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前。
安西乌市七点日升,九点时阳光渐渐浓烈。
酒店房间静谧，只打开一盏小夜灯。杭敬承仍在睡梦中，半梦半醒间听见细碎的声音,摊开放在身侧的手臂微动，片刻后,觉察到身侧的人已不在。
他翻了个身，慢慢掀开眼皮,“干嘛呢。”
刚睡醒,嗓音低哑懒倦。
陆敏盘腿坐在床旁的美人榻上，腿上放笔记本,手捧手机，“领导来学校视察,让我们给他们写公众号推文——我在写稿子。”
她没息屏,将手机放一侧，继续打字。
“不是不写这玩意了么。”
“我是不写了。可是胡菲菲得写,她替我值班，我帮她写一下这个。”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老师们节假日也得去学校值班,想要拥有完整假期只好厚着脸皮找同事帮忙。
陆敏写几段字，思考半天，拿起手机看例文，继续删改,“肩膀还疼不疼,你再睡会儿吧，十点钟叫你。”
“疼。”杭敬承掀开自己身侧的被子，手掌覆上去拍了拍，“你过来写。”
“敲键盘挺吵的。”
“你先过来。”
陆敏敲上句号,按下回车符，看他一眼，拿上手机抱电脑，从沙发上起身，挪回床头。
杭敬承掀被盖陆敏腿上，她将电脑放下，继续找原始材料，空着的手给他按肩膀，“好点了吗？”
杭敬承躺在一侧，盯着白色天花板，懒洋洋，“没好。”
她放下手机，半个身子转过去，卖力地揉按他肩膀，“今天我开车。”
“让秦典开。”
“他得载平姐。”陆敏说，顿了顿，“下周还要去出差吗？能不能多休息几天，这部电影已经忙这么久了。”
“忙点好啊。”杭敬承瞥她一眼，然后阖眸，“忙点不用被臭小子欺负。”
陆敏：......
“粥粥他面壁道歉了，小板凳也被没收了......你消消火。”
这几年影视行业不景气，杭敬承这阵在忙的项目在市场上吃不开，好不容易找来投资，加上自掏腰包，终于开机。开机后的拍摄过程也不顺利，遇到各种意外和超预算的情况。他跟剧组熬了无数个大夜，还得兼顾别的项目的宣传和策划，终于把自己早年的肩伤熬复发，甚至更严重。
这项目在西海拍摄小半年，杭敬承中途只回青城三次，半月前杀青，他临时决定提前回家。
陆敏白天要上班，粥粥上幼儿园。杭敬承回家撑不住，躺在沙发上眯了过去。三个小时后，粥粥从幼儿园放学回来，踩小板凳爬沙发靠背，一失足就跌到他怀里。
当时他麻了半边身子。
“嗯？......哼、哼......”杭敬承闭着眼睛，冷声哼笑。
陆敏犹豫片刻，收回视线，手指搭笔记本，按动键盘。杭敬承翻身，手臂贴在她腰侧，指尖蜷起，勾过她散落的发丝。
上级审稿挑剔，很难伺候，陆敏不想耽误今天的行程，集中精神写稿子。
大约过了半小时，身旁的人没什么动静，她坐得腰酸，手臂撑起准备换个姿势。
杭敬承躺她身侧，无言，却没睡着，懒怠地半睐，似乎什么也没瞧进眼睛里。
“怎么没睡？”
“在想事。”杭敬承说。
她问他在想什么。
杭敬承瞥她，声线慢悠悠拖长，“我在想，”
“女儿会不会贴心点。”
“写完了？”
陆敏摇头。
“明儿再说。”他抬手拍阖她的笔记本，丢到一边，然后将人拽下来。
/
尽管醒得早，陆敏还是比平时起床稍晚。
收拾妥当后去另一个房间接粥粥，被告知他已经被带去底下吃早饭了。
餐厅人不多，粥粥的宝宝椅很好认，一个人坐在圆桌边，身前摆了几个碟子。在酒店服务生的监护下，他不紧不慢地拿筷子夹小笼包。
“粥粥。”陆敏叫他。
粥粥回头，两粒黑葡萄似的眼睛发亮，下巴沾了红红的番茄汁。
他空出手，摆了摆，“三三早早，杭老板，早早。”
陆敏和杭敬承见他没什么事，于是取了餐盘，选早餐后回来。
