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满室寂然。

博古架上,双耳兽面三足香炉燃着青烟袅袅。

沈氏手握丝帕,满脸怔然错愕:“……什么?”

她瞪圆一双眼睛,似不可置信,攥紧沈鸾手腕:“卿卿,你适才说的……”

低头,视线落在自己掌心。沈氏回想沈鸾刚刚的一笔一画,震惊不已。

她低声呢喃:“怎么会,明明是他……”

明明是裴晏下水救了沈鸾,怎么到头来,裴宴反倒成了罪魁祸首。

沈氏脑袋乱哄哄,如浆糊般糊涂不清。

沈鸾坐直身子:“母亲这样……是不信我的话吗?”

沈鸾本就生得娇小,年后又接二连三摊上事,巴掌大的一张脸瘦得没二两肉。

盈盈杏眸如秋水,波光潋滟,道不出的楚楚可怜。

沈氏当即改口道:“怎么会,母亲自是信你的。”

她搂着沈鸾,轻拍她后背:“你刚醒,千万别胡思乱想,伤了神更不好了。”沈氏悠悠叹口气,母亲只是没想到,知人知面不知心……”

沈鸾轻倚沈氏肩头,她垂眼,眸底掠过几分狠厉之色。

确实,知人知面不知心。

重生一事过于匪夷所思,若是叫母亲知道,定会当她是落水伤了脑子。

沈鸾将计就计,将落水一事推向裴晏。

沈氏错愕之余,忽的想起还有一事,她垂眸,视线在沈鸾脸上悄悄打量。

“那……其他人呢?卿卿还记不记得那一夜在棠木舫上……”

沈鸾眨眨眼:“母亲说的,可是那个假扮裴仪的人?”

沈氏诧异:“卿卿知道她是假扮的?”

她忽的没了先前的淡定从容,戴着珠石玉钏的手指轻轻抖动。

沈鸾只当母亲是被那人假扮裴仪一事吓住,未曾往深处想:“自然知道。”

沈鸾半眯起眼,细细回想当初那人的一言一行:“她那张脸虽然肖极裴仪,但眼神却是不一样的。”

如今想来,那人字上了棠木舫后,一直不肯进舱,应该也是怕沈鸾发现端倪。

沈鸾沉浸在自己思绪中,待抬眼看见沈氏惨白的一张脸,顿时唬了一跳:“母亲,你怎么了?”

不敢继续倚在母亲怀中,沈鸾急急坐直身子,视线在沈氏脸上逡巡。

她着急不安,扶住母亲双肩:“怎的脸色如此难看,是身子哪里不适?”

“母亲、母亲无事。”

沈氏稳住心神,强撑起唇角,她匆忙为自己扯一个借口:“母亲只是想到那一夜,你同那样的人待在一处,就忍不住后怕。”

沈鸾环抱住沈氏,笑眼弯弯:“叫母亲担心了,是卿卿的不是。”

沈氏慈爱揉揉沈鸾的肩头。

一时洪太医来了,沈氏忙唤绿萼取来迎枕,她忧心忡忡站在一旁:“太医,长安的身子可还好?”

洪太医拱手:“郡主的身子虽无大碍,只需静养一段时日即可,夫人不必担心。”

沈氏松口气,又叫绿萼取金锞子来,亲自送洪太医至门口。

猩红毡帘松开,暖气隔绝在身后。

檐角下铁马清脆,偶有几个宫人穿金戴银,倚在栏杆边上,看那园中红梅俊俏,相互打趣说笑。

长安郡主醒来,蓬莱殿终不再是一滩死水,死气沉沉。

洪太医抬眸瞭望,他站在廊檐下,倏然朝沈氏低语:“夫人借一步说话。”

沈氏唇角笑意僵滞,移步至偏殿:“太医请说。”

洪太医环顾四周,偏殿的支摘窗半支着,隐隐露出园中半隅的雪景。

沈氏惴惴不安:“太医,是不是长安的身子……”

她欲言又止。

洪太医压低声音:“郡主的身子虽无大碍,然她先前在水中泡久了,以后……兴许会艰难些。”

紫檀长木案几上,洪太医轻写下“子嗣”二字,他眼中若有所思。

沈氏跌坐在太师椅上,眼中泛起泪光:“怎么会?”

