均匀切成片的脆莲藕早已在糖水里被熬煮得很软,这会儿L被筷尖不停戳弄,像开着一朵多瓣小花的藕片很快散了架,中空花瓣里填塞的黏腻糯米因而散开,抖落在白净的瓷碟上,与点点桂花融汇在一起。

看起来乱七八糟的。

偏偏做这件事的人却又一副认真肃然的模样。

所以看到这一幕的郁白简直欲言又止,止言又欲,连原本很是复杂的思绪都消散了大半,只剩下哭笑不得的心情。

……不要什么事情都学啊!!

拿食物撒气也太幼稚了!

或许是察觉到郁白看过去的目光,原本沉默戳着糖藕的男人动作顿了顿。

在短暂的僵硬之后,筷子重新动起来,夹起了那片快要不成形的糯米藕。

然后,不动声色地把它吃掉了。

就像刚才某个人类做的那样。

见状,郁白便彻底忘记了先前的心情,努力忍住笑,收回了视线。

虽然生病时的谢无昉很凶,也很恐怖,但还蛮好玩的。

所以他会尽量包容。

毕竟这只是暂时的。

希望祂的状态能早点恢复正常,在没恢复前的这段时间里,他也会努力帮忙掩饰的。

郁白这样想着,重新将注意力放回了旁边的何西身上。

他正要去拿一旁橱柜上的纸巾,帮小女孩擦擦眼泪,可在余光扫到她的神情时,略感意外地停下了动作。

终于见到熟人的何西也随小白哥哥一道,看向远处在折腾桂花糖藕的大哥哥,晶莹的泪水在眼眶里转了一圈,将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浸得很湿润,却并没有掉下来。

不知是被这奇异的一幕惊得忘了哭泣,还是坚强地将泪水忍了回去。

总之,辫子被揪得生疼的小女孩到底是没有哭,吸了吸鼻子,尽量掩饰自己哽咽的语气,小声道:“我没有哭……我没事的,没有人欺负我。”

她将自己的事一笔带过,还反过来关心别人,怯怯地问郁白:“大哥哥在生气吗?”

即使隔着一些距离,谢无昉身上那种生人勿进的冷冽气场依然很明显。

“嗯……算是吧。”

郁白决定趁这个机会先给她打预防针:“他高烧退了,但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所以情绪不太好,不是特意针对你,你不要觉得害怕哦。”

“我不会的。”何西立刻摇摇头,主动说,“那你快去照顾大哥哥吧!我在这里坐一会儿L就好啦,马上就要出去吃晚饭了。”

切藕的师傅恰好找来了一把凳子,放在不会被厨房里忙碌着的人们影响到的角落里,小女孩便对他礼貌地道谢,很自觉地踮脚坐了上去。

坐在凳子上的她低头看着光洁冰凉的地面,安安静静的,一点也没有想让相熟的大哥哥帮自己出头的意思。

明明垂在肩头的麻花辫被扯得凌乱,眼眶还是红的,是显而易见地被欺负了。

站着原地的郁白愣了一下,心头漫开一丝仿佛感同身受的怅然,脚步很轻地向她走去。

得不到至亲之人丰沛爱意的小孩,总是有种超越年龄的成熟和耐性。

因为他们能做的,也只剩忍耐了。

这道轻缓的脚步,在独自跑到角落里的小女孩面前停住。

个子很高的大哥哥蹲下来,认真地问:“头发是不是被扯得很痛?”

垂着脑袋的何西身子一僵,猛地抬起头,几乎有点不可思议地看向来人,半晌后才讷讷道:“不、不是很痛。”

“是不是我的辫子乱了?”

她连忙去摸自己乱糟糟的麻花辫,将辫子尾端的头绳取下来:“我重新扎一下就好了,很快的!”

小小手掌里紧攥着的彩色发绳,却被另一双属于大人的手接了过去,动作自然地套在白皙腕间。

郁白说:“我给你扎。”

修长有力的手指,动作轻柔地帮她梳开缠绕在一起的发辫,捋平了那些凌乱的地方。

厨房里人来人往,到处是噪音,长长的黑发如瀑布般散在身后,坐在微凉凳子上的小女孩,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竟然像个公主。

她连呼吸都放轻了,怕打破这个美梦,不自觉地挺直了后背,让大哥哥帮自己梳头发。

稚嫩的脸庞上,惊惶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惊喜与惊奇。

“小白哥哥,”何西小声喊他,好奇地问,“你会梳麻花辫呀?”