“粥粥昨晚睡得好吗？”陆敏放下餐盘，扯椅子坐下。
粥粥：“粥粥昨晚看小怪兽。三三，我可以喝啤酒吗？”
“不可以哦。”
“就一点点。看起来很好喝啊，典典昨天偷偷喝。”
“但是粥粥不可以。”
“一点点。”
“不可以。”
“今天怎么起这么早。”粥粥还要开口，被杭敬承打断，“平时去幼儿园不是每天都抱怨睡不醒么。”
粥粥识相：“典典说已经十点了。三三，这个好好吃。”
“我没有拿哎。”陆敏说，“安西和青城有时差——就是时间不一样——这里的十点，相当于青城的八点。秦典叔叔呢？”
“典典早起去找平平啊，粥粥不想一个人睡。”
“他已经出发了吗？”陆敏意外。
粥粥两手捧起白瓷小碗，嘴巴对着碗沿，吸里面的豆花，陆敏帮忙抬了抬他的碗。
“对呀。典典说这里没有玫瑰花，老板娘，老板娘给他，他去取。二、三.....嗯，一百九十九朵。”粥粥举手，五指张开，唇边留下一圈奶胡子，伸舌头舔了舔。
这里想要鲜切花，大概得从春城空运。
这倒不难，难的是肯花心思。
陆敏跟杭敬承对视一眼。
“体谅体谅他。”杭敬承切面包块，“等了二十多年了。肯定不想放傅叶平走。”
“可是平平爸爸不是刚去世......”这么大张旗鼓，陆敏怕会伤害到她。
“他有分寸。”杭敬承淡定，“杭粥粥在吃什么？”
粥粥说：“豆花花。”
“给我尝尝。”
“那边桶里有好多哟。”
“嘶。”杭敬承撂下筷子，揉肩。
杭粥粥：......
小家伙默默将豆花碗推给他。
这父子两个。
陆敏扶额。
“爸爸妈妈今天要开车去博物馆，粥粥有什么计划吗？”
“去找菩萨玩。”粥粥吃饱了，拍拍肚皮，“平平想拜菩萨。晚上拿耗子，听歌的来耗子。”
陆敏说：“livehouse，粥粥，就是小型的室内演出。”
粥粥认真，“来耗嘶。”
杭敬承被他逗乐。
“不许笑。”粥粥羞恼。
“不笑不笑。”杭敬承摆手。
到底压不下唇角。
/
早餐后秦典接傅叶平过来，顺便把粥粥带上，几个人去清泉寺。杭敬承和陆敏去博物馆参观。
两人租了讲解设备，一路走马观花。这博物馆规格不算大，然而文物这东西，细究下来，每件东西都有自己的独特的时代内蕴，可以照见当时社会的一隅。
“这些织物好精致，两千多年前的东西了，颜色还是这么鲜艳。”
“往前走走，应该还有些。”
陆敏感叹于语言的匮乏。
放在包里的手机嗡嗡震动，她拿出来，点开粥粥的头像，一连串语音消息，还在往外蹦。
“三三，你在哪？”
“三三，你到了吗？”
“到了吗？”
“到了吗？”
“我到清清寺啦。”
“三三，冰淇淋咬了我一口，我可以咬回去吗？”
“三三，你还没有到吗？”
“平平分给我一朵花花。”
“为什么杭老板不给三三买花花。”
“为什么看到菩萨要磕头。”
“大炉子里是什么，香香的。”
“典典说他们在上香哎。”
“菩萨会听到粥粥的愿望吗。”
“分开两个小时，哪来这么多话。”杭敬承说。
“最近这段时间最粘人，再过几年可能就不爱回家了。”陆敏举起手机，对话筒说：“我也到了，粥粥。我跟爸爸在博物馆。”
“清泉寺不是清清寺。冰淇淋吃一半好不好，让秦典叔叔帮你解决另一半。”
“粥粥许了什么愿？”
粥粥的消息无缝发过来：“三三你听，当~当~当~”
陆敏将手机贴到耳边，听到寺院的钟声。
“愿望，愿望......粥粥要吃一百个冰淇淋......爬沙发......不去幼儿园，要在卧室打篮球。”
陆敏：......
杭敬承将手机从她手中抽走，“杭粥粥你求菩萨不如来求我。”
他松开拇指，消息咻地发出去。
粥粥：“典典说菩萨笑了，会帮粥粥实现愿望。”
“三三，你的手机怎么在别人那里。”粥粥慌神，“快拿回去。”
杭敬承：......
