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滴答,滴答。

杭敬承听不到自己的心跳声,倒是清晰地感受到她心跳的频率。胸口处柔软的,噗通噗通鼓动。

“裤子湿透了宝贝。”

陆敏浑身的骨头都被抽走一样,栽倒在他身上,两只胳膊挂在他肩头,手掌悬空,白皙手指微蜷,轻微颤动。

悬空的脚丫踢了下他的小腿。

杭敬承在她耳边轻笑,“该我了。嗯?”

/

十二月份,陆敏除了教学工作,还多了项练歌的任务。

元旦是周六。

学校的‘晚会’实际在三十号下午,结束后直接放假。

陆敏从周四晚上开始焦虑,周五上午上课时一直心神不宁,好几次嘴瓢说错话。

叮铃铃——

好不容易熬到最后一节课下课,陆敏如释重负,迅速收拾好自己的课本,准备去排练。

“老师。”

她出门时被叫住,回头瞧见戚卉。

“有什么事吗?”陆敏停下脚步。

戚卉赶紧摆手,摇头说没有。

“哦哦。”陆敏点头,“我还有事,先走了。”

她这会儿得赶紧去吃午饭,然后去后台准备。

戚卉藏在袖子里的手指攥紧,小声说:“那个,老师加油。”

陆敏匆匆回头,笑着应声:“好。”

下课铃刚响了三分钟,食堂没什么人,陆敏迅速打了份饭,找张椅子坐下,从兜里拿出手机,插上耳机线塞进耳朵。

这段时间门她将这首歌洗脑循环,决定今天以后再也不听了。

因为紧张,没什么胃口,她随便吃了点饭,直接爬楼梯上了食堂三楼的大礼堂。

这礼堂能容纳两千人,台下座椅整齐排列,空无一人,后台则一片混乱。

“主持人的话筒呢?”

“老师,我们什么时候去走台?”

“别动那个设备!”

“钢琴呢,钢琴搬来没?”

后台不大,来回搬运设备,化妆,排练,都在这个空间门内进行,陆敏从车上把吉他抱过来,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没找着能坐的地方。

身后的门忽然打开。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陆敏跟进来的女孩一起仓促道歉,赶紧让开位置站到另一边。

“哎,陆老师,你的节目比较早,等下赶紧去走台。”

担任晚会导演的音乐老师,举着对讲机从她身边飘过。

“那个,老师,我......”的节目明明在倒数第二个。

陆敏话没说完,导演已经走远了。

陆敏茫然看了眼上台的通道,抱着吉他上去了。

台上有一组艺术体操的同学正在彩排,占据大半舞台,她不知道能不能上去,尴尬地站墙角。等了半天,好不容易轮到自己,想找个高点的凳子也找不到,站着唱了两句,又有十来个年轻老师上台,胡菲菲也在里面。

胡菲菲穿了身健美操的裙子,看见陆敏,苦着脸,走过来,捂肚子,“哎呦陆老师,我不行,一紧张就肚子疼,都怪组长,非要我报这个——真不行了,我得去上厕所。”

陆敏也去上了趟厕所。

打开水龙头,洗了洗手,甩干,她回头看了眼,胡菲菲还没出来。

陆敏将吉他竖到墙边,靠在楼梯扶手处,拿手机给置顶的消息助手发消息。

[还有不到一小时,晚会就开始了]

[我的节目在最后]

[但是这歌不是熟悉的风格]

[嗓子也状态不好]

[抗压能力也很差]

[我完蛋了]

[一定会搞砸]

发完消息直接按灭手机,她无可奈何地闭上眼睛。

掌心手机嗡响震动。

杭敬承。

接听,拒绝。

陆敏匆匆按下绿色按钮,两秒钟调整了自己的状态。

“喂?”

“搞砸就搞砸呗。”杭敬承漫不经心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今晚出去吃顿好的。”

陆敏愣了一下,将贴在耳边的手机拿开,退到消息界面。

果然。

都是置顶,刚才的消息发错了。

陆敏微囧,讷讷道:“我正紧张呢。”

杭敬承:“那人也不是铁打的,再紧张也得吃饭啊。”

陆敏:“你又不上台,当然胃口好。”

杭敬承低笑一声,“现在在准备排练?”

“嗯,后台有点乱,我在楼道里。”

“没事。上台唱就行,再差能差到哪去,学校又不能因为这个扣你工资。”

“.......”

“不是,不会真扣吧?”

陆敏给他逗笑了,“你在想什么。”

“在想怎么逗逗你。开心点。嗯?”

