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附近的餐厅里,灯光明亮,花花绿绿的菜单纸摊在桌上,拔丝地瓜前面的小方框里,被第一个打上了钩。

换了身正常衣服的小男孩,坐在对面的椅子里一脸踌躇,紧张地盯着玻璃橱窗外面走过的人群。

“要不我还是回去算了,别见了……”

袁玉行小声嘀咕着,满心忐忑:“我看老张他都不一定会跟小白他们过来,他可不好骗啊。”

“小白肯定能把人接过来的,袁叔叔你别瞎操心。”

严璟正埋头研究菜单,闻言随口安慰他。

他先点了郁白特意叮嘱过的拔丝地瓜,又把菜单往旁边推过去一点,问旁边的小朋友:“何西你要吃什么?吃不吃糖醋里脊?”

坐在他身边的小女孩仰起脸看着菜单,很快点点头:“吃的……我吃什么都可以。”

严璟就又在糖醋里脊旁边打了个勾:“不知道这家店烧得怎么样,小白挺喜欢吃这个菜的。”

餐厅橱窗外,有头发花白的老人与年轻人结伴经过,袁玉行当即一个激灵,慌忙把头扭回来,做出一副淡定自持的样子。

没两秒,他又悄悄望回去,看清了不是想等的人,失望地叹口气。

“怎么还没来,这都过去半天了,老张不会是出事了吧?”袁玉行念叨起来,“傻大个你手机呢?帮我给小白打个电话呗!”

“……”严璟幽幽地看他一眼,“我们跟小白和谢哥分开才多久啊,刚进餐厅,屁股还没坐热呢,袁叔叔你这也太急了。”

小女孩想了想,跟着一起小声安慰道:“爷爷,不要着急,另一个爷爷一定会来的,你想吃什么呀?”

在得知这个比她还矮一点的小男孩其实已经六十七岁后,年仅八岁的何西当即很有礼貌地叫他爷爷,让这两天频繁被当作小朋友的袁老头倍感安慰,感叹不愧是祖国未来的花朵。

“起码有十分钟了!”袁玉行抬头瞄了一眼餐厅墙上的时钟,言不由衷道,“我哪里急了,就是随便问问,你们点吧,我吃什么都行。”

“行。”严璟就继续转头跟何西说话,“吃不吃红烧肉?我看这个图片还不错。”

何西眨着大眼睛,不禁咽了咽口水:“我吃的。”

袁玉行安静了没一分钟,又开始小声碎碎念:“我觉得我跟小时候长得还是挺像的,老张会不会把我认出来啊?可别害他一时激动没缓过来,那我罪过就大了……”

“嗯嗯。”严璟头也不抬,“我们再来个小鸡炖蘑菇?”

小女孩声音清脆,怯生生的心情愈发淡去:“好呀。”

袁玉行想了一会儿,表情十分纠结:“但他如果完全没认出我,我好像也是会有一点伤心的,这都认识多少年了啊!怎么会不认得我?”

“你说得对。”严璟在菜单上打了一个又一个勾,琢磨道,“肉差不多了,来点蔬菜吧,蔬菜在哪儿来着?”

眼尖的何西立刻指给他看:“这里这里。”

“好嘞,我和小白都不太爱吃青菜,谢哥感觉也不像是吃素的——何西你有没有想吃的?”

“……”袁玉行怒而拍案,“傻大个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讲话!”

“没有啊!”严璟理直气壮地跟着拍,“我在专心点菜,我要吃饭!”

被吓了一跳的小女孩惊讶地看着他们,小心翼翼道:“不、不要生气,我什么青菜都吃。”

“……你别怕,我没生气。”小男孩满肚子粗鄙之语不能说出来,索性扶着头作眩晕状,“唉哟,我就是想小白了。”

严璟将打了好多勾的菜单递给餐厅服务员,忿忿道:“我也想,我还想谢哥了,袁叔叔你在他面前可不敢拍桌子。”

“说得好像你敢一样!小怂蛋!”

“呵呵,现在到底是谁更小!”

服务员听到这桌的大客人和小客人正在拌嘴,失笑着接过菜单,随口道:“怎么不用手机点单呀?更方便哦。”

老气横秋的小客人叹着气说:“我手机忘在医院了。”

一身肌肉的大客人沉痛地说:“我手机掉进厕所了。”

默默旁听的小女孩则小声说:“我……我没有手机。”

“……”服务员又震惊又茫然地抓着菜单,下意识道,“啊!真不好意思,我不知道。”

等等,她为什么要说不好意思。

只是客人没带手机而已啊!

“那个……我马上就去下单,几位请稍等。”

年轻的女服务生差点被几人的奇异气场带跑,她有点恍惚地拿着薄薄的菜单,穿过夜晚人气颇旺的餐厅过道,走向操作台。

四周闹哄哄的,一旁蓦地传来推门而入的动静,和层层叠叠的脚步声。

服务员本能般地转头看过去,和其他服务员一起高声道:“欢迎光临!”

然后,她就更恍惚了。

灯光低垂,空气里流淌着浓郁的夜色,餐厅外的街道朦胧黯淡,她却望进一双清透得像琥珀的浅色眼眸。

旁边还有一抹更独特的灰蓝。

走在最中央的客人礼貌地问她:“我来找朋友,他们是三个人,其中有两个小朋友……”

他尚未说完,身边黑发蓝眸的男人低声道:“在那里。”

他循声望过去,便对呆呆的服务员笑了一下:“找到了,不用麻烦你了,谢谢。”

随即,他又侧眸看向身后的老人:“张叔叔,走这边。”

气质温文的老人始终低头看着一张纸条,闻言才抬头应道:“好的好的,小郁医生。”

一行人朝那桌一大两小的客人走去。

服务员连忙让开路,有点不知所措地小声应道:“不、不客气。”

她望着他们的背影,怔怔地愣在原地好了一会儿。

这三个客人……都不像是普通人。

不止是她这么觉得,餐厅里好多客人都在悄悄看他们呢。

服务员在心中悄悄感叹着,直到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哎,她刚才是要去干嘛来着?

