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房走一趟,前后不过一刻钟。除了本亮一脸迷糊的进,依旧一脸迷糊的出之外,似树林、晓乐、显真、本谨、本慎五个人的精气神却是完全地倒了个个儿——树林、晓乐虽说还有点云里雾里,没完全搞清状况,但胸却是挺了起来。

不管怎样,树林、晓乐以为伯爷提拔他们,给夫人脸面,他们自然不能人前塌台。

本谨、本慎还没从晓乐一脚跨过管事,直升管家的任命中回过神来,满脑子都是“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之类的疑问,不免面上就带出了些茫然无措,与早前的成竹在胸判若两人。

至于一向元气饱饱的显真此刻则似一家一当全被强盗给洗劫了的苦主一样,失魂落魄的,脸苦的比哭还难看。

张乙见状不免惊讶。

世子跟夫人伉俪情深,谢福既忠心伯爷和世子,自然会爱屋及乌地看顾夫人,不叫夫人跟世子生分、离心。由此谢福即便再不待见他们陪房,但也不至于逞一时之兴把他们陪房全都撵走。

相反,在去岁年初私下警告了他,摆明了撵他走后,张乙以为:谢福这回对树林、晓乐多半是怀柔笼络——即便照规矩必须卸了树林的管家,但一准会生其他法子维持住树林的,确切说是夫人的人前体面。

刚刚树林、晓乐、本谨、本慎的反应也差不多印证了他的猜测。

但显真怎么回事?张乙想不明白:一众谢姓小厮里就数他脑瓜子灵,最得夫人的意,且又娶了他妻妹金菊。这回伯府人事任命落了谁都不会落了他。

更别说他大伯谢福,大哥显荣素常也最疼宠显真这个老幺儿了——他们分派管事,就没提前给他露点风?

下意识地,张乙看一眼显正——显真没得风声,那显正知不知道?

显正也正瞧着显真皱眉,眼见张乙看他,便不再犹豫,上前拉住显真,扯到墙角,低声喝道:“大过年的,你怎么回事?讨打呢!”

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这么大一个人了,还不让人省心。不怪大伯大哥这回狠了心要给他教训!

晓乐空降田庄管家于显真可谓当头一棒。显真忽而发现夫人跟前连他在内,整十六个谢姓小厮,竟没一人能接替晓乐的差事。

似晓乐打理的太平庄,原是伯爷的庄子。待伯爷把庄子给世子后,便是他大哥显荣自己打理。世子进京后,他大哥每天伺候世子上下衙实在不得闲才将庄子经世子之手交于夫人。

他若真是个好的,显真追悔莫及:那时候就应该主动跟夫人讨太平庄的差事——太平庄再小,那也是田庄。府里一应的田庄管家、管事,哪个手里没有田庄?

再说太平庄哪里来的?还不是他大伯经手给置办的?

京师的地固然稀有难置,主子体谅,不提置地,那他就这么干躺着什么都不干?

他这第一步就走错了!

后来他也不是没有机会。府里修泉池井亭,夫人派的是他和晓乐两个人。

当时,他若能好好表现,多跑两趟太平庄,夫人也不至于后来把太平庄全权交给晓乐——这庄子原是伯爷的,以夫人对伯爷的孝敬,但凡他不撂挑子,夫人都会给他挂个名,并不挑拣他实际做了多少。

有名,他就有机会挽回。但现在——哎,有钱难买早知道。现知道后悔又有什么用?

显真内心悔不当初。等瞧到显正,想起午后下棋时自己为显正抱的那些屈,不免愈觉丢人——他三哥不是他,显真恨不能锤死自以为是的自己:有远见,已然做好了随时为伯爵世子接手甘回斋的准备。

他若得他三哥这份见识,今儿的事就不会发生,伯爷也不会对他们失望——最怕的是不独伯爷,他大伯、大哥其实也都对他很失望吧?觉得他是扶不起的阿斗,这两年连管教都懒得管教他了!

显真越想越难过,奈何现在主院,不能哭,憋忍许久方忍出一句:“我宁可被打一顿!”

显正闻声气得直翻白眼,恨道:“怎么?大节下的还想躲懒?果然是少教训!想挨打还不容易,等两天,等大哥腾出手来,自然有你受的!现你给我打起精神来,一会儿去东院,你敢这样垂头丧气,扫主子的兴,大伯一准觉得你不堪造就,踢了你去农庄挑大粪!”

