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悬念的故事之三

过了甘肃,再往东走,一路上人、车都多了起来,时不时地飘入耳中的是某村的喇叭或野地里汉子们吼出的粗犷而古老的秦腔,这时,已入冬末,除了沉睡的冬麦,几乎看不到绿sè。

在一个小镇上的面馆里吃饭,毫无准备地被人喊出了名字,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声音,陌生的是紧接着露出的脸。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从面馆的灶房走出来,试探的叫着我的名字,我答应着,却无法叫上他的名字来,有些突然,但肯定是故人,并且意识到是二十年前的战友。

这汉子,一脸憨厚像,陌生的脸上透出熟悉的笑容,当他自报家门时,我狂喜地一跃而起,孩子般地扑到他怀里,他也象接受顽童的淘气那样,从地上把我抱了起来,我兴奋极了:“老大哥!真是想不到!!”他连忙放下我:“还那么活泼?!”然后对着灶房大喊:“莲英!快看谁来了!”一位中年妇女,扎着围裙,边擦手边惊喜地走出来:“呀,这不是那个捣蛋兵吗?!”我也认出了她:“嫂子,你好!”两口子站在那儿端详着我:“没怎么变,瘦了些,多了副眼镜。”。

老兵立刻吩咐妻子:“快,把面端走,炒几个菜,我们哥俩要好好谝谝!”妻子应承着,连忙端走了我面前刚刚吃了几口的面,我没有推辞,因为在部队时,他常常偷着给我开小灶,那是一种特殊待遇,第一是因为他特别喜欢我的诚实,第二是为了让我给他唱歌、说笑。

夜幕渐渐拉开了,小店快打烊了,等菜上齐,他提前关了门,他们的一儿一女回来在灶房匆匆吃了晚饭,便羞怯怯地跟我打了招呼:“叔,我们上夜自习去了!”我笑着点点头,并将随身带的签字笔给他们,孩子们欣然接受了,因为他们的父母绝无推辞的表情,这两个看上去都差不多上中学的乖孩子,背着绣花的粗布书包消失在夜sè里。我们三人大约聊了三四个小时,从我刚入伍分下连队,聊到了二人同时退伍,当谈到他未能干上志愿兵时,他脸上仍带着当年的愤慨:“狗rì的!仗着他会木匠活儿,巴结头头才留下的!”我转了话题:“不提那些,说说现在。”。

他喝了口酒,目露感激地说:“复员后,我带着你给县委咱叔的信,本想办个执照什么的,没想到人家竟给解决了工作,安排我在县公安局做饭,一干就是十几年,现在算是提前退休了,每个月还有工资呢,我们一家都吃的是商品粮,这真得谢谢你!”我也颇带醉意:“不就一封信嘛,值得这么见外?”妻子插话说:“一封信?那可帮了我们一辈子!”老兵告诉我,工作后,他攒足了钱,到外地治好了妻子的不孕症,并生下了这对龙凤胎,父母相继过世,没有什么负担了,家里的地卖了,桩基地送给了他弟弟。

大概喝酒长谈到凌晨三四点钟,二人在饭馆后的小二楼上歇下,等一睁眼,已是接近次rì中午了,吃过午饭,他和妻子再三挽留我,我还是执意上了路,他帮我找了一辆往西安运货的卡车捎脚,我便匆匆地登上车,和司机寒暄了几句,车缓缓地离开了小镇,向古城驶去。

一路上,农闲的人们三三两两的或骑车,或步行,有去做生意的,有串门的,十分悠闲。车子经过B县时停下加油,一位年轻小伙提着包和司机打招呼,他想搭顺车去西安,象是很熟,司机显得很为难,而小伙子又面带急sè,看来是有急事,我便借故要在县里看个熟人,司机不好意思地和我挥手告别,我便在B县落了脚,往另一个战友的住处走去。

十几年前我来过,小县没多大变化,只是街道边上多了几幢象样的大楼,我要见的这位战友和我是同年兵,和老兵是老乡,条件要好得多,有工作,有住房,现在大概还很有钱,那是个更直爽的汉子,比我大一岁。找到他的住宅楼后,敲开了门,迎接正是他本人,他比老兵更显惊喜:“嘿!老弟,你怎么来了?!”我佯装生气:“不欢迎?我走了!”他大笑着:“小东西,还是那么刻薄!”他抓住我的手往屋里拽,好象我要飞走似的。

我的到来太突然,他手足无措,在屋里乱翻,又是苹果,又是茶,简直忙得不亦乐乎,屋里的暖气很足,我脱去外套,坐在沙发上喝茶,他拿起桌上的电话打给妻子:“哎,快回来,家里来贵客了!”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门开了,妻子回来了,劈头就叫我的名字,我感到意外,她笑了:“你也不到卧室看看,墙上有你俩的照片呢,你看上去和那时一样年轻,我一眼就认出来了。”丈夫兴奋极了,怪异地对妻子笑到:“你真给我露脸,一眼就能认出他!”我有些不好意思:“你们结婚没来成,真是罪过。”他笑骂到:“鬼东西,虚伪!礼捎到了也算数,你托人送的画儿挂在最显眼的地方。”。