“嗯,应该不会梳得很难看。”

何西就更好奇了。

小白哥哥不是女孩子,虽然他的头发比大多数男生的短头发要长一点,但也只是在脑后随意地扎成了一个小揪揪,没有编成麻花状,可能长度也不够编。

她还没见过会给人梳麻花辫的男孩子呢。

她的爸爸就从来没有这样做过,学校里的男同学大多只会恶作剧似地将它扯乱。

“你平时给自己梳麻花辫吗?”何西问,“还是也会给玩具娃娃梳头发呀?”

“不是。”弯腰将她长发分成几股的郁白就笑了,“都不是。”

“我看别人这样做过。”他说,“但这是第一次给人梳,有没有弄痛你?”

何西用余光偷瞄着身后两侧,一侧的肩头垂着尚未处理的一半头发,另一侧则能感受到三股头发不断地被编在一起,隐约能瞥到被分得很均匀。

而且力道格外温柔,一点点扯痛她的感觉都没有。

“没有没有,一点也不痛!”小女孩连忙回答他,语气真挚,“你好聪明呀,只要看一遍就学会了。”

“我不止看过一遍。”小白哥哥却说,“也可能因为我看得很认真吧。”

“是在电视里看到的吗?”

“不是,是在生活里看到的。”

听小女孩似乎很好奇,郁白顿了顿,继续说了下去:“是一个对我很好的……长辈,她有一个很可爱的女儿L,像你一样可爱。”

何西被说得有点不好意思,但仍很专注地听下去:“这个长辈是妈妈还是爸爸呀?”

“是妈妈。”他说,“那时候我年纪还小,也就比你再大一点,她的女儿L上幼儿L园,放学很早,偶尔会接到她工作的地方待一会儿L,等她下班一起回家。”

“有时我也在那里,就会看到待在休息区的小女孩跟她撒娇,要妈妈陪着玩,所以妈妈会停下来无奈地给女儿L梳一次辫子,她马上能听话很多,继续待在那里开心地玩玩具,两条小辫子就在空气里晃来晃去的。”

郁白的语气温和而轻盈,带着一点点被旧时光浸染的恍然,连带着此刻的小女孩好像也置身于那样美丽的记忆。

“有妈妈在身边真好呀。”何西说,“我好羡慕她。”

“嗯,我也是。”小白哥哥轻声附和着,又问,“你妈妈呢?”

“她走啦。”小女孩脆生生地说,“我爸爸说她跟什么有钱的人跑了,但我知道,其实是因为妈妈被他打得受不了了,所以才会偷偷跑掉,不要他了。”

也不要她了。

不过,何西并不觉得这是一件彻底的坏事。

所以在大哥哥可能要安慰她之前,她主动说:“这样也挺好的,妈妈就不用再挨爸爸的打了,她会……会开心一点。”

身后握着细细发辫的手微微停顿,便收回了本来想说的话,转而说:“你也不会再挨打了。”

他仍不确定在回到现实世界后,要如何令小女孩免受习惯性家暴的父亲的折磨。

但他会努力想办法尝试的。

“我也希望。”坐在凳子上的小女孩愈发放松下来,轻轻晃动着悬空的双脚,感叹道,“要是我能像严璟哥哥那么厉害就好了,就不用再怕爸爸了。”

“等你再长大一些,也能那么厉害。”

郁白想了想,又说:“不对,现在或许也可以,你想不想跟严璟哥哥学一点防身的招式?”

“……哎?”

“我想我想!”何西反应过来之后,陡然瞪大了眼睛,忐忑地问,“严璟哥哥会愿意教我吗?”

“他当然会。”郁白不假思索地说,“如果我懂那些招数的话,我也很乐意教你的。”

才认识两天的大哥哥说得那样笃定,险些令年幼的小女孩眼中刚散去的透明雾气,又要湿漉漉地涌上来。

她竭尽全力忍住了想哭的感觉,小声说:“谢……谢谢。”

被细心编好的一支麻花辫重新落到了胸前,彩色发绳在辫尾缠绕成很整齐的圈。

另一边仍然散着的长发被温柔地握住。

在换边的空档里,郁白趁机摸了摸她的脑袋:“不用说谢谢,也不用那么小心翼翼的,这是朋友之间应该做的事。”

闻言,何西竟怔住:“朋、朋友?”

“对啊。”发顶传来的声音含笑道,“你想,我们会待在一起,会聊天,分享彼此的经历,你会安慰我不要太担心生病的小谢哥哥,我也会希望你能开心。”

“能理解彼此,能互相帮助和陪伴。”他总结道,“这就是朋友呀。”

不是无所不能的大人,和任人摆布的小孩。

小女孩听得呆了,稚拙地重复着他的话:“这就是朋友呀?”