显真知显正说的是实情,立吓得双手揉脸,不敢再耷拉着眼睛嘴了。

他没当上田庄管家已经够丢人的了,显真真地害了怕:若再为他大伯发配为庄仆,真就只能一头扎粪池子里淹死了。

……

显正作为兄长管教弟弟,天经地义。张乙不好一直盯着他两个瞧便问树林:“他怎么了?”

怎么说显真都是他妹夫。回头碧苔问起,他得有个说法。

树林估摸着显真的心思,言简意赅道:“伯爷任晓乐为京师伯府田庄管家!”

“田庄管家?”

张乙闻言也是非一般的意外,心说:谢福这笼络的本下得可够大的。竟然改了谢家自老伯爷起管事必得用谢姓的规矩。

不对,张乙随即自我纠正:改家规这件事,不说谢福没这个胆,就是世子也不行。晓乐这田庄管家的任命必得是伯爷。

伯爷啊——,张乙沉吟:那这就不仅是谢姓家人跟他们外姓陪房的意气之争了!

或许显真就是由此意识到了什么,被伯爷给敲打了。

不然,以这小子一贯的胆气,还真不至于惊吓成这样,比本谨、本慎都不如……

拱手冲晓乐作了个揖以为贺,张乙又问:“那你呢?”

树林举重若轻道:“跟显真一样,庶务管事!”

虽是意外之喜,但有晓乐珠玉在前,便不好张扬。

听起来比晓乐的田庄管家合乎常理多了。

张乙点点头,看一眼尤在炕尾发呆的本谨本慎本彰本益和被一群小厮围得都看不见了的本亮没有再问。

横竖等等就能知道。张乙暗想:现特地问,倒显得他们陪房要他们谢姓家人的强一样。

这在平时也就罢了。但现在,在搞清伯爷的真实用意之前,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树林也没再出声。

伯爷指晓乐为管家,树林私心琢磨:他为管事。他比晓乐到底差在了哪里?

又或者伯爷对他和显真谁出任庶务管家还没拿定主意,还想再看看。

看显真那失魂落魄的样子,想是对于伯爷开异姓陪房出任管事例没一点预料——以显真和谢福、显荣的关系,如果连他事先都不知情的话,那谢福、显荣知不知情呢?他们的想法呢?消息传开,府里其他谢姓家人呢?

……

差不多时间,红枣牵了睡饱吃足复了蹦跳活泼的谢丰往东院晚省。时谢子安和谢尚都还在书房,云氏便抱着谢丰留红枣喝茶。

喵喵一看机会来了,悄无声息地从炕头的多宝架上纵下来,落到红枣膝盖上。

红枣一时没察被唬了一跳,定神发现是喵喵后,下意识地抬手顺毛,顺口告诉云氏:“喵喵来了。”

谢丰探头看见,跟着叫:“喵喵!”

又叉着两只小手往红枣这边纵,抓猫。

可怜云氏才刚抱上大孙子,不舍得放手,便叫丫头拿小鱼干,安抚谢丰道:“丰儿,别急。咱们拿小鱼干引了喵喵过来!”

云氏的意图太过明显,红枣见状便觉着她婆不容易。大老远的来一趟,结果家常准着她公公,都没抱几回孙子,便抱了喵喵走到云氏跟前,方便谢丰摸猫。

谢丰摸到猫后终于安静了,告诉云氏:“喵喵,毛!”

云氏拿小鱼干给谢丰,教他:“喵喵吃鱼。我们丰儿喂喵喵吃鱼!”

然后又招呼红枣道:“尚儿媳妇,你也坐,不然,腰这样弯着,多累!”

红枣闻言方顺势坐下……

谢子安进来时看云氏红枣带着谢丰跟猫玩,抬手免了红枣的礼,告诉云氏道:“已经晚了,我换件衣裳,便就往前院去吧!爹一准等急了!”

谢丰可不管什么晚不晚。他刚睡好吃好,最是想玩时刻,看见谢子安这个能纵着他玩的人,立叉起还抓着小鱼干的手叫:“爷爷!”

谢子安见状不免眉开眼笑,即刻抛下刚刚的话,俯身抱住了谢丰:“丰儿来,爷爷抱!”

