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把所有心思都放在编故事糊弄警察上的郁白,完全没听懂谢无昉说的疼是指什么,顿时一脸茫然。

他看到谢无昉视线的落点,才反应过来之前被警察小李抓的那一下。

“这里吗?”郁白说,“早就不疼了,小李没用很大力气,我的皮肤容易红而已。”

非人类居然有疼的概念。

还会关心人类了。

那怎么对张云江的“复活”一点反应也没有?

郁白在心里惊叹了一下,注意力很快又回到了眼前活生生的张云江身上。

尽管他知道这里和现实世界不是同一个时空,但那种见到人死而复生的奇异感还是在心头挥之不去。

袁玉行为了测试完蛋乱来目的而列举出的四个理由,正静静躺在他手中的白纸上。

郁白下意识拢起了手中的纸,免得被身旁的老人看到。

“我们没事,刚才只是出了一点小意外,现在已经解决了。”

他回应完张云江的关心,犹豫了一下,问道:“张叔叔,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闻言,张云江的表情放松下来,语气很和蔼:“什么问题?你问啊!”

郁白便问:“你有什么……愿望吗?”

遗愿未了最初是那群只在乎张云江遗产的王八羔子家属喊出来的借口,被袁玉行和严璟顺便拿来作为解释完蛋行为的理由之一。

但郁白却是唯一知道这个理由没准真是正确答案的人。

从此前非人类邻居给周围人类造成的异状来看,郁白推测谢无昉的力量里有帮人实现愿望的属性,尽管他自己并不知道这一点。

完蛋是谢无昉送出的礼物,如果同样具有这种力量属性,也算合理。

而且,郁白记得严璟说过,觉得完蛋很亲切,还说可以把完蛋过继给他。

当时他觉得对方可能是开玩笑,现在想来,并不是。

除了每次重启时固定要见的陈医生,严璟是郁白在那些循环时空里见面次数最多的人类,毕竟是他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他经常在循环里叫上轮休的严璟一起胡闹,比如去见假证贩子。

完蛋肚子里装的恰恰就是这些时空。

也就是说,在现实世界里,完蛋跟那些在循环时空中和郁白有过交集的人,应该是有感应的。

起码最频繁出现在那些时空里的严璟有所感觉。

如果这种感应是相互的,那当郁白在殡仪馆偶遇张云江和袁玉行时,或许就触发了完蛋的某种力量,令前者无法火化,后者则返老还童。

在现有的线索下,郁白暂时只能做出这样的猜测。

而想要知道一个人有什么愿望,最直接的方式,当然就是问他本人。

听到他的问题,张云江愣了愣,原本横抱在胸前的淡定双手竟不自觉地放了下来,表情略显踌躇。

见状,郁白不禁慎重起来,下意识屏息静气,等待着答案。

然后,他看见对方似乎紧张地攒住了拳头,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一个忐忑又期待的笑容。

“我的愿望啊,还真有一个。”

张老头说着,有些难为情地看向站在郁白身边的谢无昉。

“那就是……能不能让这位蓝眼睛的小同志教我和老袁下棋啊?”

他说完,絮絮叨叨地补充道:“我知道你们刚才肯定受了惊,现在提这个不合适,但是,你突然又问我愿望嘛……”

“……”

满怀期待的郁白被噎了一下,反射性道:“这个不算!”

张云江纳闷道:“啊?为什么不算?”

因为现实世界里根本没有谢无昉和袁玉行在公园下棋这回事,这不可能是那个张云江的遗愿。

郁白没法跟他讲明原因,只好近乎耍赖似的说:“张叔叔你换一个愿望,跟他没关系的那种。”

他说话时,目光从那位蓝眼睛的小同志身上掠过,清晰瞥见了对方眼中淡淡的疑惑和茫然。

似乎是知道现在的时机不合适,所以一贯好学爱问的非人类倒并没有直接把疑问问出口。

很好,谢无昉还没有这个时空里原本的记忆。

郁白不是很想让他知道这天的自己是怎么把他约出来的。

……虽然他只是给非人类打了一个热情活泼的诈骗电话而已啦。

郁白硬着头皮,凑过去小声说:“我晚点跟你解释。”

身边的男人便轻声道:“好。”

张云江则一脸困惑地琢磨起来:“还带条件的……那应该是哪种愿望啊?”