沈鸾是未来的太子妃,若是子嗣艰难,就算进了东宫……

寻常人家,若是无所出,尚且还是丑事一桩,何况这还是天家。

沈氏如遭五雷轰顶,脸色煞白。

少顷,些许恢复镇定,她起身,尚未开口,洪太医已然明白:“沈夫人放心,郡主对下官有恩。”

这事他定当守口如瓶。

沈氏眉心舒展:“有劳洪太医了。”

……

难得晴天,暖阳洒落一地,皑皑雪地中金光澄澄。

沈鸾扶着茯苓的手,在楹窗下坐下,怎么也看不够这好景色。

脚边的银火壶烧得滚烫,暖气熏人。

绿萼仍觉不够暖和,叫人取了汤婆子来。

沈鸾一手托腮,一面看绿萼忙前忙后。

幸好,幸好。

幸好这一世还来得及,未叫裴晏如愿登基称帝。

绿萼被盯得双颊泛红,忍不住唤茯苓前来:“你瞧瞧,可是洪太医的药还未见效?怎的如呆子一样,尽盯着我看。”

沈鸾恍惚,忽而笑开:“胆子大了,如今也拿我取笑了。”

绿萼摇头弯唇:“奴婢可不敢。”

一语未了,忽又好奇望向窗外:“奴婢刚刚好像见着五皇子了,怎的不见他来?”

沈鸾瞳孔紧缩:“……你说谁?”

绿萼不解其意,被沈鸾的反应吓一跳:“是五、五皇子。”

沈鸾心口骤急:“他刚刚来过了?”

那她刚才和母亲的谈话,岂不都叫裴晏听了去?

绿萼摇摇头:“并没有,奴婢只远远瞧着五皇子在宫门口,兴许认错也不定然。”

紧绷的肩头终于舒展,沈鸾缓缓舒口气,她揉着眉心,头疼不已。

母亲父亲向来疼她,若知道裴晏对自己下手,定不会善罢甘休。沈家自然也不会如前世那样,对裴晏全无防备,以至于落得那样凄惨的下场。

沈鸾遥遥望向窗外,目光似是穿过红墙绿瓦,看到沈府门口伫立的两头雄狮。

她轻声:“这个点,母亲该是到家了。”

……

已是掌灯时分,沈府各处点灯,烛火通明,照如白昼。

忽听金钟古磬一声,遥遥自后院传来。

数十名侍女手持漆木茶盘,款款步入花厅,杯盘罗列,美味佳肴。

沈氏坐在桌前,半点胃口也没有。

侍女小心翼翼垂手侍立在一旁,轻声道:“夫人多少用一点才是。”

她不解,明明长安郡主今日醒来,沈氏该高兴才是,怎的回宫后,倒郁郁寡欢起来。

沈氏揉着额角,双目紧阖:“将军还未曾归家吗?”

侍女福身:“管家已经找去了,兴许还有一阵……”

话犹未了,倏地听院门口传来一声马的嘶鸣,沈氏当即站起,扶着侍女的手,自抄手游廊下穿过。

月上柳梢头,莹莹夜色映照,悄无声息落了一地银辉。

沈府门前的积雪早就叫下人清理干净,两侧各悬一盏玻璃画圣寿无疆纹挂灯,沈廖岳翻身下马,抬眸,忽然看见妻子步履匆匆,踩着夜色前来。

她面色凝重,双眼的泪痕尚在:“将军怎的如今才回来?”

沈氏愁容满面,双唇轻张。

四下奴仆站着,沈廖岳眉头紧皱,他低声:“回屋再说。”

沈氏骤然警觉,她扯开唇角,先前的不安敛去,脸上的紧张倒在。

如久等丈夫迟迟未归家的妻子一样,沈氏朝沈廖岳笑剜一眼:“好好的,叫我在家干等这么久。”

她故意扬高声,叫那暗处盯着自己的人听见:“卿卿今日醒了,说是想见你了,还说想回家,我寻思着过几日等她身子好了,叫她回家来住,我也好放些心。”

花厅的佳肴无人问津,夫妻二人手挽手,沈氏屏退下人,亲自伺候沈廖岳更衣。

又悄悄将沈鸾所言之事告知。

烛光摇曳,晃动的光影扰乱夜风,沈廖岳震惊不已:“长安没认错人?”

沈氏摇头:“我再三问过了,没有。”

她觑着沈廖岳脸色,“老爷,这事……是否要告知宫里那位?”

“万万不可!”沈廖岳脱口而出,出声制止。

沈氏不解其意:“为何?”