红枣不能眼睁睁看着儿子糊她公公一脖颈子的小鱼干,手疾眼快地捉住了谢丰油呼呼的胖爪子。

谢丰小手被制,立开始哼唧,顺带拿小眼睛骨碌谢子安脸色,琢磨是否放声。

谢子安低头瞧见,伸手托住谢丰的胳膊,和气问道:“我们丰儿小手里抓的是什么呀?给爷爷瞧瞧!”

红枣试探地松开手,谢丰立伸小手给谢子安看,告诉说:“鱼,喵喵,鱼!”

……

谢尚家去换了衣裳后赶来,看他爹谢子安犹一身白天出客的衣裳,却拿着热毛巾给谢丰擦手,立伸出双手来接儿子:“爹,我来吧!”

谢丰小孩子最是喜新厌旧。他看谢尚换穿了件他此前从未见过的红底刺绣五彩麒麟的袍子立仰头叫爹,没犹豫地转投谢尚怀抱。

至此谢子安方才脱身更衣……

谢尚既然来了,显荣自然也在。树林想着酒席的事,约了显真一起来寻显荣。

看到显荣身边除了振理、怀瑾、绎心几个老面孔外,还额外多了照临和传书,树林沉吟:照临、传书原都是世子的小厮,现日常在谢尚书房和外厨房当差,每月除了领月例银子外几乎不来内院上房。

他俩现在来这儿,树林心说:不用说,一准跟他一样,都为伯爷指为伯府管事!

似传书差事好说,多半还是外厨房管事,就不知照临,指的是哪路管事。

世子小厮六个,夫人小厮六个,树林服气:伯爷这水端的,可谓是色色平!

显荣知树林来意,叫来照临传书,告诉树林、显真道:“伯爷还指了照临为庶务管事,传书为外厨房管事。”

只拿显真作竞争对手的树林……

显荣又与照临、传书介绍:“树林,你们先前都认识,再显真,这回也为伯爷指为庶务管事。”

简单见礼毕,显荣方道:“正月初五的酒席,既有男席、女席、随从席之分,那咱们也分一下:照临,你负责男席,树林,你负责女席,显真,你负责随从席。”

显真……

男席、女席、随从席,顾名思义,分别是招待男宾、女宾、男女宾各自随从的席面。其中男席、女席作为贵客席面,由家主人亲自出席作陪——由此署理这两个席可谓是外有脸面内有赏赐的一等好差。

反观随从席,不仅人多事多,且干得再好,也露不到主子跟前去,是个人人都想往外推的苦活计。

显真作为红枣跟前的得意人,自进京以来,每逢宴客,都署理男席。

似随从席,不说显真了,就是本谨、本慎他们也是宁可给他当副手办男席,也不肖独挡一面地当主办,历来都是本益、本彰、本亮这些人的差。

升管事的第一天,却被分派署理随从席,以显真一贯的争强好胜必是要据理力争的。但因下午才刚生了自己个有有自以为是毛病的一点认知,显真当下倒是难得地思了一回他哥显荣这样安排的原因。

女席,显真暗想:不必说得跟早前一样分派给夫人陪房树林,他能争的依旧只有男席。这就意味着跟照临争。

照临在世子书房管笔墨纸砚,素不来上房,更未曾办过家务。伯爷忽指他为伯府庶务管事这件事本身就透着奇怪——不提祖辈父兄,单以个人经历论,本谨、本慎都比照临更合适。

偏伯爷却指了照临。

照临除了是世子的人外——世子的人,显真咀嚼一刻,终于恍然大悟:自古“男主外,女主内”。府里宾客,除了姻亲,多是伯爷、世子的知交同撩。

由此府里宴客管事就没有只用夫人跟前人,不用世子人的道理,连带地,照临办没办过酒席也不重要。重要是他是世子的人就够了——先夫人使他办男席,其实是有点扫世子脸的。

理清楚头绪,显真便知道他没法跟照临争。他只能照他哥分派的做。

他先已错失了田庄管家,不能再当不好庶务管事,不然真就要被他大伯扫去田庄挑粪去了。

显真干脆地答应了个“是!”

反是显荣意外地看了显真一眼,继续道:“即是这样,咱们这就去找行叔,伯爷指了行叔为庶务管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