杭敬承轻声,低喃缱绻。

陆敏心软软。

感觉心脏里塞了一朵棉花糖。

她垂眸,唇角带笑,手指无意识剐蹭扶手光洁的漆面,“嗯,我知道了。”

“你现在在车上吗?”

她好像听见他汽车转向灯的声音。

杭敬承这几天在外地出差,忙得很,经常半夜两三点回消息。

“嗯,开车呢。”他应声。

“陆老师......”

胡菲菲戳了戳陆敏,“该回去了。”

陆敏应着,“好我马上。”

匆匆对话筒说:“你注意安全。我要去彩排,先挂了。”

胡菲菲要跟同组的朋友一起回忆动作,陆敏找了个没人的窗边。没空着的座椅,干脆直接坐课桌上。她从兜里摸出加菲猫调音器,夹到琴头,调了调音准,然后开始小声练习。

不知道练了几遍,窗外人声喧哗。

她朝外看过去,有些班级排队从教学楼里走出来,笑闹着朝礼堂进发。

不一会儿,学校邀请的家长代表也入场。

后台已经可以听到前面观众席的喧闹声。

陆敏抿唇,松开按住窗沿的手,准备推开,忽觉余光看到了熟悉的身影,凑近了看过去,一瞬间门就不见。

看错了吧,她摇头,何芮汀上学期就出国了,丛致远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场合里。

“各位亲爱的老师,家长,同学,大家下午好......”

主持人开场白的声音从舞台上传过来,陆敏练了会儿,身旁的人不断经过,也有台上的演员表演结束下台。

主持人给第六个节目报幕时,陆敏手指微蜷,顿了会儿,将吉他放下来,决定不再练习。

能做到什么样已经无所谓了。

只要上台,唱,就好了。

身旁几个穿长裙,眼影亮晶晶的女孩,表演结束后下台,兴奋地叽叽喳喳。

“刚才在台下有个超有气质的男的,就坐在前排。”

“哪儿啊哪儿啊?我怎么没注意。高几的?”

“不是,好像是大人。”

“就是那个黑色外套的男人是不是,我也注意到了,天呐那个长相,在一群学生里,也太显眼了。”

“哎哎,你别去——老师不让去侧幕偷看。”

陆敏抱着手臂闭目养神,没注意自己放在兜里露出一角的手机屏幕亮起。

/

观众席提前划分了区域,除了前排中间门是给领导设置的位置,中间门和左手边都是给学生的,右边几排留给被邀请来的家长。

杭敬承是中途进来的,台上正在表演健美操。他跟校长打了个招呼,后者本想叫他坐中间门,他婉拒,四下看了看,找了左边角落仅剩的空着的位置。

为了舞台效果,观众席的射灯关闭,只剩一圈顶灯。

男生正在跟旁边的女孩打闹,抢人家的皮筋,忽听有人问自己,“这儿有人么?”

他抬头,瞧见张清落矜然的脸,一时愣住,捏着皮筋的手悬在空中。

倒是旁边的女孩先反应过来,小声说:“没有人。”

杭敬承颔首道了声谢,提裤腿坐下。

周遭小小的骚动了一下。

/

“......下面有请高二年级历史老师陆敏,带来歌曲《别丢了你的勇敢》。”

陆敏站在侧幕候场,长长的串场词之后,终于听到自己的名字。

导演点头,“去吧。”

准备话筒和凳子的同学都搬着设备上台。

陆敏脱掉外套,深呼吸几次,提步上前。

舞台另一侧幕布后控制屏幕的老师在工作,几个主持人在聊天,台下学生们的聊天声窸窸窣窣。

陆敏有点腿软,拎着吉他走到凳子边,转身坐下,她没刻意去看观众席,低头调整姿势,拨了拨琴弦,然后将吉他的话筒架挪近些,音乐老师过来帮她调人声话筒。

深呼吸。

她转头,颔首,示意自己准备好了。

灯光啪地熄灭。

拨弦,吉他声温柔响起。

台上只剩一束光,光里的人坐在高木凳上,抱着吉他。她低垂着眼睛,长睫在眼睑下投下扇形阴影,白皙手指搭落,按着品丝。

“我们终究都会,离开这个世界。”

第一句开口停顿的空余,台下响起掌声,先是稀疏几个,随机喧闹轰然。

陆敏头顶乌发在光下显得润泽,眼底的光点微动,嗓音温柔坚定,“渺小又如此可怜,抵不过世事变迁。”

尽管开口时有点紧张,声线颤抖,但是她好像,在这个舞台上,找到自己的归属感了。

“既然无法改变,何不一往无前。

咬紧牙关,力挽狂澜。”*

“留不住的时间门,被人夺走的梦。”