左右环顾,沈廖岳望一眼窗外,发白的鬓角透着沧桑年迈,他自怀里轻轻掏出一物什。

“这是下午五皇子托人送到我手上的。”

那是一张……轻薄精致的人皮||面具,且这张脸,是照着沈廖岳所做。

沈氏瞪圆眼睛,捂唇咽下所有的惊呼:“这是……”

沈廖岳冲她摇摇头,抬手将□□丢向熏笼滚烫的炭火中,任由火苗侵噬干净。

佝偻的身子好似再也直不起,沈廖岳无声叹息。

沈氏低声:“他是不是……都知道了?”

沈廖岳摇头。

裴晏只让人送来一张人皮||面具,其余什么都没说。

这是敲打,亦是警告。

沈廖岳轻声,手指指向上空:“无论如何,都不能叫宫里那位知道,否则我们都会没命。”

当初说好了,此事若是叫他人知道,沈廖岳和妻子都会没命。

沈氏捂唇:“那卿卿……”

沈廖岳无能为力:“只能日后叫她小心些就是,她在宫中,总是安全些。”

.

劫后余生,沈鸾也算大难不死。

自醒来后,各宫送来的补品数不胜数,光是千年老参,库房已经快装不下。

宫人遍身绫罗绸缎,自小径穿过,遥遥看见坐在廊檐下的沈鸾,赶忙福身请安。

绿萼匆匆赶来,满脸的不安:“这才刚醒了不到半日,郡主坐这吹风是怎么一回事,没的叫人干着急。”

沈鸾无奈挽唇:“屋里坐着闷,我不过是出来透透气,这也叫你寻到了。”

绿萼笑笑:“那是奴婢寻得的。”

她垂首瞥一眼沈鸾怀中的汤圆,“奴婢是跟着它才找到郡主,若不是听见它叫唤,奴婢此时还在园子里瞎转悠呢。”

上一世,裴仪并未送过自己波斯猫,不曾想这一世阴差阳错,倒是多了一只小东西陪自己。

沈鸾攥攥汤圆的小爪子,眉眼笑意弥漫。

忽而又想起,这一世和上一世还是有些许不同的,譬如她园中多出的红梅,譬如怀里的汤圆,还有……那天竺来的堤娅公主和二王子。

“果然。”沈鸾轻声叹息,“不可能事事都是一样的。”

“什么事事一样?”

沉吟间,忽的一道清亮嗓音响起,裴仪款步提裙,自游廊一边走来。

凑近,细细打量沈鸾,裴仪轻声感慨:“还真是醒了,我还道是紫苏听错了话,明明早上我来,你还闭着眼睛躺在榻上,说你坏话都听不见。”

沈鸾笑而不语,倒是她怀里的汤圆像是听懂裴仪的话,喵呜一声表示不满。

小爪子亮起,在空中开花。

裴仪横眉立目:“小没良心的,当初若不是我,你如今不知在哪饿肚子呢,小白眼狼。”

汤圆也瞪圆眼珠子:“喵呜!”

怕两人在园中吵起来,沈鸾叫绿萼先抱着汤圆进屋:“我有事和你说。”

裴仪轻轻颔首:“正好,我也有事问你。”

园中彩带飘飘,先前为了上元节挂上的灯笼还未取下,举目望去,流光溢彩,珠宝争辉。

裴仪和沈鸾相看一眼,又不约而同别过脸。

沈鸾低声垂目:“你想说什么?”

裴仪:“你想说什么?”

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

沈鸾别过脸:“我先说。”

裴仪别过脸:“我先说。”

又是同时道出,沈鸾愤愤盯着人,她语速飞快,怕叫裴仪抢了先:“那日假扮你人,可有眉目了?”

此事实在怪异,沈鸾醒来后,只要提及此事,都叫茯苓和绿萼敷衍过去。二人如临大敌,显然不想叫沈鸾知道。

裴仪轻哼:“她们自然不敢和你道真话。”

沈鸾皱眉不解:“……为何?”

皇帝不叫沈鸾知道人皮|面具一事,裴仪自然不会主动提起,她笑盈盈,轻瞥沈鸾一眼:“你自诩聪明,难不成连这都猜不出?”

