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夜色浓浓。

青纱帐幔随风飘荡,晃晃悠悠。

沈鸾惊魂未定坐在榻上,从枕边掏出一个核桃似的小金表,不过丑时刻。

她只睡了半柱香不到。

兴许是动静惊扰了外面歇息的绿萼,绿萼移灯来照,小声:“郡主,可是要吃茶?”

沈鸾点头。

绿萼先拿菊花叶泡的手净了手,又拿出一个大漱盂,服侍沈鸾漱口,而后倒的,方是吃的茶。

沈鸾肩上披着狐狸里暖袄,仍觉得后背冷得厉害。

她往里挪挪身子:“我睡不着,你陪我说说话。”

绿萼将熏笼挪至榻边,自己挨着榻沿坐下:“郡主可还为着晚上的事烦心?”

“倒也不是。”沈鸾蹙眉,“只觉得那明蕊殿,颇为怪异。”

她明明从未踏入明蕊殿,怎的会知晓那后面有个半人高的狗洞?

沈鸾心下存疑。

绿萼则不然,只摇头:“郡主怕是忘了,那明蕊殿挨着安巷。”

安巷关押犯了罪的妃嫔,里面不明不白死的、疯的女子不少。

“兴许那地不干净,有什么脏东西冲撞了郡主。”

绿萼皱眉,欲取宫中的崇书本子来瞧。

沈鸾抬手阻止:“罢罢,明日再瞧也不迟。”

又好奇,“我以前……可曾做过杏花酥?”

绿萼只笑:“郡主可真是睡糊涂了,您哪做过这个?”

她拿手指头悄悄往外的美人榻,“那上面的香囊,郡主可曾记得自己多久没碰了。”

那是为绣嫁衣重拾起的女红。

沈鸾涨红双颊,拿锦衾捂住脸:“我乏了,不和你说了。”

绿萼看破不说破,只弯唇,移灯服侍沈鸾睡下。

她只当沈鸾睡糊涂了,不曾想一觉醒来,沈鸾还惦记着这事。

将人从小厨房赶走,说是要自己做一回杏花酥。

茯苓垂手侍立在厨房外,终忍不住,悄悄掀开石灰软帘往里瞧,满面担忧。

“好端端的,郡主怎么突然想起做这个了?那炉子烧着火,郡主从未碰过这个,若是烫着了,可如何是好?”

绿萼也是愁容满面:“我何曾不知道这个,昨儿夜里不知怎的突然说起这个,我只当郡主说着顽,谁晓得她一觉醒来,竟还记得。”

忧心忡忡,皱眉好一阵,忽而又想开,“罢,兴许只是临时起意,你仔细看着点,别叫郡主烫着了就行。郡主从未踏入这种地……”

话犹未了,绿萼忽然缓缓睁大眼,“茯苓,你快掐我一下,厨房站着的……真真是我们郡主?”

沈鸾生来便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用饭穿衣,几时身后不曾跟着一众奴仆,何曾需要累着自己动手。

灶台前,沈鸾细细回想昨夜梦里御厨教的,她本以为自己定然动作生疏,不想自己好似练过许多回。先和面团,又拿小石锤细细揉碎杏花,往里添蜂蜜时,沈鸾忽而敛眸,记起梦中御厨所说,若是不爱甜的,只添一勺蜂蜜尚可。

沈鸾拢眉,怎么也记不清是何人不爱吃甜的。

到底担心自己做得不好,只照着梦中御厨所教,只添了一勺蜂蜜。

广袖挽起,动作之间行云流水,丝毫没有半点慌乱。

刚做好的杏花酥酥脆,沈鸾小心放在攒盒中,一仰头,忽然见茯苓站在廊檐下,正低声唤宫人将水重提倒入水缸。

闻得沈鸾唤自己,茯苓悄声掀帘而入:“郡主找奴婢何事?”

虽在外偷偷望见,然此时看见攒盒中模样规整的杏花酥,茯苓仍是唬了一跳。

“郡主何时……会做这些了?”

沈鸾不答反问:“外头在作甚么,怎的那么多木桶,还都装着水?”

茯苓低垂眼眸,好半晌,方期期艾艾道:“奴婢怕厨房走水,先……先叫人提前备着了。”

哪曾想沈鸾女红虽做不好,在厨艺上却颇有天赋。

茯苓一张唇似抹了蜜:“郡主果真聪慧过人,只做了一次就这般好。若是换了奴婢这等蠢笨的,定然学也学不会。”

“我聪慧过人?”沈鸾昂首,那廊檐下备着的木桶还未搬完。

沈鸾笑着揶揄,“那你还备那么多水,怕我烧了厨房?”

