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善没有在兴庆宫中逗留多久,他还是跟着杜甫去了奉先县。

坐的还是李隆基派给他们的马车。

李隆基给杜甫赐了官和宅邸,让他把妻儿接到长安一起住。宅邸还是挨着兴庆宫的那种,赏赐不可谓不丰厚。

若是在此之前得了这样的恩荣,杜甫心里可能还会很高兴,可惜在得知大唐即将面临的命运以后他心里难免怅然若失。

出了长安城,杜甫回首望着那依然巍峨耸立的城门,心中想的是不知那一切能否得以避免。

霍善倒是没那么多想法,哪怕知晓后世记载中的一切,他一个局外人也做不了什么。

就好像给人治病,你告诉了他这病不治疗会发展成什么样,可他偏不听,既不肯好好喝药也不肯改掉不良生活习惯,那你就算是再好的医家也莫可奈何。

患者不配合,你能有什么办法?

要不扁鹊怎么没治好蔡桓公呢?

见杜甫忧心忡忡,霍善积极地给他提建议:“实在不放心,你平时就多骂骂他。”

杜甫确实挺爱干这事的,安史之乱后他每到一个地方就写诗描述一下当地的惨况,可见他这人很擅长戳人痛处。只是他如果被朝廷收编了,恐怕就不能这么自由地创作了。

像苏轼当初在新法推行期间也爱干这事,每到一地就写写新法落地过程产生的问题。新党恨他恨得牙痒,专门给他炮制了乌台诗案。

可见在体制内写这种东西是有生命危险的。

不过杜甫暂时应该没有这个烦恼,因为他目前是连通霍善这位“小神仙”的唯一枢纽,就算他写个千百首诗,李隆基估计也不会处置他——杜甫说话再不中听,还能比霍善当面说他们父子俩是安史之乱大功臣来得猛烈吗?

又能骂他,又能不被杀,听起来是不是很愉快!

杜甫:?

这建议莫名感觉……很是舒爽。

他这次接受皇帝直聘,当的依然是后来房琯举荐他当的左拾遗。官不大,属于谏官行列,有事没事在御前劝谏几句的那种。

说起来这位举荐杜甫的房琯在安史之乱中也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

想要效仿前人来个出将入相,毅然请求让李亨放他带兵去收复两京。

可惜他平时爱好文学,招揽的全是酷爱吟诗作对的文人墨客(比如杜甫),军事水平十分有限,作战经验基本为零,王师在他带领之下败得极其惨烈,眨眼间又霍霍掉几万兵马。

只能说房琯本人敢上书请缨,李亨也真敢放他上阵,也不知该不该夸他们一句“胆子真大”。

唯一可惜的是听他们瞎指挥上阵送命的那些将士。

总而言之,安史之乱中李隆基父子以及朝中上下的一系列操作属于有识之士连夜辞职隐遁的那种(比如与李亨少年相识的那位知交兼智囊李泌)。

杜甫好不容易当了官,举荐人却是这么一位人物,后半生为何会颠沛流离就很容易理解了。

如果可以只骂人不承担后果,倒也不失为一种美妙人生。

杜甫很矜持地说道:“我也不是全都骂,该夸的时候还是会夸的。”

霍善道:“没事,只要你骂得够多,后世人看到你那些歌功颂德的诗文也会原谅你的。”

杜甫:“………”

这小孩的嘴巴刺别人的时候怪好听的,刺自己的时候听起来怎么这么难受呢?

我确实写过不少歌功颂德文章没错,但这也是身不由己的事情。你看李白那么洒脱一个人,他逃脱了这个命运了吗?

没有!

只要想自荐求职,根本没有人能避免这种事!

一大一小天南海北地闲聊着,不消半日便抵达了奉先县。

杜甫一家老小寄居在这个地方,家中林林总总有八/九口人,家里家外都得他妻子杨氏操持。

早年的杜甫也算是出生于官宦之家,生活十分优渥,足以支持他到处游山玩水、广交朋友,一直浪到年近三十才成婚。

成婚后这十余年他们夫妻俩已经生了好几个儿女,而他的仕途却始终没有着落,杜甫心里也是很着急的,着急到他到处写诗求人引荐,可惜辗转十年依然没有任何人愿意提拔自己。

临近家门,杜甫忽然顿足,远远地望着妻儿寄住的地方出了神。这一次他推开家门,应当不会看到幼子夭折的惨况,可那并不意味着他就是个很合格的父亲。

霍善转过头问停下脚步的杜甫:“怎么不走了?”

杜甫不答反问:“他们会不会怪我?”

怪他没能为一家老小谋来安定的生活,怪他没有时常陪伴在他们身边。幼时他寄养在洛阳姑母家中,姑父姑母始终尽心尽力地教养他,而他这个当父亲的却没能做到他们的万分之一。

他争取了这么久也只勉强为家里争取来免于赋税徭役的待遇,俸禄什么的约等于无,根本无法负担起一家老小的开销。

杜甫把自己内心的挣扎告诉霍善。

自己家沦落到这个地步,也不能全怪时局不好,他自己也有一定的责任。

霍善毫不犹豫地说道:“当然会。如果我爹对我不好,我也不喜欢他!”

小孩子的爱恨好恶就是这么分明,从来都不会整那么多弯弯绕绕。

杜甫噎住。

这小孩是根本不会安慰人对吧?

