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夜色沉沉,树影摇曳。

裴晏那双眼睛落在朦胧月色中,晦暗不明。

沈鸾望着那双眼睛,心底深处忽的陷入几分柔软。裴晏的生母是宫中的丑闻,他身边……好像也从未见过有旁的好友出现。

沈鸾见的最多的,竟是李贵,还有如今伺候在裴晏身边的小太监,郑平。

心下一软,沈鸾记不得自己是何时回了自己的闺房。

青纱帐幔松开,茯苓和绿萼只当她是在裴仪屋中歇下,早早回了自己屋子。

房间未掌灯,光线昏暗不明。

沈鸾望着身侧的人,视线逐渐模糊。

恍惚之际,她好似坠入一场长长的梦境。

层层白雾笼罩,烟雨朦胧中,沈鸾看见了明蕊殿前的红梅。

许不是寒冬料峭,枝上红梅未绽,只有零星枝桠在雨中轻颤。

青石涌成小路,苍苔浓淡,如今下了几滴雨,青石板路更是湿得厉害。

金缕鞋踏在上方,颇为不好走。

幸好只是梦,沈鸾来去自如,小小一团影子很快消失在雨幕中。

她忽的记起,这一处是明蕊殿,那么再往前……

步履匆匆,在雨幕中飞快穿梭,雨珠溅湿了鞋面,沈鸾却半点冷意也感觉不到。

穿过影壁,沈鸾提裙狂奔,那扇紧闭的槅木扇门尚未推开,忽而听见殿内传来哐当一声。

沈鸾吓得一惊,未待自己推开眼前紧闭的木门。

忽闻“吱呀”一声响,一人身高九尺,满脸络腮,浑身上下都泛着难闻的酒气。

他手中提着的,赫然是裴晏。

沈鸾双目瞪圆,她忘了自己身处梦中,摸不得碰不得。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鲜血自裴晏头顶滑落,滚滚热血混着雨珠,不忍直视。

面目全非,身上伤痕累累,后背隐约可见鞭痕。

触目惊心。

“小崽子,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坏爷的好事!”

男子显然是喝醉了酒,走路摇摇晃晃,他勒紧裴晏衣襟,轻松一甩,直接将人甩至台阶下。

血珠子点点,顷刻间和雨水浑作一处。

裴晏一手撑着,雨势渐大,滂沱大雨洗净了他一张脸,然很快,又被头顶滚落的血珠弄脏。

脏污之中,唯有那双黑眸阴翳瘆人,还在台阶上哈哈大笑的男子忽而一惊,冷意自足尖漫起,醉意也消了几分。

不寒而栗。

满身污垢不堪,裴晏全身上下无一块好肉,那一身衣衫早就被鞭得破烂不堪。

雨水之下,那双眼睛似淬了毒一样,似要将人千刀万剐。

男子似如坠冰窟,被裴晏那样一双眼睛盯着,他竟无端察觉到冷意遍体横生。

屋内的人久久等不到男子折返,不满皱眉,随意拢着长袍,自殿中走来。

“……怎么还不回去?”女子眉眼和裴晏有三分的相似,显然是宫中被圣上厌恶的吴才人。

她视线淡淡自台阶下一身污垢的裴晏脸上掠过,眼中涌起几分嫌弃和厌恶。

“晦气的玩意,你又招惹他做什么?”

男子笑得粗鄙,搂着女子往殿中走去:“怎么说也是你皇儿,我自当是要好好关照的,可惜是个养不熟的白养狼。”

“什么皇子,一个废物罢了。皇子,他也配?”

