其周到,他挡下龙啸云,并非是为了让他难堪,也无意让他难堪,武林高手之间的对招,在须臾之间发生、又在须臾之间结束,这一档一拂,这些围观的丫头婆子们恐怕一个人都没瞧见。

但……龙啸云却登时感觉受到了侮辱。

他早认为林诗音迟早是要嫁给他的,林诗音失踪十五天,闲话早传的不像样了,他觉的自己已经非常深情厚道,瞧见诗音的第一眼,却没想到、却没想到……

这是什么人?凭什么拦下他?难道他已经和诗音……已经和诗音……!

一个男人,一旦把一个女人看做是自己的所有物,就会变得格外的敏感和暴躁,瞧见这女人与任何一个男人,都总是怀疑他们有染。

一时之间,这念头就有如跗骨之蛆,生出来就再也压不下去,只令龙啸云登时脑子里像炸开一样,口中已厉声道:“兄台这是何意?你同诗音是什么关系?”

李寻欢一惊,上前阻拦:“大哥,莫要这样!”

楚留香神色淡淡、居高临下地瞧着失态的龙啸云,并没有说话。

而林诗音的神色居然也是淡淡的,她那清淡的表情之中,又浮现出丝毫不曾掩饰的、生疏的冷淡。

她虽然之前也对龙啸云很是冷淡,但那种冷淡至少还是在掩饰的,她自认为不能失了礼貌,因而勉强与他周旋,龙啸云也揣着明白装糊涂,假装不明白她的冷淡和厌烦。

但是此刻,这种冷淡……不,应该说是冷漠与厌恶,却已经明晃晃地写在了她的脸上。

只听林诗音冷冷道:“那么你和我又是什么关系,你凭什么管我的事情?”

此话一出,全场皆静。

李寻欢心中没由来的咯噔一声。

他和林诗音青梅竹马十多年,他太熟悉她了,他能看懂她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

此时此刻……

此时此刻,从林诗音的脸上透露出的意思是恨。

不是厌烦、不是伤心难过、也不是劫后余生的喜悦和回家的放松,是永恒的失望、平静的冷漠与隐藏在这些之下的,对……他们两个人的仇恨。

她想报复——

她为什么会想报复?她是知道了什么么?怎么可能呢?

李寻欢不及多想,出于一种对危险的感知,他已立刻截口道:“诗音,你累了,先回去歇着吧,有什么事情,都等明天再说。”

林诗音面无表情地转过头来,看着李寻欢。

英俊的、熟悉的、憔悴的表哥。

——为她而憔悴的表哥。

但此时此刻,她却没有感动。

她看到李寻欢,听到李寻欢说的话,心中却闪过那《多情剑客无情剑》的书中描述,每一个字她都记得,每一句话她虽然只看了一遍,却能够背下来。

李寻欢,苦苦思索了五日,做出了一个痛苦的决定。

李寻欢,痛苦的决定着,把自己十多年的未婚妻、十多年的表妹、青梅竹马,让给自己的好大哥。

林诗音面无表情地盯着李寻欢,李寻欢惊觉,那双一向温柔似水的眼睛里,此刻竟迸射出了如此强烈的仇恨与愤怒,像是一把尖刀一样,恶狠狠的刺进了他的心脏。

他最明白自己做过什么,这些东西嘴上否认一千次、一万次,他的良心也在不安着,他心虚地几乎无法面对这样的眼神,他下意识地别开了眼睛,竟连看,都不敢再看她。

可林诗音积攒了多日的愤怒,岂能就这样轻松的一带而过?这两年来的生活,拜他们二人所赐,难道就让她这样子做一个“识相的好女人”,把过去的一切都当成是假的么!

李寻欢心虚,龙啸云跳脚,林诗音却仍不依不饶,继续冷冷地质问龙啸云:“你同我什么关系?你来管我的事情,我林家和你龙家有关系么?我林诗音同你龙啸云有关系么?你上手来要动手抓我是什么意思,李园如今你做主,你是正儿八经的龙大爷,是不是?这园子不姓李,改姓龙了是不是?”

这哪里还像林诗音!

龙啸云简直已经呆了!

