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次日。

辰时已过,蓬莱殿悄无声息,宫人簪花戴柳,遍身金银自廊檐下穿过。

静悄悄无人敢闹出声响。

绿萼自小厨房来,遥遥望见茯苓,她招手,轻声问:“郡主还未起身?”

茯苓笑着摇头,以手指着天:“估计还得有一盏茶的功夫。”

绿萼无奈莞尔。

幸而圣上英明,早早免了郡主的晨昏定省,不然哪有这样的舒心日子。

放眼宫中,也就沈鸾一人活得恣意随心,连带着她们这些做小丫鬟也得脸。

宫中无事,绿萼着人取了针黹,坐于廊檐下做针线。

沈鸾性子挑剔,贴身衣物亦或鞋袜,都得绿萼亲手做,别人经手的,她一概看不入眼。

约莫过了一盏茶,里间果然传来要水的声音。

一众侍女手捧拂尘、漱盂、巾帕井然有序进屋,捧盆的侍女行至沈鸾身前,双膝跪在地,高捧沐盆供沈鸾洗脸。

待沈鸾拿青盐擦了牙,漱了口,又有侍女上前,屈膝献上巾帕。

“什么时辰了?”

拿巾帕净了手,沈鸾方懒洋洋道一声。铜镜前的女子睡眼惺忪,满头青丝只用一根金银花树钗轻轻挽着。杏眸氤氲着水雾,小脸未施粉黛。

茯苓屈膝回:“辰时三刻了。”

“辰时……”

陡地站起身,头上簪子随着沈鸾的动作左右晃动的,一早上的困意此时消失殆尽。

“我不是和你们说了吗,我和姚绫约了辰时见面,你们怎么不早点叫我?”

满屋的侍女都跪在地,只有绿萼和茯苓笑盈盈迎上前。

“郡主莫不是不知自己什么性子,奴婢几个挨个唤了郡主好几回,郡主都没听见,这会倒怪起我们的不是了。”

沈鸾撇撇嘴:“那也不能让姚绫等……”

“哪能呢。”绿萼笑笑,唤了侍女上前,端来妆匣脂粉等物,“奴婢一早就让人去姚太傅家送信了,说郡主下午再过去。”

听闻姚绫没干等自己,沈鸾方松口气,凤眼对上铜镜中绿萼盈盈一张笑脸,沈鸾轻哼:“就你鬼点子多。”

绿萼笑而不语,忠心站在沈鸾身后,为沈鸾篦头。

不多时,宫外传来小太监的声音,说是洪太医来了。

沈鸾对镜理云鬓,闻言皱眉:“他来干什么?”

话音甫落,纱窗外忽的传来洪太医一声:“下官是来给郡主请平安脉的。”

说话间,早有一人着石青圆领官府,于殿外缓缓走入。洪太医不过二十有余,然医术高明,沈鸾身子抱恙,都是由他看诊。

自然,最后还要去一趟养心殿回话。

担心自己身子未痊愈,圣上不放自己出宫,沈鸾背着手,不肯将手腕搭在引枕上。

“我早好全了,不劳洪太医挂心。”

说着,又唤绿萼将人赶走。

换了他人,兴许还会担心得罪长安郡主,洪太医却不,好整以暇端坐在东边下首。

“郡主下回装病不去南书房,莫非也不需洪某帮助了?”

上学这事真真踩中沈鸾七寸,她语塞,瞪圆了眼珠子凶神恶煞:“你威胁我?”

“下官不敢。”洪太医依然笑岑岑,仰头望天,“只是圣上刚刚嘱咐了,若郡主身子安康,明日便可回南书房念书。”

这话摆明了就是威胁,偏偏沈鸾最怕的就是念书二字。停在门口站也不是,走也不是,只拿眼干瞪着里头那罪魁祸首。

余光瞥见侍女收拾文具书袋,沈鸾立刻怏怏,

以手扶额,如弱柳扶风有气无力:“绿萼,我头晕。”

绿萼强忍住笑,好声劝说:“这儿风大,奴婢扶郡主回屋歇着,正好洪太医在。”