我端着茶杯走进了卧室,迎面的墙上正是我送的那幅《牡丹图》,我当是用sè很厚、很艳,恰与他们的卧室的暖sè调匹配。在他们结婚照的一侧,是我们在部队时的合影,不知怎的,我的心一下飞回到二十年前,我清楚地记得这张合影,那是我复员时二人冒着雨去A县的小照相馆照的,那年他没走,送行时的情景略带酸楚,当时他那不舍的神情,至今还印刻在这张照片上……。

妻子很快收拾好了一桌菜,他拿出了一瓶杜康酒:“这是留给你的,我知道这是你最爱喝的,从我结婚时放到现在。”二人开始叙旧,妻子给刚放学的女儿夹了些菜端进了卧室,他把女儿叫出来:“来,给你叔倒杯酒。”腼腆的小姑娘过来给我倒了杯酒:“叔,我爸常提起你。”我很高兴,看到这可爱的孩子,我想起了自己的女儿,得知她比我女儿大两岁,我正式邀请她:“哪天和你爸你妈到西安,跟我家的小妹妹一起逛公园?”孩子高兴地点点头:“叔,你慢用,我进去了。”他父亲大笑:“还慢用?现在的娃真造作!”我反驳:“这叫有教养,有素质!”他脸红了:“你是文化人,我说不过你,来,喝酒!”

二人喝到半夜,谈到了许多往事和故人,又一次勾起了我对部队的怀念之情,夜深了,妻子从卧室出来:“你们该歇了,我把东屋收拾好了,你们先洗洗。”我怀着歉意地说:“嫂子,真对不起,我一来就让你们分居了。”妻子笑到:“难怪他一提起你,就象说个捣蛋鬼,一点不假,我们老夫老妻的不在乎那个。”丈夫又是一阵大笑:“你嫂子总不信我的话,说照片上看着你那么文气,这下信了!”他把脸转向了妻子,得意的笑了,妻子又笑了:“难怪你们俩能说到一块儿,一对活宝!”说完便收拾厨房去了。

二人躺下后又说了许多,想把十几年的话一夜说完,不知不觉我便进入了梦乡,我幌幌忽忽记得梦里有我当兵时的影子,一队人在艰难地向高原上攀登,总是到不了山顶,脚下的风灌进裤管里,凉渗渗的,猛的一束阳光shè来,我感到一阵目眩,从梦中惊醒,原来,是他拉开窗帘,正午的太阳直shè到我脸上,头有点晕,酒劲尚未过去,头脑是彻底清醒了。他笑着问我:“小伙子,睡得咋样?”我很惬意地撒着懒腰:“真舒服!”。

洗漱完后,已到了吃午饭的时候,孩子都放学了,妻子也从单位回来了,她买了许多菜,边换拖鞋边说;“懒鬼们,终于起来了!”女儿显得比昨天大方些:“叔,我爸说你可能睡懒觉了!”妻子责怪丈夫:“你咋在娃面前揭他叔的短呢?!”丈夫又大笑起来:“那怕啥?又不是外人,再说,那是人家的长处,什么不痛快的事,一觉醒来全忘了!”我也应合着:“我这人从来不让痛苦过夜。”

午饭后,该分手了,夫妻俩再三挽留,我还是执意要走,他无奈地对妻子说:“这娃就这脾气,犟!走,哥送你。”妻子和女儿也送下了楼,女儿不舍地到:“叔,再来呦?”我也回头说:“记住咱俩的约定,放了假来我家住。”他一直送我到车站,仍是恋恋不舍,我开玩笑:“老兄,这回不会哭吧?!”他捅了我一拳:“去你的!二是多年了你还没忘!”我倒是眼里有点动静:“哪能忘呢?!”

现在的交通真是方便,满街的中巴在到处招客,他帮我找了一辆熟人的车,叮咛司机:“这是我兄弟,路上多照顾?”司机点点头,他又给司机点上了一支烟,回头对我说:“路上要是客满了,你就坐到司机楼里,他要敢问你要一分钱,你打电话,我收拾他!”司机笑了:“看你不放心的样子,不如把你兄弟送到西安。”他显然跟司机不是一般关系:“狗rì的,没大没小!他可比我只小一岁,叫叔。”年轻的司机吐了一下舌头:“我还以为跟我差不多大小呢!”他把车门猛的一关:“少废话,快开车!”。

我挥了挥手,示意他回去,但车开出去好远他还站在那儿,就象二十年前送我复员时的情景,我陷入了往昔的回忆中……

(盛顺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