都到家门口了,杜甫再怎么犹豫也不至于不回去了。

他还是带着霍善踏入家门。

年幼的小儿子正在篱笆墙边跟人斗草,年纪和霍善差不多大。

霍善看见两小孩拿着两根草在进行“武斗”。

这就是唐朝人很流行的斗花斗草。

斗花一般是春天玩得比较多,许多人都爱插上满头鲜花出门游玩,看看谁家的花最多最好看。

斗草就比较适合乡野小儿日常玩耍了,一般可以分为文斗和武斗,文斗就是大家一起到乡野之中找到各种花花草草,回来比比看谁能报出最多的草名;武斗则是像眼前两小孩一样就是把彼此的草交叉成十字形,双方一起用力拉扯,看看谁找来的草最有韧性。

霍善没见过这种玩法,兴致勃勃地蹲过去看别人你来我往地拿草茎“拔河”。看着看着他就手痒了,积极提问:“我可以一起玩吗!”

这时两小娃娃才发现有生人进来了,好奇地转头看向杜甫和霍善。

杜甫的小儿子问道:“你们是谁啊?”

杜甫一阵沉默。

他太久没回来了。

看着自家幺儿脸上因为玩得太投入而热得红扑扑的,杜甫便控制不住地想到若是自己明年才回来就见不到这孩子了。相比之下,儿子认不出自己这点小事反而不那么重要了。

此时杨氏听到动静掀开门帘出来一看,瞧见了立在门边的杜甫。

她手里拿着的扫帚啪地一声落到地上。

杜甫转头望去,看见了阔别已久的妻子。他娶妻娶得晚,杨氏比他要小十余岁,偏偏在成婚那会儿他父亲、姑母都陆续去世,他再也不是那个可以仗着家中有长辈在而肆意挥霍、到处游玩的名门子弟了,可以说妻子嫁给他以后过的都是苦日子。

杨氏一个能识文断字的官宦人家之女,如今日日都要为柴米油盐操心。

可光是这样算不得多好的苦日子,接下来也将要被安史之乱彻底打破。

“怎么突然回来了?”杨氏擦净手走出来问,“也没提前写信说一声。”

杜甫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霍善倒是很自来熟地跑过去跟杨氏自我介绍,说自己是杜甫的朋友,跟杜甫一起来接她们去长安。一家人都去了长安的话,就算李隆基最终没能阻止安史之乱,跟着御驾一起往蜀中跑也方便!

实在没饭吃了,他也可以过来给他们送饭的!

分散两地的话就不太好送了。

杨氏朝霍善笑了笑,把他们迎进屋坐下说话。

搬家不是小事,并非当天说当天就能搬,夫妻俩还得先商量妥当才能出发。

霍善是坐不住的,很快跑出去找那些小孩儿斗草去。

他力气大,只要找到的草茎韧性够好,那简直是百战百胜,没一会就带着杜甫他家娃制霸全里,迅速结交了一堆小伙伴。

他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在欺负人,还得意到不行。

等跟所有人都玩熟了,他又搬出自己的医家身份,要给大伙挨个号脉过去。

别人只当是在玩过家家,都积极地配合他的四诊,有些学得快的还踊跃表示想换他们当医家。

反正老热闹了。

到后来连各家的大孩子都忍不住跑出来加入。

杜甫出来找娃回家吃饭的时候,发现霍善正在给人分乌梅丸。

每个肚里长虫的娃都分到了这糖果似的药丸。

这是李时珍他们通过反复进行药物试验后调整出来的特制乌梅丸,具体原理是是通过寄生虫喜欢的味道把它们从寄生的部位吸引出来并将它们统统麻痹,这样它们就能跟着便便排除体外了!

不仅效果好,味道也不错,霍善偶尔扛不住嘴馋吃了点生冷的食物就会嗑上几颗防范于未然。

现在他上门出诊可以开药房取药,这乌梅丸想取多少就取多少,所以只要是有需要的小伙伴他都给对方分发一点。

大家都当这是乌梅糖,开开心心地分了吃。

知晓全部真相的杜甫:“……”

你们别一口气全吃光了,这真的是药啊!

杜甫牵着两个娃往回走,忍不住问霍善这乌梅丸多吃了会不会出啥事。

霍善道:“我按照他们的情况数给他们的,不会有问题。”

杜甫这才放心一些。

霍善在杜甫家里住了一宿。

大夏天的,夜里根本不需要盖被子,倒是不需要体验“布衾多年冷似铁”的艰辛。

第二天一早,霍善正在带杜甫和他们家几个娃练华佗养生操呢,就有好多邻里找了过来。

杜甫疑惑地问:“怎么了?”

邻里不好意思地问道:“没什么,就是想问问你们家小神医那个乌梅丸还有吗?我们也想驱驱虫。”

最开始小孩子回家讲什么寄生虫的事,他们是不信的,只当是小孩子在瞎胡闹。直至今天早上,家里几个昨天傍晚吃了乌梅丸的小孩子都……跑来喊他们去看屎!

遇到这种熊孩子的熊发言,大伙的第一反应当然是先打一顿再说。

这一打,他们就哭着喊着说出惊人的话——

屎里有虫!

当家长的,到底还是捏着鼻子去茅房观察孩子的便便去。

亲眼看到从孩子肚子里拉出来的寄生虫,他们就忍不住开始回忆自己孩子昨天回来时讲的那些症状了。

……完了,怎么感觉自己好像也有这些问题!

有些事情不知道还好,一旦知道了那可真是浑身难受。

于是他们一大早过来想看看杜甫带回来的那位小神医还在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