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冬日猝不及防地降临,原本幽静的庭院因此沸腾起来,穿着夏季衣服的人们脚步匆忙,在惊慌失措之际,本能地躲进离自己最近的室内,翻找着收起来的冬衣,或是任何可以暂时御寒的东西。

一片慌乱中,竟有一道身影主动从相对暖和一些的餐厅跑了出去,突兀地穿过庭院,不知跑去哪里。

望着那抹被风吹得凌乱的棕色头发越来越远,出声劝阻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的严璟怔了一下,然后咬咬牙,不顾身边刚打开的热空调,也大步追了上去。

他一出餐厅就被冻得一激灵,只好耸肩抱胸,哆嗦着一路往前追。

这也太他妈冷了!

小白到底要去哪里啊?!

严璟一头雾水,只觉得跑起来之后,身体至少热了一点。

先前从三十多度开始直线下降的气温,似乎也渐趋平稳,没有再继续大幅度降低,比如冷到能把人原地冻死的程度。

严璟估计这会儿的室外温度可能在零度以下,如果穿着厚衣服,其实算是很正常的冬季温度。

……但现在是夏天啊!

大家都穿着短袖呢!

而且气温一下子骤降三四十度,身体肯定很难适应。

寒冷的空气萦绕在四周,追在后面的严璟看着前面那道熟悉的身影,困惑不解之余,也忧心忡忡。

他常年健身,身体素质肯定比一般人要好,都冻得有点受不了,同样穿得很单薄的小白该有多冷啊。

为什么突然从马上要温暖起来的餐厅里跑出来?

要不是因为担心小白,他是绝对不会出来的。

严璟这样想着,总算看到郁白在一间屋子前停下。

原本脚步匆忙慌张的人,却在这一刻无端地停顿了一会儿,仿佛在鼓起勇气。

然后,他才推开了门,快步走进去。

见状,严璟不禁松了口气,连忙跟上去。

好歹能进屋里躲躲冷空气。

一直到他跟着郁白走进室内,看到熟悉的大屏电视和游戏主机,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是这个套房啊。

在两人一起去餐厅之前,刚在这个屋子里找了半天据说回来睡觉的谢无昉。

小白是想回屋躲进被子里御寒吗?

那他现在为什么站在谢哥的房间门口发呆……?

说起来,这个屋子里怎么这么热?

跟着郁白过来的人满心迷茫,努力适应一下子变热的室内气温,本能地想要开口问,却又在注视着前面那道背影的时候,莫名收了声。

严璟看见他垂在身侧的指尖动了动,像是被冻僵了,动作迟缓地抬起手,摘掉平日里常戴的眼镜,然后,似乎是揉了揉眼睛,又或者是按住了那双此刻看不到情绪的眼眸。

另一只手重新垂下来,黑色的镜框晃荡着悬在苍白的指尖,将掉未掉的样子,看上去无端有几l分伶仃。

因此有些怔忡的严璟就没敢说话,连呼吸都放轻了。

直到前面的人隐约察觉到身后的动静,回眸望过来。

严璟本来以为自己会被解除了眼镜封印的郁白吓到,连后退的准备都做好了。

可眼前有着浅淡发色眸色与昳丽眉眼五官的青年,此刻没有什么表情,奇异的矛盾气质依旧,却没有了往常会随之而来的压迫感。

他的眼眶微微泛红,在白皙如纸的肤色映衬下,格外明显,透出几l分少见的脆弱。

严璟一时有点恍惚,脱口而出道:“小白你……”

是哭了吗?还是被冷空气冻的?

他没能问出口,因为陡然见到他的郁白在短暂惊讶后,立刻以手指抵在了嘴唇前,示意安静。

严璟当即老实地收声,目光好奇地望过去。

随着郁白转身的动作,他看见了房间里的景象,那张不再空无一人的大床。

……哎?

一度行踪不明的谢哥怎么又出现在卧室里了!