林诗音从来不会这样的!这毫不留情的话语,就这样在一堆丫头婆子们的面前说出来的!所有人的噤若寒蝉,连眼神都没有一人在乱飞,但龙啸云却很明白,林诗音是故意给他难堪……丫头婆子们会用最快的速度将这事儿传出李园,不出一日,全城都知道了!

男人嘛,哪一个不好面子?这般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恶狠狠地扇了一个巴掌……他的脑子“嗡”的一声,几乎一片空白,气得脸色涨红,浑身都在发抖,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因为她说的对!

她说的太对了!

龙啸云本是布衣出生,自救了李寻欢之后,就在李园之中常住,李寻欢毫无底线地惯了他好几年,已将龙啸云的心都养大了,李园的账册是他在管、奴婢们也对他言听计从……他几乎都认为自己是李园的主人了,但他不是,他内心深处知道自己不是,他最恐惧的事情,就是被人当众质疑他凭什么!

林诗音就是在揪着他最痛的那个点在打他!

龙啸云气得脸色涨红,颤抖的伸出手,“你……你……”了半天,只能说出一句“你疯了!”,旁的什么都说不出,他恼羞成怒,当下就想不由分说地先把她带走,先叫她闭嘴最好!

可是他能做到么?他敢上去强拉林诗音么?莫说林诗音身边的那两个人,就说李寻欢……他绝不可能容忍自己对他的表妹如此粗暴行事的。

龙啸云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只得以退为进,惨啸一声,道:“罢了、罢了,是我不配,李园这等风流名园龙某人仰慕已久,借寻欢的光,才有幸在此小住,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如今,我也该回家去了……寻欢,咱们兄弟二人后会有期,你若得空,也来我家坐坐,我必请你喝酒!”

说罢,一甩袖子,脸色铁青的转身就要走。

李寻欢忽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咳得满面病态的红,撕心裂肺,好似连肺都要吐出来半块似的。

这台阶来得极好,龙啸云立刻一步上前,扶住了他,关切地道:“寻欢、寻欢,你怎么样?我先扶你到堂屋里去。”

李寻欢宽慰道:“大哥,我没事……”

又转而去看着一回来就对着龙啸云的脸狂扇的林诗音,神情复杂极了,一字一句道:“诗音,龙大哥曾救了我的性命,是我的结义大哥,你是我的表妹,自然也是他的表妹。”

林诗音冷冷道:“我不是江湖人,你们江湖那一套我不认,要来,就来家里的规矩。我的表哥都姓李,这是因为我娘的姐妹与李家人结了亲,你娘是我的姨母,我没有姓龙的表哥,既然你非要让我认,那就先让龙啸云过继给姨父做儿子吧,改名李啸云,记上族谱,礼法上自然就是我的表哥了。”

楚留香:“…………”

楚留香听了半日,被这神来之笔的过继差点弄得笑出来。

但龙啸云却笑不出来。

龙啸云有爹有娘,姓龙姓的好好的,偏林诗音要这样去堵李寻欢的话,男人对自家的姓氏哪有不重视的,林诗音今天和吃错了药一样,字字句句全淬了毒,每一句话,都重重地打在他的脸上,此话一出,更是把他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的尊严踩在地上摩擦,是可忍、孰不可忍!

龙啸云厉声道:“好!好!你们李家、林家既然这样看待我,咱们还有什么好说的,从此之后,割袍断义,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咱们后会无期!”

李寻欢登时大惊,心中那本来浮起的、对林诗音的愧疚之情,也随着她这字字句句的诛心之言烟消云散,他急火攻心,登时喝止道:“诗音!胡说八道什么!”

林诗音胸中翻腾着愤怒,嘴上愈发没边儿,反正她也不想在古代生活,此刻根本不顾旁人怎么看她,张口就来:“割袍断义,你也配提割袍断义?我林诗音是李寻欢正正经经的未过门妻子,婚书都写了的,你作为李寻欢的大哥,趁着兄弟醉酒,镇日里纠缠义弟的未婚妻,想给你的好义弟头上扣一顶绿帽子,你什么居心?你这无耻下流、不要脸面的东西,有何颜面理直气壮地提割袍断义?到底是谁对不起谁?!”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心头都是一跳,四下里寂静无声,这一刻,竟是谁说不出一句话,龙啸云和李寻欢被震得哑口无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青一阵、紫一阵。

唯有林诗音,舒畅地吐出一口气来,感觉心头那一股邪火,纾解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