两人嬉笑着朝殿中走去。

寂寥空荡的明蕊殿前,瞬间只剩下裴晏孤零零一人的身影。

鲜血自头顶、自肩上滑落,染红了衣襟。

大雨如注,雨水飘摇,院中杂草丛生,很快水坑遍布。

寝殿中不时有娇笑声传出,夹杂着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沈鸾双眉紧皱,她屈膝半蹲在裴晏身侧,手中的丝帕攥紧,她双手颤抖,一点点拭去裴晏额角上的血珠。

然怎么也止不住往下流动的鲜血。

“裴晏,你别动,你别再动了。”

嗓音染上哭腔,可惜裴晏却听不见沈鸾的只言片语。

他似一头即将破笼而出的凶兽,冰冷的眸子低低垂着,任由鲜血淋漓,从臂弯上滑落。

复又抬头往殿中望去,木门虚虚掩着,隐约可见里面两道荒唐的身影。

沈鸾手中的帕子再也攥不住,明明知道徒劳无功,她还是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为裴晏擦去额角的血珠。

啜泣声不绝,泪水模糊了视线。

幸好裴晏看不见自己。

拿衣袂抹去眼角泪水后,沈鸾方要起身,忽而看见宫门口一人冒雨前来。

一身玄色长袍灰扑扑的,眉眼都落满雨水,瞧见殿前的裴晏,李贵吓一跳,赶忙将人搀扶起,到廊檐下避雨。

裴晏住的不过是后院一间小屋子,家徒四壁,胜在收拾得齐整干净。

李贵翻箱倒柜,终从橱柜中翻出一小瓶药粉,他颤微微倒在裴晏手上。

那只手臂染着血,药粉洒上去,痛苦非常。

裴晏却一声不坑,面不改色。

若非手臂上暴起的青筋,还当是那药粉失效。

裴晏目不斜视,声音淡淡:“可查到什么了?”

李贵拱手,左右环顾一圈,确定门外无人,方悄声踱步至裴晏身边。

“主子,明日是长安郡主的生辰。”

圣山看重长安郡主,每年这位小郡主的生辰宴,都由内务府亲自操办。长安郡主自幼体弱,陛下怕冲撞了她的好日子,故而生辰前后,京中有丧事者,一律从简。”

吴才人不得圣上欢心,若是在此时暴病而亡……

裴晏演眼底掠过几分阴郁,他淡声,随手将药瓶掷在桌上:“我知道了,你下去罢。”

李贵欲言又止,终还是没忤逆裴晏的命令,他应声退下:“是。”

长夜漫漫,大雨接连下了一整夜。

裴晏坐在榻边,那伤口虽草草用纱布包扎过,然李贵的医术有限。

鲜血渗过纱布,直挺挺往下滑落。

裴晏手执利剑,面无表情擦拭泛着寒光的利刃。

窗外电闪雷鸣,裴晏在榻前孤坐了一整夜。

沈鸾倚在窗前,昏昏欲睡。

天色破晓之时,忽闻门口一阵喧嚣。

还是昨日那个粗犷的男子,不知是哪里来的怒气,他一脚踢开门口守着的李贵。

动静之大,吓得沈鸾惊醒过来,她睁大着眼睛,下意识挡在了裴晏身前。

那扇木门久未修缮,摇摇欲坠。

男子一脚踢开,怒气冲冲朝裴晏冲来:“小兔崽子,我……”

一道银光骤然在眼前划过,裴晏手持利剑,一剑刺穿男子的胸膛。

汩汩鲜血自心口冒出,血流满地。

那一剑裴晏故意刺偏,为的就是好欣赏男子生不如死的惨样。

他冷眼旁观,冰冷的眸子没有半点起伏变动。

手中的伤口还在,裴晏却仿若未觉,只冷眼瞧着男子匍匐在自己脚边,他一双眼睛瞪圆,凶狠横目:“你、你……”

又一剑落下,恰好是昨日男子鞭打裴晏手臂的位置。

男子惊呼连连,疼得在地上打滚。

浓重的血腥味溢满整间屋子,似是地狱重现人间。

男子奄奄一息倒在地上,身上扎满了血窟窿。

许是闹声太大,惊扰了还在睡梦中的吴才人,她还当是自己的相好又在鞭打裴晏,不耐烦转过后院,口中骂骂咧咧不断。

“这天杀的,一日都不得安生,就不能安静一点……”

跨过门槛,瞧见眼前的一幕,吴才人吓得话也说不出,尖叫连连。

“来人!快来人!”