她的语调听起来傻傻的,身后的小白哥哥扑哧笑了,点头道:“对,所以你遇到什么事,无论是快乐还是难过,都可以跟朋友分享,有时候,爸爸妈妈不能帮到你的事,朋友却可以。”

原来,她和这些意外相识的大哥哥们,已经是朋友了。

年幼的何西从巨大的惊喜和不知所措中渐渐回过神来,很不好意思地说:“对、对不起,我之前不知道……我好像没有过这样的朋友,只有班里的同学。”

“没关系,不用道歉。”小白哥哥说,“我第一次有这种朋友的时候,年纪比你还要再大一些呢。”

白皙指尖将柔软的黑发织成漂亮的辫子,年长她许多的朋友声音柔和:“你的辫子为什么会乱?是刚才那个小男孩扯的吗?”

何西不再隐瞒,下意识回答道:“是他,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他好像很讨厌我。”

“讨厌你?”郁白有些疑惑,“他应该是张爷爷的孙子吧?他们不是傍晚刚过来吗?”

这群陌生的家属过来的时候,郁白正待在套房里守着谢无昉,因为小女孩还有严璟和袁玉行照看,不太会出什么事,他就没太关注外面的情况,也没去见这些人。

“嗯,他叫张一哲,是张爷爷的孙子。”

何西点点头,声音细细地说:“在张爷爷介绍我的时候,他对我笑,叫我妹妹,看上去是个很好的哥哥,所以张爷爷很高兴,让我们去外面一起玩。”

“可是,没有大人在的时候,他的表情马上变了,伸手就扯我的头发。”

回忆起那一刻,小女孩心有余悸:“我什么也没有做,真的……是他突然欺负我。”

郁白听她这么说,心头顿时涌上了愈加浓郁的困惑。

起初,他以为这个叫阿哲的小男孩,是个家长没管教好的熊孩子。

可如果是单纯的熊孩子,应该不会有反差这么大的两面性。

光凭刚才郁白听到的那一耳朵,已经能从厨师们的态度里判断出来,他平时也是这种到处欺负人的蛮横样子。

却唯独在爷爷面前显得十分乖巧懂事。

郁白琢磨了一会儿L,问得很仔细:“除了扯你头发,他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有!他问了我好多问题。”何西努力回忆着,“他问我们到底是来这里干嘛的,问我爸爸是谁,问袁爷爷是不是我弟弟……”

“好像还有很多别的,但是我那时候头发被扯得好痛,有些没听懂,有些记不起来了,对不起。”

“你已经记住很多了,很厉害。”郁白温声安抚她,若有所思道,“你们俩是单独待在一起吗?袁爷爷呢?”

“对,只有我们俩,袁爷爷本来是要跟我们一起玩的,因为张爷爷以为他是小朋友嘛……但他不是,他一出来,就又很紧张地跑了回去,好像是去窗户边偷看张爷爷和亲戚们聊天了。”

何西说着,还想起一点:“对了,我觉得张一哲不光是讨厌我,好像更讨厌袁爷爷,他问我跟袁爷爷有关的问题的时候,扯我辫子的力气会变得更大。”

“后面我实在痛得受不了了,就一直跑,跑到厨房来了……”

听到这里,再结合这群只在乎钱的子女却突然殷切地过来探望老人这一点,郁白心里隐隐有了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猜测。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从手腕上旋出发圈,为第一支麻花辫扎上好看的绳结,同时安慰着遭受了无妄之灾的何西。

“没事了,他不会再有机会欺负你了,现在脑袋还痛不痛?”

“不痛啦!”小女孩握着两支漂亮整齐的辫子,眼里满是单纯的雀跃,“梳得好好呀,比我自己扎的好看多了!”

她想,第一次给人梳麻花辫的小白哥哥,一定是将那个长辈妈妈给女儿L扎辫子的画面看得很认真,很认真。

认真地刻进了心底。

即使时隔多年,他已经长成了很高很高的大人,也一直没有忘记。

“那就好。”郁白拍拍她的脑袋,扶着有点发酸的膝盖站起来,“你等我一下,我去叫小谢哥哥。”

“嗯!”何西连连点头,顺口问他,“我们要去哪里?”

她话音清脆,淌过热闹嘈杂的厨房,正朝那股桂花糖藕香气走去的郁白,便停下了脚步。

周围忙碌着的厨师们偶尔小声交谈。

“你们有没有觉得厨房里怪冷的?”

“也不是冷,哎哟,怎么说呢,有种压力特别大的感觉,走到那边的时候最明显!”

“今天来了这么多客人,当然压力大啦……”

郁白听着周围的种种声音,微微扬眉,转头看向仍安分坐在椅子上等待的小女孩,笑着回答她。

“我们去吃晚饭。”

裹在雪白大衣里的大哥哥回眸望来,语调柔和,神色也平淡,看上去却无端地有种慑人的气势。

“还有,收拾坏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