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下了马车,江倦与薛放离被请入行宫。

宫殿一片肃静,弘兴帝躺在床上,他比上一回江倦见他,瘦上了许多,整个人也显得死气沉沉的。

汪总管揩去眼泪,凑在弘兴帝耳旁说了一句什么,弘兴帝动了动手指,嘴唇蠕动,好半天才吐出两个字:“放离……”

薛放离缓缓地开口:“父皇。”

他神色冷淡,更是毫无亲近之感。

弘兴帝凝视他许久,浑浊的眼中泪光闪动,最终也只是闭了闭眼睛,“走近一点,让朕好好看看你。”

“没什么好看的。”

薛放离微笑道:“父皇,你已经看过许多年了。”

弘兴帝不以为忤,只是望着薛放离,怔怔地说:“朕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她。”

把他与蒋晴眉放在一起,薛放离只觉得厌烦,他轻嘲似的一笑,却是不置一词。

江倦敏锐地察觉到他情绪不对,扭头来看了看薛放离,然后轻轻抓住他的手指。

下一秒,薛放离反客为主,反握住江倦的手,揉i弄起他的指尖。

病床上,弘兴帝又开始咳嗽,他虚弱道:“快,给朕把丹药取来。”

汪总管极力劝说:“陛下,别食用丹药了,您就好好服药吧。”

弘兴帝却不听,甚至勃然大怒,“朕的丹药!给朕丹药!”

汪总管见状,无声地叹下一口气,只得去为他取药。

丹药……

江倦犹豫了一下,虽然不喜欢弘兴帝,但他还是小声地向薛放离暗示道:“王爷,这些丹药会不会越喝身体越差啊?”

薛放离一听就明白了,他漫不经心道:“不是说只做本王一人的小菩萨吗?怎么又关心起了他人?”

“我只是……”

“知道了,晚点会劝。”

江倦话还没说完,薛放离就懒洋洋地应了下来,江倦一怔,片刻后,眼睛慢慢地弯起来,笑得很开心,“好。”

薛放离鲜红的唇也轻轻扬起,好似在笑,目光却是一片冷然。

劝他?

怎么可能?

眼睁睁看着弘兴帝日渐衰老,身体被毒素所侵蚀,可是他的趣事之一啊。

这是他那父皇应得的。

江倦又陪了一会儿,终于待不住了。殿内门窗紧闭,空气也不流通,江倦有点不舒服了,他对薛放离说:“王爷,我想出去走走,里面好闷。”

薛放离看他一眼,倒也没有强迫江倦留下来,毕竟江倦体质差,他微微颔首,“嗯。”

行宫江倦不太熟,走了出去,他倒也没打算乱跑,就想在外面透透气,顺便等薛放离出来。

也许是站了太久,有个侍女朝他走来,低眉道:“太子妃,可要奴婢待您四处走一走?”

“我不……”

拒绝的话还没说完,侍女望他一眼,见少年热得面庞一片瑰艳,怔忪过后,侍女轻声说:“行宫有一处凉亭,三面皆是水瀑,夏日清凉不已,太子妃若是嫌热,奴婢待您过去消消暑。”

江倦心动了,并立刻改口:“我去。”

侍女微微一笑,“太子妃请随奴婢来。”

江倦跟着她,走过池塘,穿过廊桥,一路蜿蜒曲折,侍女终于停下了脚步。

“太子妃,到了。”

江倦抬头一看,哪有什么凉亭水瀑,在他的面前,花草掩映,红墙之上,探出一丛不知名的花卉,开得烈艳。

“你……”

“太子妃,得罪了。”

疼痛袭来,下一刻,江倦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

再醒过来,江倦是疼醒的。

后颈疼,身上也疼。

他低头查看,手腕上捆着绳子,勒出了好几道红印,江倦又环顾四周,他好像被丢在一个营帐里,摆设简单,只有一张床。

这是哪儿?

为什么把他掳走?

江倦有点茫然,当务之急,先实现用手自由再说,江倦尝试将手拽出来,可是绳子捆得太紧了,根本无济于事,他又用牙来咬,还是咬不动,不一会儿,江倦就累得躺平了。

爱怎么就怎么吧。

烦了。

就在江倦放弃挣扎不久,帐子被人掀开,有人缓步走了进来。

“江倦。”

他一字一字地唤道,声音熟悉不已,江倦看过去,当即就惊了,“侯爷?”

江倦问他:“你抓我做什么?是王爷给你的教训还不够多吗?”

江倦不提薛放离还好,一提起薛放离,安平侯面色就沉了下去,他阴沉沉地说:“你倒是惦记他。”

“我不惦记他难道惦记你吗?”

江倦又问了一遍,“这是哪里?我劝你快点放我走,要是让王爷找过来了,这一次他绝对不会放过你,你不要不知好歹。”

“放了你?”

安平侯道:“你一个人,既可以牵制太子,也可以牵制白先生,本侯为何要放了你?”

江倦一愣,“你牵制他们做什么?”