夜凉如水,园中只有风声鹤唳,遥遥的,有暗香扑鼻。

沈鸾思忖片刻,垂眸盯着脚尖:“其实我心里头倒是有一人选。”

能有这样的胆量在皇宫中公然对沈鸾下毒手,还对裴仪的一言一行熟稔于心,除了那个人,再无其他。

沈鸾和裴仪几乎是同时开口:“——堤娅。”

相视一笑。

二人都想到,堤娅先前为何日日夜夜跟着裴仪不放。

兴许那时堤娅已定下这一计谋,可惜当时他们都没往这一处想。

沈鸾轻哂:“若真是她,陛下不叫人彻查此事,也在情理之中。

天竺大公主金蝉脱壳死而复生,又对沈鸾下那样的狠手,最后还死于非命。

怎么说都匪夷所思。

事关两国关系,皇帝自然不愿再次挑起和天竺的矛盾。倒不如草草了事,不叫人知道那沉在湖里的是天竺公主。

裴仪喃喃:“我也是这般想的。”

她转首望向沈鸾,心下忽的掠过几分恼怒。

虽然心有不甘,然裴仪不得不承认,沈鸾果真比自己聪明通透不少,她花了好几日方想通的事,沈鸾刚醒来就想到了。

裴仪咬唇,忽而望向沈鸾,她双目直直:“你病了这么些天,皇兄就没来看你?”

“阿衡哥哥……阿衡自然来过了。”

只是来得不巧,那会沈鸾正吃了药睡下,裴衡怕吵醒她,只稍稍坐了会,说是明日再过来。

今日叨扰探望的人多,怕扰了沈鸾歇息。

裴仪也只是这般想,故而略坐一会,便起身告辞。

今夜夜空晴朗,一轮银钩高悬空中,泛起无边的温柔缱绻。

念着沈鸾大病未愈,绿萼好说歹说,终将沈鸾劝回屋,不叫她往园子逛去。

又端来茶房送来的二和药,伺候沈鸾服下。

绿萼絮絮叨叨,为沈鸾铺好锦衾,移灯柱香,伺候沈鸾歇息。

她自抱了锦衾,在炕上躺下。

沈鸾摆摆手:“你去暖阁睡便是,左右我夜里无事,这炕上冷,比不得暖阁。

绿萼轻笑:“无碍,奴婢前几日也是同茯苓睡在这炕上……”

话犹未了,她忽的拿丝帕捂嘴,忍不住轻咳两三声。

沈鸾无奈,笑睨她一眼:“如何,傍晚我听你声音就觉得不对劲。明日叫洪太医瞧瞧,兴许是染了风寒。”

既是染了风寒,绿萼自然不敢留下,又搬回隔壁的暖阁。

茯苓欲留下,也被沈鸾劝回去了。

二人无可奈何,只能依言照做。

绿萼一步三回头:“郡主若夜里想吃茶,喊奴婢便是,奴婢和茯苓都睡在外间,准能听见。”

沈鸾笑着点头。

待二人移灯出去,沈鸾唇角的笑意彻底消失殆尽。

手指触到枕头下的金镶玉珠钗,沈鸾方悄悄松口气,阖眸睡去。

案几上的双面兽耳三足香炉青烟未烬,袅袅青烟腾空而起。

夜已深,窗外遥遥传来二更声响。

万籁俱寂,忽而支摘窗传来很轻很轻的一道声响,继而人影晃动。

隔着层层青纱帐幔,裴晏一身玄色圆领长袍,悄无声息出现在沈鸾榻前。

瞥见炕上空着的人影,裴晏唇角勾起一抹讥讽。

茯苓和绿萼那两个丫鬟虽说尽心,然他这几日夜夜和沈鸾同寝,那两人却半点也未曾发觉。

榻上的沈鸾双眸轻阖,睡颜恬淡平和。

夜风透过半支起的支摘窗,轻挽起帐幔一角,银辉洒落在沈鸾清瘦的眉眼上。

似是睡得不安慰,裴晏看见沈鸾轻皱了下眉角,握着锦衾的手指轻轻攥紧。

他无言注视片刻,少顷,轻声踱步至窗前,彻底掩下支起的窗子。

最后一道银辉消失殆尽,屋子静悄悄,彻底陷入夜色。

夜风自窗下拂过。

裴晏折返回榻前,他视线一点点在沈鸾脸上逡巡。

手指伸到空中,忽而又顿住。

无边夜色中,笑意如涟漪,在裴晏唇角一点点扩大。

他俯身,忽的垂首凑近。

一字一顿。

“卿卿可知,自己装睡的本事……很是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