一分钟后,在隔壁的那间卧室里,郁白动作小心地关上了房门,严璟则很小声地惊叹道:“他还真是回房间睡觉了啊!”

他本来以为这是谢哥的借口而已,居然是错怪人家了。

郁白却轻声说:“……如果只是睡觉就好了。”

严璟完全在状况外,仔细想了一下也没听懂:“什么意思?”

他问得随意,可郁白因此静默片刻,才说起一件似乎不着边际的事:“人为什么要睡觉?”

“啊?”严璟下意识回答他,“因为困啊,还有累了就得休息,不睡觉撑不住的!”

“所以人类需要睡觉,那是一种根本不用学习的本能……更没办法学习。”

郁白喃喃道:“不饿的人也可以吃得下东西,但根本就不会觉得困的人,要怎么睡得着呢?”

严璟听着他越来越轻的低落语气,不算聪明的脑袋终于迟钝地反应过来。

他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墙的方向,墙对面就是此刻仿佛正陷入了沉沉睡梦的谢无昉。

“你是在说谢哥吗?”

严璟后知后觉地一拍脑门:“对啊!我前面怎么没想到,他那么厉害,应该不会像我们人类一样动不动就困和累,但不困也不累的话,要怎么睡得着啊?”

那个神秘莫测的非人类,可能根本不需要睡觉。

那这会儿怎么……

严璟惊讶的同时,郁白低声应着他的话:“我也没有想到。”

他毕竟只是个普通人,会习惯性地以人类固有的视角去看待和理解事物。

所以在谢无昉回答说可能要睡觉的时候,他竟然丝毫没觉得哪里不对,甚至还傻乎乎地猜测非人类是想体验一下睡觉的滋味。

人类的精力体力都有限,才需要定期定量的睡眠来维持正常的生命,否则会濒临崩溃和死亡。

仿佛无所不能的强大神明,又为什么会阖上眼眸入睡呢?

严璟看着身边人黯淡的神情,再联想起窗外无端降临的寒潮,恍然大悟道:“所以天气突然变得这么冷,是不是跟谢哥有关系?!”

自从降温那一刻开始,他一路都在哆嗦发抖,本以为是单纯因为太冷,但这会儿想想,好像不止如此。

与彻骨的寒意一并到来的,还有一股很难用语言描述清楚的惧意。

或许是人骨子里对变幻莫测的大自然的敬畏,对无法确定的末日猜想的惊惶,又或许是在畏惧什么不可名状的恐怖之物。

……很像他这两天面对小白这个非人类邻居时,内心体会到的感受。

但比那更甚。

“我不知道。”郁白说,“但我猜跟他有关系。”

只有谢无昉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而他刚才看着在床上侧身而眠的男人,竟不敢走近,也不敢贸然将人唤醒。

一种莫名的惧意萦绕在心头。

他不确定现在的谢无昉到底是什么状态,不确定对方在离开棋室之后与出现在卧室里之前的这段时间,究竟去做了什么。

他唯一能确定的是,谢无昉大概真的“睡着”了。

那个曾经异常敏锐地观察到他在偷窥与跟踪,还写了纸条问下次见面时能不能和他打招呼的男人,如今对出现在房间门口的他,却一点也没有反应。

浓郁的黑发在雪白枕头上安静地散乱着。

一墙之隔的郁白眉头紧蹙,尝试回忆降温前的每一个细节,寻找着可能存在的线索。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看向严璟:“之前气温还正常的时候,我有一瞬间莫名其妙地恍惚了一下……你正好提到午饭,我就以为是因为自己没吃午饭,有点低血糖和头晕,所以当时没有在意。”

听他这样说,严璟顿时惊呼道:“我也是!我那时候也恍惚了一下,我以为是思考太认真才头晕了!”

两人对视一眼,立刻意识到这绝对不是单纯的巧合。

严璟问:“我们是同时觉得恍惚的?会不会不止我们这样?”