一提这人,沈鸾顿时气得牙痒痒,偏生还拿他动弹不得,只能看着绿萼抱来引枕供自己靠着,又让人取引枕来,好让太医把脉。

洪太医不疾不徐:“郡主这脉象……”

沈鸾轻咳一声,警告。

洪太医笑笑,无视沈鸾的警告,兀自在纸上写下药方子,让宫人取了煎药。

茯苓着急问:“太医,郡主的身子……”

“放心,无甚大碍,只需静养一段时间即可,不过还是得多加留心,不可劳神费力。”

总算有半句话撞在沈鸾心坎上,沈鸾瞬间眉眼弯弯,看洪太医都觉得顺眼许多。

洪太医:“只是郡主嗓子好像不太好,平日可多吃点冰糖雪梨,败火。”

……

“绿萼,你刚刚拦我做什么,像那种人,就该……”

“该什么?”绿萼好笑,搀着沈鸾踏上脚蹬,登上七宝华盖香车,往往宫门口去。

“若不是洪太医,郡主此时早在南书房了,哪里还能出宫。”

沈鸾不甘心:“他那不过是看在银钱的面子上,我就没见过他那般爱财之人。”

别人爱财,偷偷摸摸。洪太医并不,每回看诊诊金高得出奇,同僚调侃,他也置若罔闻,依旧我行我素。

绿萼低声回:“那也是事出有因。我前些日子出宫,偶然得知京中好几个福安堂都是洪太医捐助的。”

福安堂是京中收养弃婴之地,或是家中丧失双亲又无亲人领养的孩童,皆可送到福安堂。福安堂开销极大,也怪不得每次洪太医都狮子大开口。

抱怨的话忽的止住,沈鸾小声嘟囔:“怪不得。”

她喃喃:“既是做好事,那你下次多拿几对金锞子给他做诊金便是。”

末了,还不放心补上一句,“可别提是我说的。”

绿萼弯唇:“哪里还用得着郡主提醒,奴婢今日就送了好几对金锞子,连同奴婢一点梯己,算来也有五十多两。”

沈鸾不在意:“这事以后你做主便是,不用问我。”

闲聊之时,七宝华盖香车已缓缓出了宫,宫道两侧桂花飘满,花气袭人。

去姚家恐撞见姚太傅,好不容易出趟宫,沈鸾可不想玩得不痛快,遂约了姚绫在橼香楼见面。

姚绫早早便在那等着,怀里抱着一个漆木攒盒,是晨间她为沈鸾排队买的滴酥鲍螺。遥遥望见沈鸾的车轿,姚绫笑靥如花:“郡主。”

她今日穿一件菡萏色绫彩宝相花纹宫衣,娇俏艳丽,如春日红桃绽于枝头。

姚绫挽着沈鸾手臂:“你看我今日这身怎样?”

沈鸾细细打量,眼睛笑如弯月:“这是京中新出的款式吧,改明儿我也做一身。”

姚绫眉开眼笑:“我就知你和我一样,你不知道,我今日出门遇见我表姐,她见了我这身,非说我不端庄不自重,女子当以素净清雅为宜,和她一样最好。”

两人并肩上楼,沈鸾闻言,只觉得好笑,轻哂:“她不喜欢自己闭眼不看便是,和我们有什么相干?”

有人给自己撑腰,姚绫越发得意,抚掌大笑。

“正是如此,我也是这般回的她。家里谁不知道,她借着探亲的名头赖在我家不走,就是想嫁给我兄长。昨天夜里还特地换了新做的衣衫,去给我兄长送吃食。偏生我那哥哥又是个木讷老实性子,总觉得她可怜,柔弱不能自理,要我让着她点。”

姚绫笑:“今日回了家,我定将你的话转告给她。”

京城哪家小娘子不爱长安郡主的穿着打扮,之前沈鸾拿南海珍珠镶鞋面,第二日全京城的珍珠都售空。

再有一次,沈鸾戴着赤金点翠的麒麟项圈上街,不久后京城世家小娘子人人都有一个,都是照着沈鸾那个做的。

说话的功夫,楼下的戏班子已经开唱,叮叮当当,好不热闹。姚绫收了声,和沈鸾一齐望向戏台。

橼香楼今日请了新的戏班子,排的戏文沈鸾和姚绫都未曾听过。

戏刚过半,姚绫便觉无趣:“我还当有什么新样的,结果还是这些。”