吴才人慌不择路,转身就想往外跑,可惜她忘了这是在明蕊殿,无人问津的明蕊殿,自然是没人听见她的求救。

一剑穿心。

尚未来得及擦干的利剑,准确无误穿过了吴才人的心口。

迎着缓缓升起的晨曦,吴才人一点点倒在血泊中。

利剑穿膛而出,裴晏脸上面无表情,只淡淡朝门口的李贵道了一句:“收拾干净。”

万籁俱寂,晨光熹微。

遥遥的,忽闻一阵乐声穿墙而来,裴晏抬眸往前望去。

宫门高高伫立,他自是看不见蓬莱殿的盛况。

在那里,长安郡主沈鸾,正在过生辰宴。

……

“——裴晏!”

骤然惊醒,沈鸾直直从榻上坐起,心口起伏不定。

日光悄无声息落在窗边,层层帐幔挽起,入目却是裴晏骨节分明的手指。

那双黑眸和梦中相差无二,然此时此刻,却满是忧愁和担心。

“……卿卿?”

一语未了,滚烫的胸怀倏地落入一人。

沈鸾扑进裴晏怀中,她眼中还有未干的泪珠。

裴晏稍稍一怔,而后将人揽入怀中。裴晏双眉紧皱:“发生何事了?”

晨起盥漱,难免会闹出动静,故而裴晏都是在外间解决。

他低眉,细细打量沈鸾的脸色:“做噩梦了,梦见什么了?”

“梦见……”

沈鸾倏然一怔,梦中发生的一切,于自己而言是噩梦一场,然对裴晏而言,却是真真实实在身上发生过的。

声音哽咽,沈鸾望着裴晏那双眼睛,忽然什么话也道不出。

半晌,方小小声道:“梦见你不要我了,还当着我的面娶了另一名女子做皇后。”

沈鸾自裴晏怀里抬起头,满脸的幽怨和委屈巴巴,似在为梦中的自己抱不平。

裴晏勾唇,眉眼瞬间沾染笑意,胸腔低低发出一声笑。

沈鸾气得给了人一拳:“……你还笑?”

她攥紧裴晏衣袂,倏地,沈鸾双颊泛起点点红晕。她附声在裴晏耳边,温热气息洒落,沈鸾声音极轻极轻:“裴晏,你也有家人的。”

……

郑平从未见过自家主子走得如此快。

前几日,为着沈鸾不在宫中,裴晏一直心绪不佳,面色铁青。

郑平战战兢兢,深怕哪里做得不好,又惹了这位主子的不快。

幸好裴晏今日从沈府出来,面上的阴霾早就消失殆尽。

他走得极快,不多时,人已到了七宝华盖香车前。

斑驳光影落在裴晏眼角,他敛眸,低低地、低低地笑了一声。

郑平垂手侍立在一旁,险些以为自己出现幻觉。

这几日乾清宫可谓是愁云惨淡,不想裴晏只是在沈府待了一夜……

郑平胡思乱想,果真还是沈鸾厉害,竟能哄得这位阎王眉开眼笑。又想着回去为沈鸾供一盏长生殿,以求沈鸾长命百岁。

茫茫日光铺落一地,裴晏站在光中,耳中骤然响起沈鸾羞赧的一声:“我是你的妻子,自然算是你家人。”

……家人。

裴晏弯唇,俯身进了马车,墨绿车帘松开,挡去了炙热的日光。

倏尔,马车内传来裴晏淡淡的一声:“这几日,裴煜可是找过你?”

郑平不寒而栗,赶忙拱手:“六皇……”他险些一口咬上舌尖。

裴煜如今和裴晏势同水火,说是劲敌也不为过,且如今是裴晏当政,何来的六皇子?

郑平颤栗:“确实找过奴才,不过奴才都回绝了。奴才对陛下一颗真心,天地可鉴,奴才对陛下绝无二心……”

郑平差点跪地表忠心。

倏然,他听见马车内裴晏一声笑:“下回他再找你,你就将东宫那残废的消息透露给他,他知道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