茯苓讪讪一笑,窘迫垂眼:“奴婢愚笨。”

话音甫落,又忙着上前,服侍沈鸾回房更衣。

在小厨房染了一身烟火气,到底觉得不适,沈鸾唤人备水,沐浴一番后,终觉好些。

一头青丝拿一根细细金簪子拢着,沈鸾懒懒倚在天然罗汉床上,任由绿萼跪在一旁,为自己涂抹蔷薇香粉。

沈鸾一双手向来娇贵,何曾做过重活。

绿萼抹着蔷薇香粉,只觉得心疼。

“郡主日后,还是莫进厨房了。”

手指头磨出了小泡,是方才拿小锤子留下的。

沈鸾轻瞥一眼:“无碍,左右不过一两天就好了。”

绿萼皱眉:“那也不行。别说我们心疼,就是太子殿下见了……”

“皇兄见了又如何?”

一语未了,忽闻廊檐下遥遥传来一声笑。

宫人福身请安,为裴煜掀开软帘。

暖阁热哄哄的,还未走近,尚有花香迎面扑来。

裴煜扬眉,视线落至案几上的蔷薇香粉,忽而弯唇:“好生无趣,怎的皇兄用这个,你也用这个。”

话落,又伸出手,欲取了那蔷薇香粉去。

沈鸾眼疾手快,夺来藏在身后,她笑瞪裴煜一眼:“六皇子不是看不上吗,还拿我的香粉作甚么。”

裴煜笑而不语,心知沈鸾是恼她刚刚说了裴衡坏话。

自顾自找了张陶瓷开光坐墩坐着,又让绿萼沏了好茶端上来。

沈鸾睨他一眼:“我这可没好茶招待六皇子,六皇子还是别处吃去。”

裴煜不疾不徐,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敲长木桌:“我适才从军营出来,遇到了沈将军。”

沈鸾唇角笑意稍敛,唤绿萼倒了滚滚的热茶来。

知晓是上回查的事有着落,又将宫人屏退。

双面兽耳香炉青焰未烬,沈鸾自榻上起身,面色凝重:“可是发现父亲……”

话犹未了,裴煜收回手指,仰首朝长桌上的官窑茶碗轻抬。

沈鸾亲自斟了热茶,递至他眼前,催促:“快说。”

裴煜动作悠悠,只顾着欣赏手中的西湖龙井,忽见沈鸾抬眸盯着自己,裴煜笑着放下茶碗。

“我一路追随,看见沈将军去了西山。”

沈鸾狐疑:“……西山?”

那处偏僻,荒郊野岭,偶尔还有野狼出没。

沈鸾凝眉沉吟:“我记着,乱葬岗就在那一处。家中好似也未曾听过有人犯了事,被丢去乱葬岗。父亲去哪里,可是为祭拜一事?”

裴煜颔首:“我怕沈将军发现,不敢离得太近,待他走了才上前看。可惜只是衣冠冢,无名无姓,看不出是何人。我猜着,应该是战场上的故人。”

沈廖岳久经沙场,他虽战功赫赫,然沙场上怎可能无杀戮无伤亡。

沈廖岳祭拜的,兴许是沙场上死无葬身之地的故人,也未可知。

裴煜唏嘘:“听闻沈将军近来心绪不佳,若是因着此事,我倒是能理解。”

沈鸾垂眸,总觉得这事应当如裴煜所说,是自己错怪了父亲。然心里头,仍觉得有一丝丝不对劲。

裴煜见她紧皱双眉,没忍住轻敲沈鸾脑门:“你才多大,学人皱眉头作甚么。”

余光瞥见长案桌上的攒盒,裴煜眼前一亮,他刚从军营出来,这会正好觉得饿。

伸手欲拿,忽的被沈鸾飞快拍开手:“你别吃这个。”

裴煜错愕不已。

不就一块杏花酥,沈鸾何时这般小气了。

沈鸾将案几上的乳酥酪取了来,放在裴煜面前:“你吃这个。”

裴煜笑看她,不拿也不说话。

沈鸾秋眸轻抬,佯装不懂:“看我作甚么?”

