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多时刻,林誉之一闭上眼睛,还是林格初中时的模样,脸上多处有晒伤的痕迹,瘦瘦的,但挺有劲儿,和他吵架时,嘴巴像植物大战僵尸里的小喷菇,那词语一串连着一串,可爱利落,林誉之再找不出第二个能和她一般伶俐的人了。

他对妹妹的最初定义就是如此,聪明,牙尖嘴利。

以至于林誉之在不知不觉中忽略了她的成长,忘记了小喷菇已经长成了漂亮的大蘑菇。

是对她太纵容了吗?还是他也没有保持好距离,才会让妹妹忘记了边界?

错在他。

这是林誉之的第一反应。

他在房门外长久伫立,直到里面妹妹急促的呼吸声逐渐平和,在狭窄的空隙中,他看着妹妹像只兔子直愣愣地倒下,薄被一卷,遮蔽身体。

林誉之要为刚才的比喻所道歉。

她不是蘑菇了。

她像浓春的溪畔青柳,初夏的西府海棠,晚秋的银杏黄叶,暮冬的皑皑白雪。

她值得一切美的赞美,只是不该由他,由兄长来看到这一切。

所有的视线都是冒犯,林誉之转身,胸腔内如摧枯拉朽的一座城楼,茫然不知所觉,直直走到卧室门口,旁侧龙娇的鼾声穿透墙壁,薄薄一层如落雪。客厅一个古老的钟走着秒字,擦擦复擦擦,玻璃表盘之上斑斑刮痕。林誉之在寂静和噪音中站定,回头望,妹妹的房间静如深渊。

他在深渊的边缘处摇摇欲坠了。

察觉到血亲对自己的爱,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而比这更痛苦的,则是被爱的他也并不清白。

林誉之思考多次,究竟是从何时起,她开始有了这样的心思。事后复盘这种事情,可以用在每一次模拟手术之后,却无法用在感情上。失败的情感如决堤的洪水,当林誉之意识到这点时,一切都在向不可控的方向发展。

比如他长久、反复地梦到这个潮湿的隐秘夜晚,不同的是梦中的他打开了那扇门。梦到他的手指深深没入妹妹的头发,抓紧她的发根,一手抚摸她下颌,另一只手拽紧她头发,扯得她不得不向后仰,后仰,仰到他怀中,深深地坐下去。

他鲜明地在梦中窥见妹妹的眼泪,流过脸颊时的痕迹若回南天的薄胎白瓷。她会在跌跌撞撞的节奏中叫他哥哥,也会如玉山倾倒般骤然趴下,他清晰地记得夏夜中她如兔子般抖着从睡衣上跌下的情景,以至于这几眼可以成为他往后几十个小时梦中的剪影。

然而格格不知。

林誉之无法从她的表情中判断这份禁忌的浅深,更不知她是不是也会这般叫着其他男性的名字。迄今为止,林格并未和其他男性,交往,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朦胧的心门只恩准林誉之涉足。

林誉之没有继续保持兄妹间的距离,他的煎熬在放纵的梦与严谨的现实间。夜间,他胁迫妹妹成为谷欠的奴隶;而清晨,林誉之继续做好哥哥,早早起床晨跑,顺带着给家中的妹妹和龙娇带热气腾腾的早餐。

昼夜的反复折磨,将林誉之愈发往沉静和□□中推。

他时常会出现一些幻觉,那些不受控制的梦在白日里悄悄逃出。人无完人,林誉之不能控制那些思想的产生,这些失控的情感如一个脱轨的列车,而他只能控制自己不去过多地观察妹妹。

他已经用到了“观察”这样的词语,让自己不要太过难堪,似乎客观性的表述会令他的情感不那么癫狂。

最严重的幻觉在绵绵细雨天,林格湿淋淋地从门外跑进来,衣服贴在她的腿上,单薄而廉价的布料因反复洗涤而趋向于半透。林誉之递过去干净的毛巾,让她先擦干净头发,再快快去洗澡。

林格没有按照林誉之所期许的那般行动,她一手扶着门槛,另一只手把脚上的凉鞋匆匆地解开:“收废品的柳爷爷说下午五点过来,我打算把我那些草稿纸和作业本卖给他——啊,还有那些试卷,你快帮我整理整理嘛,好多都在你那里,我都搞不清楚了……”

妹妹一直这样。

林誉之没有叹气,他错开视线,不看妹妹,假装没有察觉到妹妹那湿到贴身的衣服。分不清雨水还是汗水,濡湿了她耳侧的头发,她看起来像一个夏天的红萝卜,抖一抖鲜亮的缨子,能落一地的甜水。