我该如何忘掉。

偷偷流泪的夜晚。”*

因为个人风格偏清冷温柔,这是音乐老师建议她选的歌,她尽力去贴这首歌原本的力量感,但能力有限,只能做到这样。

舞台很大,发着光的只有一处,坐在木凳上的人始终低垂着视线,嗓音里的韧意渐渐明显,用力拨弦。

“有些冷言冷语,像针往心里钻。

但别丢了,你的勇敢。”

陆敏忽然就想起自己平凡人生里无数次跌倒的场景,无数次失败的阴影。

台下这些年轻的孩子,像十年前的她的无数个侧面。

她希望他们可以拥有克服恐惧的勇气,不怕失败的勇气。

在泥泞里跌倒一万次。

依然可以为自己加冕。

随意垫在大腿上的吉他弦动声响,空腔里回荡。陆敏喔声吟唱,清淡的轮廓微微泛光。

“我同行的伴。”

“总有爱,来你身边。”

曲毕,指尖最后一次拨弦。

弦声在空腔震荡。

回响。

渐隐。

陆敏手臂轻轻搭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朝舞台下看去。

掌声雷动。

“好听!!!”

“陆老师!陆老师!陆老师!”

“我们爱你!”

舞台传统,上台表演的同学和老师都会受到本班同学的亲切表白。

陆敏微赧,挪开视线,从凳子上起身,准备下台。

视线流转间门,忽然注意到观众席前排角落有张熟悉的脸。

她一怔,皱眉仔细看过去。

周遭的小孩都穿着棉服,一张张稚气的脸,只有他穿了件长大衣,随意靠在椅背上,举着手机,落拓矜贵的脸隐在半明半暗间门。

“陆老师,该下台了。”有人提醒。

陆敏恍然回神,匆匆抱着吉他朝下场门走去。

上台表演和下台完全是两种心境,她脚步轻快,绕回去在墙边课桌上找到自己外套,拿出手机翻消息。

杭敬承在半小时前给她发了张照片。

从侧面拍舞台的照片。

她抿唇笑了下,握着手机,看向舞台的方向。

晚会结束后有合影环节。

陆敏这种个人表演的,被夹在群舞中间门,一群人浩浩荡荡上台,台下的领导也从侧边上台。

上百号人站在一起,前排后排都在找自己的位置,陆敏下意识寻找自己熟悉的人,看到胡菲菲后,悄然一步步往她身边挪过去。

“哎,陆老师?”胡菲菲挽她手臂,神神秘秘凑到她身边,“我刚才出去拿蒙脱石散,在校门口看到辆车,你猜是谁的。杭老板过来了!刚才后台都在讨论是谁家家长呢。”

陆敏点头,“我刚刚也看到了。”

胡菲菲:“你们也太撒狗粮了吧。人家不是参加电影发布会的嘛,见惯了大场面,这活动都能出席。我忘记动作的时候都不敢往台下看。”

陆敏赧然。

她也没想到杭敬承会出现在这里,之前问过,他说自己不一定有空,后来又出差,她直接放弃邀他过来的想法。

摄影师指挥,“来,往中间门凑一凑,看镜头。”

胡菲菲看过去,继续说:“哦。对了。你们两口子够够的了,还有那个车牌,天呐,这都要买你的生日,你的生日是三月六号是吧?他新车牌号是0306,啧啧啧。你说朝哪跪能求一个杭老板这样的男人?”

陆敏说:“他的车牌早就办了,一直是这串号码。巧合吧。”

“啊,那就是命运啊。”胡菲菲若有所思,“更好磕了。”

/

晚会结束后,直接放元旦假期,学生们要回教室准备放学,有些干脆是背着书包来的,听到可以出门后像脱缰的野马。

四个通道全都汹涌学生大潮,陆敏背着吉他夹在里面,缓慢地挪下楼梯,出礼堂。

杭敬承站在某棵梧桐树底下,身形修长劲瘦,手插在大衣兜里,远远看着她。

她吐了口气,整个人忽然很轻松,快步朝他走去。

杭敬承迎了两步,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琴包,抬手轻揉发顶,“唱得很好啊陆老师,还说自己紧张,故意撒娇的是不是。”

“才不是。”陆敏拨了拨被他弄乱的头发。

杭敬承笑,她也跟着傻笑,“你怎么来了?不是在出差吗?”