安平侯微笑道:“自然是——”

“本侯要登上那个位置!”

江倦:“……”

他喃喃地说:“现在是不是早了点啊?”

这剧情是快进了吗

可是时间也没有快进啊?

江倦记得,在原文中,安平侯确实是造反了的,他与一众起义军一路攻至京城,后来又劝服了蒋将军,于是率军直入皇宫。

可问题在于,之所以有起义军,就是因为江南的那一场水患,朝廷处理不当导致死伤无数,民不聊生。

安平侯又受了大皇子的派遣,南下赈灾,因此在民间声望很高,也颇受起义军的看重,最后甚至加入了他们,成为了起义军的首领。

现在水患还没开始——或者说,已经被掐死在了摇篮中,安平侯再造反,哪里来的兵马?

江倦懵了。

“你说什么早?”

安平侯皱眉,没听清江倦说了什么,江倦实在是太茫然了,他真的看不懂剧情了,选择诚实地问他:“就是那个,你想造反,你有兵马吗?”

安平侯:“……”

有的时候,江倦是真的并不知道自己说的话有多气人,安平侯咬了咬牙,“你——”

他一把扯起江倦的手腕,把江倦朝外拉去,只见夜幕之下,营帐四起,星星点点的火光一路延伸,好似看不见尽头。

“不劳你担心,本侯有的是人!”

他怒气腾腾地向江倦看去,这一眼,却又倏地让他的怒气冻结。

江倦被他拖得一路踉跄不说,手上本来就被绳子捆得很紧,安平侯又大力地拖拽,江倦只觉得疼,睫毛也有些湿润,“你有人就有人,你拽我做什么?”

江倦很生气,“你松手,快点松手,好疼!”

安平侯怔怔地看着他,当真松了手,“你……”

“我什么我?”

江倦受不了这委屈,平日薛放离若是敢凶他,江倦绝对会更凶,他连薛放离都不怕,更何况是安平侯。

安平侯皱眉,“你的脾气,怎就这样大了?”

江倦理直气壮,“王爷惯的,要你管。”

安平侯的面容又狰狞了一瞬,“张口闭口都是他,这个野种,究竟有什么值得你牵挂的地方?”

野种?

他凭什么说王爷是野种?

江倦更生气了,“王爷是野种,你又是什么?有人生没人养吗?”

这句话,好似刺中了安平侯,他神色一变,咬牙切齿道:“是,本侯的确有人生没人养,你知道原因吗?”

“是这个野种!就是这个野种害的!”

安平侯怒道:“我的爹娘,本是一对恩爱眷侣,只那一日,我娘去妙灵寺祈福,再也没有回来,后来我爹去救她,也再无音讯!”

江倦震惊道:“你娘是……”

安平侯几乎每个字都是从牙缝里咬出来的,“蒋晴眉!”

.

行宫。

“你说什么?”

薛放离霍然起身,神色凶戾不已,“不见了?人在行宫,就这么不见了?”

“侍卫呢?禁卫军呢?没有一人看住他?”

地上跪倒一地,王府的侍卫兢兢战战地回答:“回禀王爷,卑职本是跟着王妃的,只当王妃是要去凉亭,却在半路上……突然被甩开了。”

“废物,一群废物!”

薛放离双目血红,少年于他,早已不止是他的王妃、他的太子妃这么简单,有他在一日,薛放离便可以归于平静,也愿意为他佯装和善,他若不在,薛放离便又是那个恶鬼,无尽的戾气在躁动。

“找,给本王找,今日就是掘地三尺,也给本王找出来!”

他已经许久未再发疯,也许久没有现出这般可怖的模样,侍卫心惊不已,慌忙叩了首,却是连站也站不起来,只得手脚并用地爬了老远,才终于站起来。

侍卫一打开门,又有人匆忙走入。

“殿下!殿下——!”

来人手持一幅画卷,向薛放离呈上,他忍住畏惧,声音却不住地发抖:“这是、这是前段时间,杨柳生受殿下所托,根据口述特征作的一幅画像,他好像发现了什么,让人立刻给殿下您送过来。”

薛放离接过卷轴,苍白的手指却在微微发颤,他面无表情地打开卷轴,画中之人,赫然就是——

安平侯。

死死盯着画卷看了许久,薛放离只觉得眼前一片血红,他衣袖一扬,挥笔写了一封信,嗓音冷到几乎凝为实质,“送去将军府。”

.

蒋晴眉?

安平侯怎么会是蒋晴眉之子?

江倦怔怔地看着他。

“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安平侯冷笑道,“酒楼那一日,你不是也陪在他身边吗?说书人的故事,你没有听?”

江倦喃喃地说:“听了,可是这故事他讲得不对,根本不是王爷告诉的陛下,是陛下自己发现的,谁知道其他的地方,究竟是真是假。”

安平侯嘲讽道:“自己发现的?他为自己开脱,就是这般与你说的?”

“不是开脱,王爷就是没有做。”

江倦对薛放离毫无保留的信赖,只让安平侯觉得刺眼,“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本侯隐忍多年,一再克制,就是为了他日得以手刃这个野种!”

