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赤日当空,苍苔浓淡。

青石涌路,只一墙之隔,沈鸾一身月白色宝相花纹盘金长袍,云鬓珠钗。

清风拂柳,荡起院中的点点春光。

廊檐下铺着柔软的青缎绣墩,沈鸾轻倚在栏杆上,纤长的睫毛低垂。

日光轻盈铺洒在她肩上,衣袍上的金线似揉碎了一地的光影。

“我……”

裴晏望见沈鸾红唇轻启,她攥紧手中丝帕,盈盈的一双球眸缀满茫然不解。

阮芸挽过她双手,轻柔在她手背上拍了一拍:“你若是还对陛下有意……”

万籁俱寂,满庭院静悄悄,无人耳语。

墙角竹影润润,沈鸾望着阮芸那双眼睛,终还是摇了摇头。

她不知道。

先帝在母亲和皇权之间,选择了后者。沈鸾不知,裴晏是否也会这般。

风悄悄无声,满院日影横斜。

阮芸双眉渐拢:“摇头是何意,你这是……”

倏然,一墙之外,传来乔鸿渊狐疑的一声:“……陛下?”

沈鸾乍然一惊,转身朝后瞧去。

满墙花障后,一颀长身影映照在地。

乔鸿渊拱手作揖,亦步亦趋跟在裴晏身后,朝游廊走来。

金漆木竹帘随风晃动,清越暖风拂面。

沈鸾双足定在原地,脑中空白一片,只眼睁睁望着渐行渐近的一抹身影。

裴晏是何时来的,他来乔府做什么,今日是母亲的忌日……

无意瞥见裴晏身侧的郑平,沈鸾瞳孔紧缩,愕然蕴满。

古朴官窑瓶子装着的,是母亲的骨灰。

阮芸苦苦寻觅了一年,也不曾找到的东西。

瞧见那瓶上姐姐的名字,阮芸当即红了眼,双目垂着泪珠:“这、这是……”

裴晏一个眼神,郑平立刻躬身,毕恭毕敬将骨灰盒送至阮芸手中。

当日裴晏在养心殿掘地三尺,都未曾找到沈夫人的踪迹。

京城上下也翻了一遍。

后来才从一老宫人口中得知,沈府那场大火之后,先帝曾去过一趟冷宫。

沈鸾母亲的骨灰,就是在冷宫地下挖出的。

先帝深信冷宫阴气重,能镇住沈鸾生母的魂魄,永远将她留在皇宫。

阮芸气得身子发抖,若非乔鸿渊搀扶,她早就跌坐在地上。

双唇颤抖,阮芸声音哽咽,几乎是泣不成声:“他怎么敢、怎么敢……”

“阮夫人节哀。”裴晏敛眸,声音淡淡。

“朕本来想着,在京城重新寻一处清净地……”

阮芸声音哽咽:“姐姐定不愿继续留在京城的。”

她本就是为了躲开父亲的桎梏才从阮家逃走,不想又掉进另一个牢笼。

裴晏面不改色,不置可否。

阮芸哭得声音干哑,好半天,才勉强平缓气息。

她福身,郑重朝裴晏行过一礼:“民女谢过陛下,若非陛下相助,姐姐恐怕一辈子都得待在那……”

裴晏淡声:“平身罢,朕也不是为了你。”

他声音极轻,深黑如墨的眸子平静无波。

手腕上的迦南木珠轻悬,沈鸾闻声望去,玄色海波纹长袍往上,是裴晏淡然如水的一张脸。

从适才开始,他从未朝自己望来一眼。

沈鸾偏过视线,轻扶阮芸双肩:“姨母,可否要送母亲回沧州?”