裴煜抬首挑眉:“过河拆桥。”

乳酥酪也不拿,裴煜甩袖,朝沈鸾遥遥丢下一句:“走了。日后若有事……”

他回首,眉眼堆满揶揄,“找你的阿衡去,可别找我。”

沈鸾恼羞成怒,气呼呼追了上去:“——裴煜!”

猩猩毡帘晃动,掀开只剩下白茫茫一片大地。

裴煜早跑无了踪影。

空中隐隐有裴煜的笑声传来。

茯苓和绿萼站在廊檐下笑:“郡主莫追了,地上还有雪,小心摔着。”

沈鸾愤愤转身。

须臾,又不甘心,驻足回首:“以后裴煜来了,不许你们给他沏茶!也不许给他拿吃的!”

茯苓和绿萼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弯唇:“是,奴婢知道了。”

绿萼躬身,为沈鸾打起猩猩毡帘,她笑言:“郡主怎么不添件狐狸里鹤氅,这般冒冒失失出来,冻着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沈鸾不以为然,只道:“绿萼,取我的大红羽毛缎斗篷来。”

绿萼愕然:“郡主要出门?”

“自然。”沈鸾眼睛笑如弓月,“这杏花酥过夜就不好吃了,我给阿衡送去。”

……

红墙绿瓦。

廊檐下檐铃随风晃动,发出清脆响声。

东宫宫墙高伫,万籁俱寂,天地之间只剩白茫茫一片。

东宫书房。

裴晏坐于下首,晋城赈灾一事,皇帝全权交予太子操办。

“殿下,这是吏部刚刚呈上的……”

话犹未了,忽的见来福匆忙躬身走近,俯身在裴衡耳边低语。

裴衡弯弯眉眼,颔首:“我知道了。”

裴晏:“皇兄可是有事,若有事,我明日再……”

他拱手,想着起身告辞。

“不必,你坐着便是。”裴衡弯唇一笑,“只是长安送了东西来,我去去就回。”

裴晏怔忪片刻。

裴衡目光不动声色自他脸上掠过:“长安气性大,若我不出去,恐她又恼了。”

……长安,长安。

裴衡言语透露的,无不在说他和沈鸾关系的亲昵。

裴晏垂首敛眸,一双黑眸晦暗不明。喉结滚动之余,只剩下酸涩一片。

他不知自己回了什么,亦不知自己保持着垂首的姿势多久。

只隐隐记得,再次抬首时,忽而听见游廊下沈鸾的笑声。

“——阿衡!”

裴晏为之一震,恍惚间还以为沈鸾唤的是自己。

他僵硬着身子抬眼,透过那扇月洞窗,远远的,瞧见沈鸾自竹椅轿而下。

沈鸾一身大红羽毛缎斗篷,头戴着朱红雪帽,她手里还揣着一个小手炉,遥遥朝裴衡飞奔而去。

笑靥如花,眉宇间神采奕奕。

仔细瞧,方发现沈鸾怀里还抱着几株红梅。

裴衡笑着接过:“上回的红梅还好好的,怎的又拿新的过来。”

沈鸾将怀红梅递与裴衡,眼睛弯弯:“不过是寻个由头来见你,阿衡怎的还道破?”

裴衡笑着摇头:“是我的不是,卿卿莫怪罪。”

沈鸾别过脸:“哼。”

雪地中顷刻多出两道人影,天虽下着小雪,然沈鸾兴致高。

裴衡劝说人无果,只得让来福取了竹青油纸伞来。

沈鸾不肯接:“小雪而已,淋着才好顽。”

裴衡无奈:“若是受了风寒……”

沈鸾捂住双耳,不悦皱眉:“阿衡你怎的和绿萼一样了。”

裴衡面不改色:“我有点冷。”

沈鸾立刻松开手,急急从来福手中接过油纸伞,又将怀里的小手炉塞到裴衡手中。

她面露懊恼。

裴衡自脚伤后,双脚便受不住寒。每逢天寒,裴衡总要寻太医来东宫针灸。

绿萼和来福对视一眼,都叹果真只有裴衡有法子。先前他们说破嘴皮子,沈鸾半个字都不肯听。

沈鸾推着轮椅:“阿衡,洪太医近日可来过东宫?我先前听姚绫说,西域有一种神草,据说能治百病。”