是人生到了弥留之际,仍挂念在心头未能实现的那种愿望。

俗称遗愿。

但郁白不能对眼前的张云江这么说,他努力地思考着该怎么委婉地向对方形容。

“就是对你来说特别重要,但短时间里可能不太好实现的愿望,你会一直盼着它有朝一日能实现。”

张云江认真地听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哦!这种愿望啊……我有的。”

郁白期待地看着他:“是什么?”

“世界和平。”

“……”郁白的大脑宕机了几秒钟,愕然道,“什么?!”

张云江就重复了一遍:“世界和平啊!怎么啦,你没有这个愿望嘛?还有祖国统一,国泰民安——”

郁白有点忧郁地应声道:“好的张叔叔,我也希望世界和平,特别希望。”

这个愿望很好,但他实现不了,暂时不能使用奇异力量的谢无昉恐怕也办不到。

……能不能换个简单一点的愿望啊!

郁白这样想着,到底是没说出口。

或许是因为他与张云江此刻不过是萍水相逢,历经世事的老人不可能对一个陌生人说起深埋心底、更私人的遗憾与愿望。

又或许,遗愿这种东西,也像他曾经问谢无昉会送什么回礼,而对方回答过的不知道那样,不真正处在那个情境下,是想象不出来的。

总而言之,这个直接询问张云江遗愿的方案只能暂时放弃。

张云江观察着郁白略显沮丧的表情,小心翼翼地问:“你问完啦?”

郁白点点头。

“是不是我回答得不好啊?”

“不是,特别好。”

张云江松了口气:“哦,那就好。”

他想了想,又试探着开口,眼睛偷瞄着没怎么说话的谢无昉:“那刚才说的,能不能麻烦这位小同志教我们两个老家伙下棋……”

不太能,因为眼前这位小谢同志现在还不知道围棋是什么东西。

也许是想起了殡仪馆里一堆家属兀自争吵,张云江却孤零零躺在火化炉里的那一幕,郁白没能说出直接拒绝的话。

“他才刚接触围棋,还需要时间熟悉一下。”郁白说,“张叔叔,你留个电话给我,等他考虑好了,我再联系你。”

张云江眼睛一亮:“好啊好啊,那太好了!我的手机号码是……”

郁白在自己的手机里输入了他报出来的号码,按下拨出键。

老人的裤兜里很快传出一阵响亮的铃声。

“张叔叔,你也存一下我的号码,如果之后有什么事需要找我,随时联系我。”

郁白顿了顿,说:“比如万一身体有不舒服之类的,也可以给我打电话。”

张云江闻言乐了:“怎么,你是医生呀?”

郁白有些含糊地说:“差不多吧。”

他当然不是。

但他的确知道眼前这位老人之后会出事。

在现实世界里,九天之后的那个上午,张云江的遗体已经到了准备火化的这一步。

按照多年来他从严璟家的殡仪馆围观得到的经验来说,那通常是在去世的第三天。

那群王八羔子家属在争吵中提到过,老人走得很突然,连句话也没留下,更别提清楚分配好财产的遗嘱,袁玉行则当场愤怒地说老张是被他们气死的。

所以,不太可能是车祸之类的意外事故,张云江应该是突发疾病而去世的。

他看起来精神矍铄,身板健朗,不像是患有什么严重的绝症。

那么,大概率是在情绪激动的状况下,诱发了对老人而言很常见,也很致命的心脑血管类疾病吧。

按照这些时间和线索推算,郁白觉得至少在今天,张云江是安全的,不会那么快出事。

他想到这里,忍不住提醒了一句:“张叔叔,你要保持心情开朗,千万别生气。”

“生气?”张云江有点摸不着头脑,“我没生气啊!”