江倦听不得他这样骂薛放离,“你住嘴!”

越想越觉得乱,问题是在太多了,江倦问他:“你若是蒋晴眉之子,又是怎么成的侯爷?”

安平侯答道:“当年老侯爷战死沙场,侯夫人亲自前去边关为他敛尸,带上了他们的独子,后来侯夫人意外丧命,他们的独子也再无踪迹,一年后,驸马亲自前去边关寻找,最终带回了我。”

“你……”

江倦张了张口,“驸马知道吗?”

安平侯并没有直接回答,“舅舅知道与否,重要吗?他与长公主的抚养之恩,他日我必当回报。”

“你、你成了侯爷,那原本的你呢?”

“死了,早死了。”

安平侯阴沉道:“你真当陛下——如表面一般祥和无害吗?他向来信奉斩草除根!”

江倦太震惊了,震惊到几乎说不出话来。

可是好像又完全没什么问题。

在书中,安平侯的人生好似是一个模板,这个人物在一开始,就通过主角受的视角被告知他以后会做皇帝,可是他为什么做皇帝,他的目的又是什么,却从未被告知。

况且,安平侯每一次见到王爷,都对王爷敌意极大。

他每一次见到王爷,也都会露出一种隐忍的表情。

江倦原以为只是他性格沉稳,惯于克制,却没想到他忍的是家破人亡之恨,忍的是血海深仇。

可是这又与王爷有什么关系呢?

江倦说:“……你娘是陛下掳走的,你爹也是陛下让人下令杀的,你恨王爷做什么?王爷从头到尾,也没有做错什么,甚至连他自己都是受害者。”

安平侯眼神阴冷,“他没做错什么?他的出生,本就是一个错误。若非是他,我娘也不会死,若非是他,我爹也还健在,他没做什么?他本身就是一个错误!”

“你……”

江倦本想与他争辩,但想一想,根本叫不醒装睡的人,他便轻飘飘地说:“侯爷,说这么多,其实你只是嫉妒王爷吧?”

“你给王爷冠上再多的罪名,他有的,你永远不会有,他没有的,你更不会有——那个位子,王爷不想要,却偏被人捧来,他也不想坐,却为了我去坐,他触手可及,你却要做这么多的事情去争去夺去与他抢。”

“你这一辈子,什么都比不过他。”

安平侯怒不可遏:“你——!”

江倦不再理他,转身就走,并暗自决定,鉴于安平侯说了王爷这么多坏话,等王爷来了,江倦一定得添油加醋一番,让他倒大霉。

就是——

他这么大一个人丢了,王爷有没有发现啊?

江倦坐到床上,盯着发红的手腕看不停,压根没发现安平侯站在营帐之外,以一种极为沉郁的目光看了他很久,衣袖一甩,愤然离去。

这一晚,营帐倒是有人给江倦送来饭菜,但是江倦什么也没吃,更是一宿未眠,在床上坐了一个晚上。

第二日,营帐来了一个江倦再熟悉不过的人。

“弟弟。”

江念笑吟吟地走进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江倦。

当日安平侯南下,说的是驸马遣他南下,但江念却不这么觉得,只认为安平侯是打算在南方蛰伏。

可是江念猜错了。

安平侯不需要蛰伏。

他竟早已招兵买马!

索性来得早,暴雨还未开始,江念便追随安平侯至此,谁知道又有惊喜。

他那弟弟,竟被抓来了。

身份颠倒,让江念快意不已,如今江倦为俘虏,他居于上位,过去所受的羞辱,心中积蓄的不甘,终于在今日消解。

江念怜悯道:“真可怜呢。好好的太子妃,怎么就沦为阶下囚了呢?弟弟如此,让哥哥看来,当真痛心不已。”

江倦本就心情不好,再加上一晚上没睡觉,当然不想理他,就看着江念自己叭叭叭不停,江倦一个字也不接,只觉得他好吵。

可这却被江念理解为气闷。

“弟弟,我明白你的心情,”江念笑吟吟地说,“往日呢,你是高高在上的王妃、太子妃,处处有人护着你,可今时不同往日,你再不高兴,也没人哄你,饭要吃,觉更是要睡的,你可得顾惜好自己的身体。”

江念安慰得假惺惺的,江倦瞅他一眼,总算理了他一句,“我也想吃饭睡觉,可是……”

江念:“嗯?可是什么?”

江倦慢吞吞地说:“饭菜这么难吃,怎么吃得下?还有这张床,好硬,真的好硬,你睡得着吗?我真的睡不着。”

江念神情一滞,压根儿没想到江倦不吃不睡,竟是这么个原因,并非他所想的在赌气。

江倦又说:“侯爷不是说要拿我要挟外王爷和外祖父吗?你快去与他说,人质吃不好也睡不好,他不给我弄点可口的饭菜,床再不给我弄软一点,我就撑不到见王爷和外祖父的时候了。”

江念:“……”

他这人质,还挺讲究生活质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