林格匆匆换上拖鞋,转身看林誉之,催促:“快点呀哥哥。”

快点呀哥哥。

林格性子急,做什么都风风火火,但她很少这般催促林誉之,不会把“快点”和“哥哥”连在一起。上一次听她这么讲,还是在那个青苔蔓延的月光下。

林誉之说:“别急,还有时间。”

林格合拢双手,祈求:“拜托拜托啦,柳爷爷腿脚不好,现在还下着雨,他骑车来我们楼下要好长时间的,你忍心让他在外面淋雨吗?哥哥,世界上最好的哥哥……”

林誉之不看她,冷着脸赶她去洗澡。

她完全不知这个时候的自己看起来是什么样子,也完全不知,这样的姿态,倘若在梦中会遭到怎样的对待。

一如林格也不知道,哥哥冷硬的表情下藏着怎样龌龊的心。

在上次淋雨发烧过后,兄妹俩间的感情就出现了微妙的尴尬。林格不知道自己是否做错了什么,她只感受到,林誉之在默不作声地与她保持着距离。

林格用尽心思寻找和哥哥聊天的机会,但得到的只有不那么热络的回应。他的视线甚至很少落在她身上,偶尔对视一眼,他也会淡然地移开。

林格忧心被他看破了自己的心怀鬼胎。

今天也是如此。

龙娇不在家中,收废品的柳爷爷现在也在躲着雨,大约会迟一些过来。家中低暗,没有开灯,林格在浴室里洗澡,不慎碰倒了洗发水瓶子,又手忙脚乱地扶正。

林誉之没有过来,也没有问他怎么了。

林格用毛巾把自己搓得发红,每一下都是狠手,好不容易搓完了,套上T恤,顶着毛巾就往林誉之房间走。T恤还是林誉之先前换下来的,她穿上就是睡裙,一罩到大腿上。

林誉之房间的书桌空间更大,他不在家的时候,林格想他,也常常搬了作业过来写,这狭窄房间中不止林誉之的东西,书柜里还填着林格乱七八糟的复习册和试卷。林誉之每次放假归来都要收拾,这次暑假是个意外,辅导班的课程忙,再加上林格高考结束,许多资料不确定是否还有用,林誉之一点儿也未碰。

妹妹进来的时候,林誉之正半跪在地上,去搬书柜最下层的练习册。高中三年,年年缴纳一定的费用,学校统一打印提供给学生预习、作业的试卷,堆了一摞,从高一到高三,最下层吸纳灰尘,搬出来时,林誉之咳了两声,听到身后妹妹的声音:“你要喝水吗?林誉之?”

林誉之说:“等会儿吧,这些资料还要吗?”

“不要了,”妹妹的脚自然地挪到他身旁,姜黄色的拖鞋,少见太阳的脚白得晃眼,学校一年四季规定要穿校服长裤,暑假里的妹妹才开始穿短裙,一双腿晒得微微有些小麦色,似乎嚼一嚼就有小麦芽的清香——

停。

不能再多想。

林誉之继续捡拾下层书柜里的东西,他尝试将话题转移到兄妹的位置上:“住2单元的小吴不是想找你借练习册么?你找到了吗?”

“找到了,但是他妈妈之前说过我爸妈坏话,所以我不打算借给他了,”林格撇嘴,“明天我就和他说,我书丢了,没找到,也可能是不小心卖给收破烂的柳爷爷了,他要想要,自己去翻吧。”

林誉之笑了。

林格还在批评着对方:“之前我初中课本也都借给他了,结果他拿去乱涂乱画,完全不知道还的,借给他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我才没有那么傻呢……”

一边讲,她在这狭窄房间中走来走去,绿叶和止渴的花朵味道愈发浓郁,像栽满了一屋子的月季。

放久了的书页有被煮熟后的香气,像温热的纸浆,林格这如儿时的脾气令哥哥忍俊不禁,方才苦苦困扰的幻象也随之烟消云散。

谁会对一个孩子产生幻想呢?

林誉之不能。

他专注地把被妹妹丢弃的试卷归类,捆好,刚打好蝴蝶结,余光看到林格搬了椅子,大约是想踩着去高柜上取东西。

林誉之笑着起身:“你想拿什么东西?让我来——”

收声。

他看到了穿着他T恤的妹妹。

——只穿着他T恤的妹妹。

轰——隆隆——

夏雷低声轰鸣,狂风骤雨,在瞬间降临这个城市。

恰如迟来的雨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