他又恢复了双手抱胸的淡定姿势,乐呵呵道:“我现在心情可开朗了!嘿嘿,刚才那一手真是天外飞仙,神来一手,漂亮啊!”

张云江再次看向那个黑发蓝眸的下棋天才,感慨道:“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么有天赋的年轻人,虽然一开始是老袁瞎胡闹,但幸亏他这一胡闹,才发现了你。”

“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

他看着谢无昉,而谢无昉怔了怔,沉默地将目光移向郁白,似乎在问他,自己该不该回答。

……完全听不懂眼前的人类老头在说什么对吧。

心虚的郁白连忙将话接过去,替他回答道:“他叫谢无昉,代表了明亮和开始的那个昉字。”

“哦,这个名字可不常见。”张云江略一思考,由衷地说,“昉见岁律更,不觉春醉厌。好名字!”

郁白突然觉得,第一次听到谢无昉的名字时只会联想到无纺布的自己,好像一个苍白的文盲。

他也顺便自我介绍了一下,方便老人称呼:“我是郁白,忧郁的郁,白……苍白的白。”

他绝对不会在谢无昉面前说白色了!

“张叔叔,我们还有事,要先走。”

严璟、袁玉行和何西应该也进入了这个时空,他们不像郁白,没有经历过之前的循环,又没有谢无昉在旁边,肯定会不知所措。

郁白得赶紧找到他们。

与张云江分别之前,郁白还是有点不放心,特意叮嘱道:“张叔叔,如果你遇到什么让你心情不好的事,也可以给我打电话的。”

对于他超出常理的关心,张云江答应之余,显然有点不解:“好好好,你怎么……”

郁白想了一下,十分真诚地说:“张叔叔,你很像我已经不在了的外公,让我觉得特别亲切,一见如故。”

这当然也是编的。

他的记忆里连自己的妈妈都没见过,何况是外公。

张云江听他这么说,微微一愣,有些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讷讷地说:“啊,那可真有缘分。”

然后,他又反射性道:“郁白是吧,白、白……”

白是一个太普通的单字,能列出一箩筐诗句来,挑都得挑半天。

所以他“白”了几下,最终话锋一转,故作镇定道:“那什么,你有一个少见的姓氏啊,很特别的名字!”

没关系,不用硬夸的。

郁白忍不住笑了:“嗯,我也觉得。”

一头白发的老人便也爽朗地笑起来。

“不耽误你们的时间了,快忙去吧!”张云江朝两人摆摆手,“有机会的话,回头见!”

分别之际,热爱围棋的老人再一次将双手扩成喇叭状,对他眼中的围棋天才小声道:“小谢同志,请你好好考虑考虑啊!当然,我绝对没有强迫你教我们的意思!我先走了啊!”

老人的身影渐渐远去,小谢同志一脸茫然地收回了视线。

他侧眸,看见郁白正在打电话。

屏幕上显示的拨出对象是“严璟”,听筒里则传出持续的等待音。

“怎么不接电话……”郁白嘀咕着。

按照正常的时间线来说,严璟这会儿L快下班了,如果他也是意识穿来了这里,那现在人应该在健身房才对。

郁白正在纠结要不要直接给健身房打个电话,忽然听到身边的男人开口了。

“你对他介绍名字的时候,说苍白的白。”

谢无昉问:“为什么不说白色了?”

……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郁白沉默了一下,试图转移话题:“随便组的词嘛,我也没注意。对了,我们现在还有好多事要做——”

要联系并找到另外三个可能也来到了这里的人,要探索离开这个时空的方式,要研究回到现实世界之后该怎么暴打完蛋以泄愤……

听他这样说,谢无昉轻轻颔首。

“嗯。”男人表情平静地提起了他之前的承诺,“那你可以跟我解释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