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白话音轻盈,语调微微上扬,显然心情正好。

听到这句话的谢无昉却顿了顿,才应声道:“我知道了。”

郁白先是点点头,哦了一声。

但隐约又觉得谢无昉的反应有些奇怪。

他想了想,很直接地问:“你知道什么了?”

谢无昉便诚实地说:“知道你喝醉了。”

“……”郁白倍感意外,还以为自己刚才嘴瓢说错了,连忙纠正道,“不对,我没醉!”

他语气坚决,旁边的男人似乎欲言又止,半晌才道:“严璟说你喝多了以后,会一直说自己没醉。”

闻言,郁白立刻越过谢无昉的肩膀瞪了后面闷头吃饭的肌肉男一眼。

“你别听他胡说八道。”郁白极力反驳,“以前可能是这样,但我现在是真的没有醉。”

他这会儿清醒着呢!

“真的真的。”他反复强调道,“我没有喝醉,你要相信我。”

爱说话的醉鬼果然应验了严璟的话。

不爱撒谎的神明却因此左右为难。

近在咫尺的人类用清澈潋滟的眼眸望过来,目光期盼地等待着祂的认同。

所以男人犹豫片刻,只是极轻地应了一声:“嗯。”

郁白觉得,这应该是相信自己的意思。

很好。

他满意地收回视线,继续同坐在另一边的老人聊天,直到话题告一段落,他笑着同张云江说了句什么,然后起身离席。

郁白刚要离开座位,听见身边的谢无昉问:“你去哪里?”

他喝了太多饮料,要去上厕所。

这种事就不必告诉不染凡尘的非人类了。

所以郁白俯身凑过去,小声道:“我去洗把脸,很快就回来,几分钟。”

谢无昉却也跟着起身:“我跟你一起去。”

一副很不放心他的样子。

郁白见状有些诧异,扬了扬眉:“不用陪我,我又没醉,干嘛这么紧张?”

他这样说,谢无昉只能放弃了陪他的打算,神情复杂难辨,静静地目送他离开餐厅。

这间餐厅自带厕所,但为了避免使用者觉得尴尬,很贴心地设了一个从外面出入的侧门,与用餐区彻底分隔开。

等郁白解决完生理需求,在洗手池前顺便洗了把脸,推门走进外面寒冷的晚风时,总算琢磨出来了,刚才谢无昉脸上的表情,大概可以称之为无奈。

……他为什么会无奈啊?

郁白搞不懂,打算回去之后问一问,他正要穿过走廊回到餐厅,却被一道有些耳熟的女声叫住。

光线黯淡的屋檐下,有一点橘色光斑明明灭灭,打扮时髦的女人指间夹着一支细长香烟,脸色不佳地盯着他,喊了一声:“小郁医生?”

郁白停下了脚步,想起这是张一哲的妈妈。

具体叫什么名字,他记不清了,虽然张云江在席间都介绍过,但那么多陌生人,哪里记得过来姓名。

总之,都是些讨厌的人。

对方显然来者不善,郁白也懒得笑脸相对,冷淡地应声道:“有事?”

女人见他这样的反应,一愣,随即嗤笑道:“不装了啊?在老爷子面前倒是笑盈盈的,把人哄得那么高兴……”

她语气刻薄,听得郁白直皱眉,神情里涌上浓烈的厌倦。

今晚的他是很想跟人说话。

但不包括讨厌的人。

而且,这些话也太无聊了。

他用脚后跟去想,都能猜到女人后面要说什么。

无非就是觉得他们几个有备而来,居心不良,把老人哄开心了,好趁机继承他的财富和公司。

首先,这完全是个有意为之的误会。

其次,这一大帮子女自己明明也在这么做。

还好意思说别人呢!

所以,没耐心往下听的郁白直接打断了她的话,冷声道:“至少张叔叔今晚是真的很高兴,你们之前见过这样的他吗?”

他问得突然,气势又咄咄逼人,女人一时愣住:“我——”

郁白不需要她的回答,继续说:“你觉得是因为我们想方设法哄着他,是因为陪他下围棋,是因为我们费尽心机……”

“但都不是。”他轻笑一声,声音里透着淡淡的讥讽,“是因为我们从来没有跟他提过什么财产,只是最纯粹地跟他这个人相处。”

“可你们呢?”他冷然反问,“这么多年,张叔叔一直对你们很好,难道也是为了钱吗?”