/
傍晚几个人汇合，一起吃了顿饭。
“敏敏，我去趟洗手间，等下一起过去吧。”傅叶平拎包起身，路过粥粥，小家伙将手里攥了半天，已经碎掉的饼干递给她，她笑一笑接过，说谢谢。
“平姐状态比上次见面时好很多啊。”陆敏目送傅叶平走远。
杭敬承看向秦典，后者吃饱喝足瘫靠在沙发靠背，搂着粥粥，得意地笑，“那当然是因为见到我啦。”他一拍脑袋，“对了，来之前十三斤还说这趟肯定白费......粥粥，你跟他说，今天平平让你叫什么。”
粥粥很给面子，“婶~婶~”
秦典嘴角咧到后脑勺，拿出手机，按着说话键叫粥粥再来一遍。
“婶婶~为什么要告诉十三斤呀，因为他还没有老婆吗？”粥粥懵懂地抬头问。
这句跟着一起发出去了，施鑫那边数次显示‘正在输入中’，但是没有回消息，秦典拍大腿狂笑。
“乐韵还在组里么，施鑫哥没有一点进展？”陆敏问杭敬承。
杭敬承抽空回工作消息，没抬眼睛，“听说十三斤被放好几次鸽子，所以跟乐韵冷战。他有脾气，乐韵脾气更大，现在全组都在纳闷场记为什么敢跟导演甩脸子。”
这两个更有意思，拉拉扯扯好几年。从前乐韵巴巴跟在施鑫身后时他不在乎，后来她放下，他倒起了心思。乐韵主业美术，进电影圈属于玩票，几年不接一个活，施鑫好不容易把人弄进自己组里，乐韵就是不给他准话——用杭敬承的话来说，是他自己造业。
当年走马灯似的换女朋友、追沈听云时，全没回避人家小姑娘。
晚上音乐演出的地方就在餐厅不远处，一行人转移阵地。中途有人送来双拖鞋，秦典叫住傅叶平，叫她换上。
陆敏这才注意到傅叶平脚踝被高跟鞋带子磨红的痕迹。
这是个餐厅自带的场地，地方不大，少有知名的音乐人过来，这次请了个名气不小的台湾乐团过来，前几天才开始售票。
陆敏怀疑也是秦典的手笔。
他对傅叶平有200%的贴心与热忱。
傅叶平比秦典大两岁，据说两人是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但是傅叶平初中去D国读书，秦典则转去京市，渐渐淡了联系。
秦典玩心重，在家里经常跟父母对着干，只有跟傅叶平这桩‘娃娃亲’，从来没想过违约。可他也很难放下一切跟随傅叶平去D国发展。
傅叶平觉得两个人没可能，秦典试图给她信心，某个暑假追过去来了趟欧洲自由行，在布拉格广场喂鸽子时表白，两个人短暂度过一个夏季热恋。
这段恋情以暑假的结束而告终。
傅叶平出国前的计划只是读完本科，中途因为跟家里人有矛盾，改变了意向，继续深造。
秦典不打算出国，身边所有人都劝他不要再等了，反正没结果。
他比较犟。傅叶平有条狗狗，养不了了，他费劲手段弄到手，一直养到现在。
陆敏转头，眸色唏嘘，看向一侧的秦典和傅叶平。
/
livehouse请来的是傅叶平非常喜欢的乐团，她蹦得开心，粥粥也在沙发上摇头晃脑。
平时不让在沙发上乱爬，这次有护栏，他手扒着护栏跟池子里的哥哥姐姐打招呼，风光招摇得很。就这么蹦了一个小时，小家伙的电量被耗光，趴在杭敬承肩头，上下眼皮打架。
秦典和傅叶平都喝多了，好几次对视，看样子要走心，杭敬承带粥粥和陆敏撤了。
旁边就是独栋民宿，粥粥现在可以一个人睡被放在客卧休息。
洗漱完毕后陆敏打算去隔壁看看情况，刚出门就被杭敬承拽到墙角。
杭敬承左手臂箍住她的腰，按住胳膊，左手手掌附住她鼻唇，摇头。
陆敏定了定神，听见旁边传来的对白声。
“......这趟安西之旅，有多少巧合，有多少是你安排，秦典，摊个牌吧。”
“你不喜欢吗？我只是想让你开心点......”
秦典和傅叶平的声音，两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了，都带着醉意，声音含糊。
“除了你会过来这件事，一开始的偶遇就是我故意的......我担心这次不见，你又回D国了。叶平，你别生我的气好不好。”
“我没生气......我只是有些事想不通啊。”
“跟我有关？你不要想了，直接问我。”
“......”