雪中二人相谈甚欢。

裴晏站在月洞窗下,双眸一瞬不瞬盯着园中踏雪前行的两人。

他听见沈鸾一声声娇娇柔柔的“阿衡”,看见沈鸾望向裴衡深情脉脉的双眸。

裴衡不过是淋了一点雪,沈鸾竟慌乱成那样。

檐角遮挡,裴晏一张脸沉在阴影之中,白净的手指紧握成拳,青筋暴起。

犹如阴曹地府索命的厉鬼。

当时送沈鸾青玉扇坠,不过是想讨沈鸾一点欢心,他以为沈鸾会喜欢的。

裴晏咬牙,唇齿间血腥味浓重。

似乎是有所发觉,园中的沈鸾忽然抬起头。

光影绰绰,沈鸾眼尖,一眼就看见了月洞窗下站着的裴晏。

唇角的笑意顷刻烟消云散,只余气愤和厌恶。

“阿衡。”沈鸾双眉紧拢,目光直直落向裴晏身上,“他怎么也在这?”

裴衡似乎方记起书房还有一人,迟疑片刻,方道:“五弟找我,是有要紧事。”

朝堂之事,沈鸾不便多言,只闷闷不乐:“那我先去……”

裴衡不动声色:“书房烧着地龙,先去书房。”

他抬眼,“你若是怕见到五弟,也可……”

沈鸾当即冷下脸:“我何曾怕过他了?我就是不喜欢他而已。”

昨夜沈鸾大张旗鼓去明蕊殿,裴衡自然也有所耳闻:”你昨日半夜带着人去,是为了甚么?”

“没什么。”沈鸾撇撇嘴,“不过只是一块扇坠,也值得他如此大动干戈,我就没见过这般小气之人。”

裴衡抬眉:“……扇坠?”

沈鸾细细将昨夜之事道出,又觉自己在理:“明明是送我的生辰礼,我为何不能自己处置?”

沈鸾实在不喜欢裴晏,她实话实说,也不担心隔墙有耳,“若是早知是他送的,我定不会收下。”

裴晏笑言:“扇坠,是你先前想要送我的那枚?”

沈鸾重重点头:“正是,若不是……”

话音未落,忽而见裴晏自月洞窗下走来,他一双眸子晦暗,耳边来来回回,皆是裴衡那句——

是你先前送我的那枚?

气息渐沉,裴晏低下眼眸,只听骨节咔嚓。

双手紧握,他快要将自己的关节捏碎了。

园外雪花渐渐,扑天的雪花好似要将大地埋没。

一入书房,沈鸾立刻唤人将熏笼移至裴衡身边。

裴晏就站在下首,然沈鸾好似都没看见。

她眼中心中,只有她的“阿衡”。

“阿衡,我做了杏花酥,你可要尝尝?”

……杏花酥。

裴晏猛地仰起头。

案几上,八角攒盒中摆着精致小巧的六块糕点,顶上是用花汁点缀的杏花。

那杏花酥,沈鸾也曾给他送过。

只不过被裴晏一手掀翻了。

后来沈鸾再给他送,也只是被他随手送给奴仆,或是丢给野狗作腹中食。

喉咙酸涩,裴晏紧盯着那杏花酥。

兴许是他目光过分灼热,沈鸾不悦抬眸,狠剜裴晏一眼。

警告。

她宝贝似的将杏花酥抱在怀里:“这是我给阿衡做的,只能阿衡吃。”

裴晏稍顿。

这话他以前也是听过的,只不过那时沈鸾喊的,都是自己。

沈鸾瞪着裴晏,一时之间竟僵持不下。

裴衡无奈弯唇:“暖阁博古架上有一个青瓷盘金玉盘,那玉盘精巧,用来放杏花酥再适合不过。卿卿,你去取了来。”

沈鸾微怔:“……我?”

虽是狐疑,然沈鸾也没多问,应下往暖阁走。

茯苓和绿萼紧随其后。

行至半路,沈鸾仍不放心,又偷偷折返,透过月洞窗往里瞧:“阿衡,你不能让别人吃了去。”

裴衡哭笑不得,又打发来福去小厨房取温酒来。

一时之间,书房只剩他和裴晏二人。

他转而朝裴晏道:“卿卿只是说笑,五弟别往心里去。”

“我自是知道卿卿是在说笑的。”

四下俱寂,裴晏忽而低笑出声。

他抬头,眸中清明一片。

裴衡笑意收敛,只沉沉盯着人:“五弟,长安是你的……”

裴晏轻哂,他一步步逼近,身影渐渐笼于裴衡头顶:“朕以前竟不知,皇兄竟对做我的赝品这般感兴趣?”

他定定望着裴衡,忽而俯身,在裴衡耳边落下数语。

“或者,朕该唤你——”

“废、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