阮芸摇摇头:“姐姐怕是厌极了那地方。”

纤纤素手轻轻自骨灰盒上抚过,阮芸抬眼望向碧蓝天空。

垂花柱低垂,雕梁画栋,上面镌刻的花鸟虫兽栩栩如生。

“就葬在青州罢,姐姐走了这么久,早日入土为安也好,省得舟车劳顿。”

她面露难色,抬手揉揉眉心,“只是不知这青州……”

郑平垂手上前,将一纸送上:“阮夫人,这是陛下先前着人挑的几处地方。”

都是风水宝地。

阮芸怔忪片刻,和沈鸾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望见诧异之色。

当务之急,自然是早日入土为安的好。

阮芸从中挑了一处,又着人备下车马,抱着姐姐的骨灰盒一路朝前西去。

青山绿水,墓碑后的松树隐隐绰绰。

忙活了大半日,终在墓碑上刻上沈廖岳之妻几个大字。随着入土的,还有当日沈鸾母亲留下的那半枚日月玉扣。

阮芸扶着腰,她如今身子比不得以前,才刚站了这么一会,腰隐隐作疼。

“阿鸾,你来。”拈过一炷香,阮芸朝沈鸾招招手,将手中的香递与沈鸾。

倏然,一人挡在自己身前,自阮芸手中接过香:“朕来罢。”

阮芸愕然怔愣在原地,她喃喃望向沈鸾:“这……”

沈鸾蹙眉,表情亦是不解。

裴晏泰然自若,掀袍跪在郑平取来的蒲团上。

乌金西坠,橙黄日光在群山上洒下浅浅的一层。

裴晏玄色身影挺直,朝墓碑三叩首后,方缓缓起身。

一回头,沈鸾就跪在自己身后。双眸紧闭,嘴里小声嘀咕着,不知在说什么。

裴晏轻飘飘扫去一眼,复收回目光。

山野悄无声息,只有满地的晚霞作伴。

于情于理,裴晏总归是帮了自己大忙。

阮芸攥紧衣袂,自山上而下,好几回欲言又止,转身往身后望,欲寻沈鸾的身影。

却见沈鸾远远落在后面,走路一瘸一拐,茯苓和绿萼一左一右相伴。

阮芸眼中着急,忙提裙赶过去:“这是怎么弄的,可是崴脚了?”

一语未了,阮芸面露不安,欲叫人背沈鸾下山。

沈鸾匆忙按住阮芸的手腕:“不碍事,姨母莫担心,只是这鞋不合脚,走路慢了些罢了。”

她忍着疼,面上却不显。

脚上的金缕鞋好看是好看,却实在磨脚得厉害,脚后跟都多了两个泡。

举目望去,前方背对着自己的那抹玄色身影依然无动于衷,裴晏甚至连回头都没有。

沈鸾也不知是哪里来的闷气,朝裴晏背影狠狠剜去一眼,复侧目朝阮芸道。

“姨母,你先下山罢,这儿风大,你身子定是受不住。”

阮芸不放心:“哪来这么金贵,姨母陪你就是。”

一行人缓慢下了山,沈鸾走得极慢,蜗牛一般磨蹭。然不知为何,裴晏总是不远不近走在前方。

阮芸视线在两人之间打转,若有所思。

山脚下清风阵阵,远处偶有钟声传来。

阮芸又朝裴晏福身:“民女替姐姐谢过陛下。”

裴晏默不作声,只稍稍颔首。

视线越过阮芸,落在她身后的沈鸾脸上。许是脚后跟疼得厉害,沈鸾双眉紧拢,未曾有片刻的舒展。

郑平牵来一辆朱轮华盖香车,在一旁垂手侍立。

沈鸾直直越过裴晏,往乔家的马车走去,车帘掀开,沈鸾扶着阮芸上了马车,自己也随后跟上。

只是尚未启程,忽而见有人在车门上轻轻叩响。

郑平笑得忠厚老实:“姑娘,主子请你过去。”

沈鸾纹丝不动:“我想陪姨母一起。”

郑平不曾离开,只垂手侍立在车旁。

日光西斜,天幕隐约有星月闪现,徐徐光影自马车上退开。

僵持气息流淌。

蓦地,青缎软帘挽起,沈鸾只当是郑平自作主张,她猛地转过身,一双眼睛愤愤。

猝不及防,对上裴晏一双沉沉眸子。

沈鸾一怔:“你怎么……”

裴晏倾身,不由分说将沈鸾拦腰抱起。

沈鸾挣扎着欲跳下:“裴晏,你松开……”

裴晏脸色如霜,他垂目,视线在沈鸾脚踝上停留一瞬:“……脚不疼?”