“早上就回来了,公司有点事,原以为赶不上,就没提前跟你说。”

不断有学生从身边路过,笑着闹着,好奇地看他们几眼,陆敏羞赧,“走吧,现在放学了,可以直接回家。”

杭敬承说:“不急。还没逛过你们学校,领我转转。”

陆敏四下看了看,点头答应,领他沿着与校门反方向的路线散步。

“刚才那个礼堂,就是我们身后,一楼是餐厅,二三层就是礼堂,四楼有音乐美术教室。”

“右手边是两栋教学楼,左手边这个是危楼,早就废弃了,哦对,姑父投资建设体育馆来着。”她看向杭敬承。

杭敬承点头,并没有太过惊讶。

“右手边是两栋教学楼,我现在教的班级在那里,二楼和三楼。”

“直走可以走到篮球场,篮球场下面就是操场和现有的体育馆。”

陆敏一一给他指认,杭敬承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

身边路过两个学生,陆敏发现他盯着人家看。

“现在小孩还是流行送发圈么?”杭敬承问。

陆敏才注意到那男生手腕上带了圈黑色的小皮筋,旁边是个女孩,两个人没着急回家,在校园里漫步。

“应该是。”她说,“一般有小皮筋的男生都谈恋爱了——有些班主任就靠这个抓人呢。”

“这种东西,一般女孩都有很多?”

“嗯?嗯。因为很容易丢,而且比较便宜,几块钱买一百个。”

“怪不得你没发现。”杭敬承若有所思。

“什么?”陆敏摸不着头脑。

杭敬承高深莫测地朝她笑了下,不开口了。

陆敏觉得这人逗她简直有瘾。

偏不问他。

“好球。”“唷!”“嗬!”

隔着楼,篮球拍地的激烈对抗声传过来。

陆敏看了眼杭敬承。

他当年很喜欢打篮球。

那时候许多女生大胆,结伴去加油递水。

她觉得不好意思,不敢去看,只偶尔从场外路过时偷瞄几眼。

“现在知道遗憾了。”杭敬承似乎看透了她,“当时你倒是主动点。就是坐那不动,看着我,我也能看出点苗头啊。”

“嘁。谁要看你。”陆敏别过脸。

走到篮球场旁边,果然看到里面几个球瘾大的男生,书包一丢,外套一脱,直接上场。

杭敬承笑,将手臂搭她肩膀上,弯肘用指尖捏她的脸颊,“真没看过么?有次体育课,打羽毛球——”

他尾音拖长,仿佛在给她提示。

陆敏举起两只手,拽开他的手掌,怀疑道:“还有这回事?”

“怎么这个语气,不信我?”杭敬承不爽,手指推开她的手,又捏上去,“那节课玩羽毛球对抗,三个人一组。”

陆敏好像记起来了。

是有这么一节课。

自己班的体育老师不在,别的班老师来代课,三个人一组,组内打对抗。她经常站在女生最后一个,这节课正好从女生里单出来了。男生倒是正好,但是杭敬承组有个同学忽然把脚崴了,她被体育老师叫过去替补。

两个男生,其中一个还是杭敬承,她心慌还来不及,怎么打得过。总是出糗。

也许是记忆的保护机制,她选择渐渐淡忘那份羞赧。

杭敬承用指腹轻捻她的脸颊,视线略空地落到远方建筑商,“我记得你做裁判在一边计分的时候,也没有计分板,就举着手,用手指比划,一比一,三比一,每个球都喊,声音很小,特认真,一直脸红,特别乖。”

陆敏发愣。

她从来不知道他的记忆里,自己是那样的。

扒着他手臂的两只手垂到身侧,手指蜷了蜷。

少年时的心动都带着点幼稚的幻想色彩。她觉得过了这么多年,自己可以放下了。

然而看到对方的偏爱,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听到了吗。

十五岁的女孩。

脸颊拧痛。

陆敏从感动中回神,“杭敬承!”

杭敬承散漫笑笑,弥补似的用指腹揉她的脸颊。

“谁叫你走神的。”

“我这是感触太多。”她辩驳,口是心非地小声说:“谁叫你把话说得这么漂亮。”

杭敬承瞥她一眼,“谈恋爱不嘴甜?不如弹棉花。”

这句话多少带着点怨念。

冬日午后,日落辉煌,难得的暖和天气,到处金灿暖融。

学校栽了一小片郁金香,杭敬承看到陆敏拿手机查了什么,还惊奇地喔了一声,问她,她却不说。

于是陆敏再次被捏脸。

她推他的手,软声:“好痛。”

杭敬承敛眸,笑着,却不撒手。

“不要再捏了。”

“敬承哥哥。”

杭敬承动作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