不外乎是丞相嫡女避雨时偶遇上京赶考的清贫书生,从此便对他念念不忘,非他不可。

姚绫低声碎碎念:“等会就该是丞相棒打鸳鸯,二人私奔了,没甚有趣的,这写戏文的估计自己就是个酸臭书生。”

沈鸾侧目笑睨她一眼:“这还能看出来?”

“怎么不能?若是我来写,必要那书生对我一见如故思之如狂,怎的好事都让男的占了尽?”姚绫不满嘀咕。

“避雨遇见佳人就算了,这佳人还对他恋恋不忘,宁可抛去礼数违逆父母之言还要同他在一起,成亲后还得为他洗衣做饭,受了委屈也不敢说。再者,京城王侯将相世家公子众多,哪至于见着一个书生就真的丢了魂,还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沈鸾稍怔,忽的想到了近日来时常梦见的那人。

他陪着她折桃枝,同她一样爱橼香楼的点心……

那是她的……阿衡哥哥。

当今的太子殿下。

耳尖悄无声息浸染绯红,沈鸾手执团扇半遮脸,悄悄拿眼觑姚绫:“你怎知她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

明明戏还没唱到此处。

“怎么不知?”姚绫弯眼笑,“若真真心悦一人,定会时时刻刻想着他念着他,吃饭时想,喝茶时想,若遇到什么好玩的好吃的,也会记着他。”

姚绫笑出声,随口胡诌,“古人云,心诚则灵,都这般日有所思了,那自然夜有所梦。”

沈鸾心神恍惚,少顷,方低声呢喃,自言自语:“……是吗?”

……

戏文无趣,沈鸾越性和姚绫先行一步。

京城本就是富贵繁荣地,贩夫走卒遍地皆是,沈鸾有一阵子没来,看什么都觉得稀奇。

“前方有一家铺子,他家梅子饼做得极好。若是运气好,还能吃上店家亲自酿的梅子酒。”

姚绫挽着沈鸾手臂,欲钻进人群往前走。

茯苓跟在身后,笑着道一声:“郡主不喜酸的,怕是吃不了。”

姚绫闻言,面露遗憾:“那算了,他家只做梅子,别的一概没有。”

沈鸾眨眼:“梅子饼酸吗?”

“当然。”姚绫不假思索,点头,“我平日念书,若是困得狠了,也会吃上一两个,好提提神。免得我父亲看见,又打我板子。”

虽只做梅子饼,然花式极多,有春鸭水暖,也有夏日莺啼,还有秋菊冬梅。沈鸾瞧着有趣,林林总总,共买了二十来种。

茯苓和绿萼跟在身后,目瞪口呆。

虽说不差钱,然光是梅子饼,沈鸾就买了百来罐,更别提沈鸾还将店家的梅子酒搬空了。

绿萼小声提醒:“郡主,您不是不爱吃梅子的吗?”

沈鸾不以为意,“嗯”了声。

她虽不爱,然裴衡却是个爱吃酸的,先前裴衡宫中有位厨子的梅渍糖葫芦做得极好,只是前些年故去了。

她还曾听来福念叨过一阵,说是可惜了,太子殿下就好他做的梅渍糖葫芦。

沈鸾站一旁,看着随从一一将东西搬上车,侧身,朝绿萼道:“这些送去家中,父亲爱吃酒,估计也会喜欢。”

绿萼垂首道了句“是”,又问:“那后面一车呢?”