阮芸在马车内听见,急得透过车窗往外望:“阿鸾脚受伤了吗?”

怕阮芸担心,沈鸾摇摇头,唇角勉强挽起几分笑:“只是今日走多了路,姨母莫担心。”

迎着阮芸忧心忡忡的目光,沈鸾心虚更甚,抿唇不语。

朱轮华盖香车静静侍立在一旁,矮柜上檀香弥漫。

罗袜解下,脚后跟触目惊心的一抹红,血珠子滚落足尖。

绿萼小小惊呼一声:“姑娘,这……”

左右环顾,未在车上找着伤药的痕迹,忽然却见郑平匆匆自另一侧走来,他手上还有一瓶伤药。

绿萼垂首谢过,伸手欲接。

蓦地,一只手挡在了她眼前,裴晏声音冷冽,不容置喙:“下去。”

……

马车缓缓驶入暮色。

光影洒落,隐绰映照在车壁上。

青缎引枕靠在身后,余光瞥见屈膝半跪在自己身前的裴晏,沈鸾眸光一暗。

她偏过头,不欲再往裴晏那瞧去一眼。

然脚腕传来的温热,却怎么也骗不了人。

裴晏手指修长,指尖抹了伤药,沈鸾后脚跟磨了好几个水泡,轻轻一碰,痛不欲生。

那伤药虽好,然一洒上伤口,沈鸾当即红了眼。

偏偏裴晏还面不改色,又往她脚上又洒上些许。

“……你做甚么?!”

沈鸾匆匆缩回脚,情急之下,竟一脚踩上裴晏肩头。

她讪讪收回,无奈晚了一步。

裴晏目光晦暗不明,他抬眼,直直望向沈鸾。

沈鸾那一截纤细脚腕落在他手中,好似不堪一折。

裴晏轻声:“终于肯理我了?”

沈鸾别过视线,眼中尚有懊恼残留。

双眉紧紧皱在一处,目光下移,落在那一方紧皱在一处的丝帕上。

她也不知道今日自己是怎么了,裴晏不搭理自己,她该高兴才是。

然心底深处,总会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现。

像是……难过。

这两字刚自脑海中浮现,沈鸾陡然一惊,忙忙将这二字拂去。

甫一转身,倏然直直撞上裴晏近在咫尺的一张脸。

呼吸一滞。

沈鸾眨眨眼,唇间倏然溢出一声冷笑:“这话不该我问陛下才是?”

裴晏轻声:“终于肯理我了?”

沈鸾别过视线,眼中尚有懊恼残留。

双眉紧紧皱在一处,目光下移,落在那一方紧皱在一处的丝帕上。

她也不知道今日自己是怎么了,裴晏不搭理自己,她该高兴才是。

然心底深处,总会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现。

像是……难过。

这两字刚自脑海中浮现,沈鸾陡然一惊,忙忙将这二字拂去。

甫一转身,倏然直直撞上裴晏近在咫尺的一张脸。

呼吸一滞。

沈鸾眨眨眼,唇间倏然溢出一声冷笑:“不该是陛下先不理我的吗?”

她忽的想起今日阮芸和自己说的事,如今在青州,裴晏身边无其他的莺莺燕燕,若是来日回到京城,后宫三千佳丽……

沈鸾抿唇,没来由的心口闷闷,她声音透着不快:“陛下不是要采选女子入宫吗,怎么这会还留在青州……”

裴晏不悦:“我何时要采选女子入宫了?”

沈鸾唇角勾起几分讥诮,抬高下巴紧盯着眼前的人。

她虽远在京城之外,然裴晏刚登基,又无母家支持,根基尚浅,定然要拉拢朝中权臣。

裴晏目光渐冷:“你觉得我会为了权势放弃你?”

“难道不会?”沈鸾气急,未曾留意自己眼周红了一圈,“裴晏,你本来就是这种人……”

余音未落,倏然,马车外传来一声惊呼。

沈鸾瞳孔紧缩,耳边只闻一声:“——趴下!”

满头珠翠,直直撞上裴晏怀里。

再然后,是利剑穿破骨肉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