“有可能,等会儿找别人确认一下就知道。”

郁白努力检索着记忆,进而想起了更多事:“我之前也有过一次莫名其妙的头晕,跟刚才的感觉很像,就发生在前天。”

“前天?我陪你去殡仪馆烧完蛋那天?”严璟跟着他回忆,“那天我们俩一直在一起啊,我好像没有过类似的感觉。”

“因为那时候的你是座真人蜡像。”郁白说,“整个世界的时间都被暂停了,所有人类都一动不动,没有知觉,除了我。”

那一刻如油画般静止的世界里,只有他与神明是鲜活的。

“当时我也没有在意那种恍惚感,还以为是幻觉,只顾着催小谢让时间恢复流动,结果时间继续流动之后,才发现袁叔叔已经变成了小孩的模样。”

郁白一团乱麻的思绪渐渐变得清晰,他语气冷静地整理着之前没有多加留意的种种点滴。

“我看到之后,第一反应以为是小谢做的,但他说不是,而且看上去一点也不惊讶,好像比我先注意到这件怪事的发生。”

严璟连忙说:“是完蛋干的!”

“对,他也说是完蛋。”郁白总结道,“所以在完蛋使用力量做出这种改变了现实的事情时,我们人类会有感应,比如一瞬间的头晕眼花。”

严璟渐渐听懂了郁白的猜测,猛地扭头看了一眼窗外的天空:“刚才我们同时觉得恍惚,是因为又有什么超自然的事情发生了吗?还是完蛋做的?”

郁白摇摇头:“应该是小谢做的。”

那个由灰白变成深蓝的小球,是谢无昉送给他的礼物,其中收藏了无数时空,被神的力量固定成了永恒,也因此滋生出许多连神都无法预测的意外。

而两者的力量同源,在改变现实时,会给人类带来相同的恍惚感,并不奇怪。

严璟不由得咂舌,困惑道:“那谢哥到底做了什么?让夏天变成冬天吗?”

在这个问题里,郁白却沉默下来,片刻后才低声回答。

“他……在帮我回到现实世界。”

郁白说着,抬眸望向屋外那片隐隐有些发灰的蓝色天空,语气黯淡惶然。

“我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做的,但现在的天气应该是副作用,不是他故意的。”

人类突然触碰时,皮肤冰冷的神明因为温暖的指尖走了神,一时间忘记控制力量,便让全世界的天空都变成了灰蓝的湖泊。

祂跟温热又渺小的人类那么不一样。

郁白其实一直不知道,在人间生活的时候,对方究竟主动收敛了多少真正的自己。

他过去生活在哪里?什么样的世界与环境对他来说才是寻常的?

谢无昉的皮肤如此冰冷,是因为他不知道该模仿人类的体温吗?

还是他不能这么做?

或许这已经是他刻意学习之后的结果。

冰冷的温度被有意识地囚禁在了看似与人类无异的躯壳里,唯有亲密相触时才能察觉到异样。

所以,在什么样的时候,那些冰冷的冬日才会不受控制地脱困而出,本能般汹涌肆虐,甚至覆盖一整个星球?

……在“睡着”的时候。

在祂说过会有后遗症,但依然默不作声地满足他愿望的时候。

郁白的声音极轻,一旁的严璟还没有完全理解,忍不住问:“天气是副作用?什么东西的副作用?”

沉湎于复杂心绪里的人没有回答,只是微微仰着头,怔忡地看向窗外那片灰蓝色的天空。

没有温度的日光漫过纱帘与玻璃窗,静静地落在他脸颊,将苍白的肤色照耀得几l近透明。

看见这一幕的严璟,便不再问天气了。

他犹豫片刻,问了一个从走进屋里刚看到郁白开始,就想问的问题。

“小白,你哭了吗?”

在这个小心翼翼的声音里,原本怔然出神的人蓦地别开了脸,颊边浅棕的碎发掠过仍然泛红的眼角。

他似乎觉得这样仍不够掩饰,索性拢起腿,抱膝而坐。

“我才没有哭。”将脑袋埋在膝间的人声音闷闷的,“……是外面太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