年轻的服务员一拍脑袋,总算记起手里那份打了好多勾的菜单,连忙小跑着冲向操作台。

得给这桌客人下单呢!

短暂的安静后,夜间人声鼎沸的餐厅又恢复了热闹。

郁白引着张云江向严璟他们那桌走去,同时道:“张叔叔,希望你不会觉得我的举动太冒昧,因为我真的觉得你很亲切。”

“啊,不会不会,哪里的话。”老人连忙说,“能让你想起外公,是缘分才对。”

“况且,你还给我带来了老袁的消息,我都来不及谢你。”

他攥着那张纸条,笑道:“这会儿放下心来,我还真是有点饿了,谢谢你请我吃饭,我也是厚着脸皮来的,希望你的朋友们别见怪。”

郁白见到了张云江,将袁玉行的留信转交给他后,是用“你让我特别想念已经不在了的外公,能不能一起吃顿便饭”这个理由把老人邀请过来的。

……没错,虚拟外公梅开二度。

事实上,郁白不知道自己素未谋面的外公到底在不在世,也不知道对方是谁。

鉴于这一举动的目的是想让袁玉行再见一面现实世界中已故的老友。

所以,郁白觉得,同为老人的外公肯定会理解的。

如果外公其实还在的话。

郁白在心里默默忏悔了一下,随即,有些意外地看向那张已近在眼前的餐桌。

严璟正表情古怪地坐在那里,何西乖巧地待在他旁边。

怎么只剩两个人了?

这顿饭的另一个主角呢?

郁白错愕道:“袁——咳,还有一个人呢?”

严璟欲言又止,一副深感丢人的样子:“他……哎,怎么说呢。”

何西却很老实地回答他:“爷爷在底下。”

郁白茫然:“什么底下?”

不觉得奇怪的何西,与不忍直视的严璟,用整齐划一的动作指了指餐桌。

“……”

郁白反应了一下,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身边的谢无昉淡声道:“我刚才看到他钻进桌子下面了,在我们进门的时候。”

原本有些忐忑的张云江则好奇地问:“什么爷爷?”

他一开口,垂在餐桌四周的桌布立刻抖了抖。

紧接着,一个模样清秀的小男孩低着头从餐桌下面钻出来,用若无其事的声音道:“哎呀,我捡东西呢,差点撞到头,这破桌子。”

郁白听着他过于刻意的解释,又看看他空空如也的双手,实在是有点想笑。

想拿捡东西当借口,至少手里要有东西啊!

能不能有一点老人家的样子啊袁叔叔!

怎么还真像小孩子一样往桌子底下躲!

张云江看着这个突然从桌子下面出来的小朋友,则真的笑起来:“我以为是有个老人躲在桌子下面呢。”

郁白想起何西脱口而出的称呼,连忙跟他解释:“没有什么爷爷,张叔叔你听错了。”

“他是我的一个远房侄子。”郁白主动介绍道,“他叫……郁航,航行的航。”

这是来之前,郁白跟袁玉行临时商量好的说辞。

行是多音字,玉又恰好与郁同音,索性就取了这么一个半真不假的化名。

听起来跟袁玉行相去甚远,但骨子里,其实是一个人。

张云江也没有发现异样,而是称赞道:“郁航?好名字。”

他话音缓了下来,面露思索,似乎在浩如烟海的诗文里寻找着最恰当的那一句。

听到熟悉的话语,一直垂着头的小男孩终于忍不住抬起眼睛看他,嘴里小声咕哝着:“臭毛病!就知道拽诗……”

原本已经想到了对应诗句的张云江,因着这个小小的声音停住了话头,他年迈耳背,没有听清,所以俯身温声问:“小朋友,你说什么?“

等他看清了眼前小男孩的模样,忽然发出了短促的错愕声音:“你……”

郁白的心因此提了起来,心头瞬间闪过无数种解释的方案,更是本能地看向一旁的谢无昉。

袁玉行幼年和老年的模样只有几分相似,应该不至于一眼就认出来啊。

……张叔叔不会被吓到吧?

要是因此脑溢血了怎么办?!

浅淡眼瞳里划过复杂难言的情绪,始终注视着他的谢无昉就轻声问:“出事了吗?”

同一时间,再次见到已故老友的袁玉行也紧张起来,结结巴巴道:“我、我怎么了!”

在几人屏息静气的等待中,一头白发的张云江顿了顿。

接着,他却只是用更加温和的声音,弯着腰讶然地问:“小朋友,你怎么哭了?”

“……”郁白这才把提起来的心放回去,松了口气,倾身对旁边的男人小声道,“没事了小谢,刚才差点吓死我。”

温热的呼吸拂过耳畔,谢无昉微微一怔,也随他的目光一起,看向那些总是很难弄懂的人类。

不知道什么时候,小男孩已经眼睛通红,豆大的眼泪将掉未掉,但仍反射性道:“别叫我小朋友!我没哭!”

今晚的灯光那样亮,刺得眼睛又酸又胀,他吸了吸鼻子,在死别后又重逢的老友面前,言不由衷地小声辩解:“我是撞到头了……都说了破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