满满当当一车子的吃食,若是都送往东宫,难免奇怪。

沈鸾思忖片刻,轻声道:“我挑几样,你送去东宫,剩下的都送去养心殿和坤宁宫。”

余下半日,沈鸾都在街上闲逛,看见什么好吃的好顽的,都买四份,一份送去沈府,佘者皆送往宫中。

日落之时,东宫浩浩荡荡,迎来长安郡主半日的“战利品”。

来福挑了一个柳条编的小雀,笑着送至太子跟前:“郡主真真是有心了,出了宫,也不忘太子殿下。奴才适才往后看了一眼,那一车子都是吃食,还有好几罐梅子饼。殿下先前不是还胃口不佳吗,吃这个再好不过了。”

书房内残阳尚存,裴衡端坐书案后,笑着接过福递来的小雀,拿在手心把玩。虽不及宫中所制精巧,然胜在样式新奇。

裴衡玩一阵,又有小太监来报,说是五皇子过来谢恩。

“谢恩?”裴衡讶异,“是为昨日那事,五弟也太客气了。”

说话间,早有小太监带路,引着裴晏进了内殿。

东宫难得热闹喧嚣,宫人进进出出,手中都端着大漆捧盒,皆是方才沈鸾着人送来的。

有小宫人走路不当,抱着捧盒险些摔了一跤,立刻招来领头太监一记冷眼。

“毛毛躁躁的,摔了郡主的东西,我看你十条小命都抵不过。”

宫人唯唯诺诺,躬身应了声“是”,复忙忙跟上帮忙。

一屋子的器具玩物很快堆满。

裴衡坐于上首,温和眉眼笑意浸染,笑着让座:“让五弟见笑了。”

裴晏拱手:“殿下客气了。”

他今日来,本是为着昨日内务府送东西一事谢恩,不想碰上沈鸾这一茬。

宫人忙进忙出,沈鸾所送之物,裴衡都要亲自过目,故而裴晏并未久待,只吃了一盏茶便告辞离开。

行至宫门口,恰好遇上从宫外回来的李贵。

“主子。”他拱手,视线环顾四周,待至无人处时,方小声禀告今日的见闻。

昨天夜里得知今日要跟踪的人是长安郡主,李贵还以为对方身上有什么嫌疑。

然今日跟了一天,除了骄奢淫逸,李贵实在找不出任何有关沈鸾可疑的蛛丝马迹。

李贵甚至还找人打听了沈府一番。

沈大将军夫妻和睦,成亲多年两人从未红过脸,两人膝下只沈鸾一女。除结发妻子外,沈廖岳并无任何妾室。

“若非要说点什么特别的,也就十几年前沈家那场大火。”

天干物燥,沈家几百个人口在那场大火中丧生,只有沈将军一人活了下来。那时沈将军正好打完胜仗,班师回朝。

有人猜疑是敌军所为,只可惜沈府烧得丁点不剩,无从着手。沈将军虽是死里逃生,却也容颜声带尽毁,郁郁寡欢,将近半年闭门不出,也不见外客。

幸而后来遇上了一位世外高人,方治好了一张脸,只可惜不如先前那般俊朗。

除此之外,沈府并无任何异样。

李贵皱眉,不由心下起疑。

“主子,会不会是你……多心了?”

洪公公那事,本就是他们的手笔。如若不然,也不会那么巧被长安郡主碰见。

皇宫森冷,最怕的便是被人遗忘。裴晏此举,不外乎是想让圣上注意到明蕊殿。

只可惜他们的苦肉计还未施展,太子那便突然冒出来一个义子,彻底打乱了裴晏的计划。

“又或者那个义子,是太子殿下找来的。这差事是皇后要来的,自然要办得漂亮果断,找一只替罪羊出来顶罪,再正常不过了。”李贵跟在裴晏身后,细细理着线索。

红墙绿瓦,宫道静悄悄,只有风吹落叶的声音。

夕阳无限,碧蓝天色被宫墙切割成好几角。

裴晏背着手,仰首望天。

若真是如李贵所言,那便再好不过。怕就怕是有人故意为之,阻碍他们计划的实行。

“太子那边,你继续盯着。”

半晌,方听得裴晏低低道一声。

李贵垂手:“是,那长安郡主……”

“也盯着。”

在这皇宫中待久了,裴晏最不信的,便是“巧合”二字。

“若她真与这事有关……”

裴晏喃喃,眼前似乎又晃过沈鸾骄矜高傲的面容。

他眸色微暗:“那便寻个机会……”

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