“秦典，你怎么就从小认定我了呢，小时候不是说了我是姐姐吗？老实说，我一直觉得你对我的感情......只是弟弟对姐姐的.....”傅叶平说到后面自动消音。
陆敏若有所思地点头。
有时候越是得不到越是执念，执念容易蒙蔽人的双眼。她虽然不了解内情，但是既然当事人有这个感觉，那就一定有原因。
“秦典认死理，从小就这样。”杭敬承看出她的思虑，解释道：“秦伯父有段时间想要离婚再娶，他差点从利星大厦楼顶跳下去，逼得老头把离婚协议撕了。这种人拿得起放不下。”
利星大厦是秦家自己的产业，秦典是真的在造业。
杭敬承说得淡，陆敏听罢五味杂陈。
不知道秦典是怎么解释的，傅叶平没绷住，小声啜泣。
“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你知道我妈七年前去世的事吧，对外一直说是心脏病复发，其实是生孩子难产......”
陆敏惊诧。
这次甚至在杭敬承脸上看到惊讶表情。
傅叶平的声音再次低低响起，“我跟家里决裂，就是因为，他们非要生下这个孩子，我妈自己还送了命......我跟爸爸闹了好久，那孩子被送到姨妈家养着，三年前我回来看过他一次，跟粥粥差不多大，耳朵大大的，很聪明，然后去年年底，我爸带他出去玩，两个人一起......”她泣不成声。
长久的沉默后，傅叶平继续说：“我从来没跟别人提过这件事，因为太丢人了，秦典。我真的做错了。对不起。我可能真的不是你想要的那种人。”
“可是我爱你。”秦典声音不大，却坚定。
沉默片刻。
“秦典......”傅叶平拖着哭腔。
砰砰砰！
不知道哪传来拍门声。
粥粥在门内着急地大喊：“哇呜呜呜，开门，我要尿尿！！”
/
半夜一点，客厅里酒瓶东倒西歪。
秦典是真的醉了，也是真的开心，傅叶平刚才已经回房间睡下了，他不知道从哪里找来把吉他，鬼哭狼嚎。
唱了半小时，他嗓子哑掉。杭敬承抱臂坐在一边沙发上，等他发完酒疯，以为这下他能消停，结果他将吉他塞到他怀里，“杭老板......你来吧......”
杭敬承看了眼身旁的陆敏，将吉他推开：“给我干什么。”
“你不是会弹吉他嘛。”秦典哑得跟安陵容似的，扭头跟陆敏解释，“承哥当年可是乐队吉他手，WhatI\'veDone帅惨了。”
陆敏惊讶，“你不是不会弹吗？”
当初还叫她教来着。
杭敬承战略性转身，抱起一边打瞌睡的粥粥，“儿子，带你回房间睡觉好不好？”
还是被秦典连哭带求地留下，随便来了一段。
陆敏惊诧地看着他将吉他抱起，垂下眼睛，指尖在品丝间娴熟拨按。
“行了，该睡了。”杭敬承将吉他放一边。
秦典瘫坐在地毯上，歪歪扭扭点头，等他从旁边经过，拽住裤腿，“杭老板，再给嫂子露一手吧。”
杭敬承眉心一跳。
秦典含糊，“不是还没唱歌吗？”
杭敬承踢开他，“滚。”
他抱着粥粥，牵陆敏上楼。
陆敏听见身后秦典猖狂的笑，“嫂子，知道承哥为什么从不唱歌吗，因为他五~音~不~全~是小学合唱比赛唯一被踢出队伍的同学哦~”
杭敬承回头递给他一个眼刀。
/
晚上将粥粥哄睡，陆敏回到主卧，浴室传来水声。
她伸了个懒腰，下意识抚了抚小肚子，坐在床头歇脚，点开微信。
她好几天没刷朋友圈，看到许多条新消息。
沈听云离婚后被拍到独自带女儿出行，在朋友圈潇洒地吐槽。
池娆发图片，晒自己的网络频道成就。
陆子默跟当年那个‘非常喜欢’的女友终于还是分道扬镳，现在在加班，配图表情包很可爱，估计又有了心仪对象。
自从前些年陆敏在家大闹一场后，王丽琴对她的态度悄然发生转变。王丽琴前年将债换完，将姥姥姥爷接到自己家，偶尔晒晒他们的照片，照片里一定会带着那盆薄荷草。
施鑫发了张现场工作照，墨镜倒影里有李乐韵的身影。
戚卉是陆敏在青城带的第一届学生，面临毕业，晒了自己考取的一大堆面点烹饪证书。
胡菲菲晒了在学校值班时，学生送的小面包。
陆敏翻下去，挨个点赞，顺便也编辑一条朋友圈：
今天得到两个秘密。
一个是hjc居然五音不全，但在高中转走后就学了吉他。
另一个在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