一头棕发的年轻人丝毫不掩饰自己对他们的厌恶,穿过朦胧的烟气,径直离开,最后丢下一句:“真恶心,别烦我。”

独自留在原地的女人怔怔望着他的背影,许久没有回过神来。

直到香烟燃到了指间,在寒冷夜里抖下一片灰白余烬。

一门之隔的温暖餐厅里,郁白刚刚坐下。

身边的男人见到他平安回来,似乎总算放下心来,但紧接着,那片灰蓝湖水里泛起了一阵讶然。

他说:“你身上多了一种味道。”

郁白闻言一怔,当即抬手闻了闻自己的衣袖:“有烟味吗?……好像是有一点。”

是刚才跟抽烟的女人说话时染上的。

其实味道很淡,他自己都没留意,却被谢无昉察觉到了。

郁白怕给非人类做了不好的榜样,立刻道:“我不是偷偷出去抽烟了,是沾到了其他人的烟味,一会儿就散了。”

在人间待了这些日子的谢无昉,当然是见过人类抽烟的。

他没有再问,轻应了一声。

但爱说话的醉鬼安静了没两秒,又主动凑过来,小声说:“我不喜欢烟味,不会偷偷出去抽烟的。”

“……”谢无昉沉默了一下,这次终于可以发自内心地说,“我相信你。”

“噢,那就好。”

醉鬼听到相信这两个字时,仿佛很开心,眼眸亮晶晶的。

因为被接二连三地打岔,他完全忘记要问谢无昉刚才为什么会无奈这件事,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天哥和厉叔叔都抽烟,但从来不会当着我的面抽。”

郁白无知无觉地提起了别人,身边的男人刚要竭力压制眸中本能涌现的冷芒,却听到他继续说:“有一次……我忘了是几岁,反正是十几岁的时候吧,我从厉叔叔的口袋里偷偷拿了一根烟,想尝试一下。”

“——你别告诉他啊!”郁白警觉地提醒完,又自己摇了摇头,“不过,厉叔叔可能早就知道了,你能闻到我身上的烟味,刑侦队长应该也能吧。”

“反正,当时他没有发现,或者装作没有发现……后来我也没有再主动试过抽烟了,因为真的很呛,又涩又辣的。”

“我还记得我那天肺都快咳出来了,脸憋得通红,当时心里好后悔,干嘛要试这个呢,明明闻起来都呛人。”

“然后,我就去买了两罐可乐,一罐给了厉叔叔,其实是想赔那根香烟,还有一罐自己喝,咕咚咕咚地就灌完了。”

郁白说到这里,由衷地感叹道:“冰可乐真好喝,从小到大都这么好喝。”

他难得主动讲起遥远的自己和跳跃的琐事,语气那么明亮雀跃,仿佛闪耀着灿烂的金色。

所以谢无昉眼中的冷冽渐渐褪去,灰蓝湖水中荡开淡淡的笑意。

话语絮絮的郁白正专注地凝视着他,见此一幕,也跟着笑了起来,眸中星光点点。

不知是觉得认真听人类赞美冰可乐的神明好笑,还是觉得偷偷抽烟后猛灌可乐的自己好笑。

悄然蔓延的朦胧灿金里,一场丰盛的宴席就这样到了尾声。

除了郁白本人,其他相熟的人都看出来他大概是喝多了,张云江更是笑着催促他和谢无昉:“你们俩都快回房间休息吧,晚上好好睡一觉,睡醒就好了!”

郁白还隐约记得小谢老师是高烧刚褪的设定,闻言认真地点点头:“张叔叔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他的。”

老人忍俊不禁道:“好好好,小谢老师,你也要照顾一下他啊!”

郁白马上纠正他:“我又不是病人,不用照顾。”

而谢无昉并不反驳,顺从着醉鬼的话,安静地陪他走进漫漫夜色。

庭院美丽幽静,就在两人要回到屋子开门之前,郁白忽然转身,目光直直地看向身边的人。

谢无昉一道停下了脚步,低声问:“怎么了?”

郁白看着他,似乎想说些什么。

谢无昉凝眸打量着他,有些紧张地问:“你不舒服吗?”

“不是。”郁白否认之后,脱口而出道,“我想喝热巧克力!”

“……”谢无昉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是这样的答案,“热巧克力?”

“对。”郁白有些不甘心地说,“晚上我本来就想喝热巧克力的,是因为袁叔叔才改成要了酒,酒哪有巧克力好喝……”

今天喝不到这杯热巧克力,他觉得自己可能会睡不着觉。

这一定是冰可乐的错。

身边的醉鬼念念不忘热巧克力,谢无昉便说:“你先回房间,我去厨房给你拿。”

可郁白摇摇头:“厨房里肯定已经在收拾打扫了,不想再麻烦他们。”

他微微仰起脸,期待地看着比自己高一些的男人:“我记得屋里有电磁炉,你给我做一杯热巧克力,好不好?”

诧异之余,谢无昉是下意识想要应好的。

但是。

男人犹豫了一下,语气抱歉地说:“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做热巧克力。”

初次接触食物的神明,还不太了解人类熟知的种种烹饪常识。

所以会因为一锅炸鸡差点炸掉厨房。

郁白见他没有立刻答应,却有点不高兴地抱怨道:“你连惠灵顿牛排都给我做过!热巧克力比它简单多了。”

谢无昉对这个陌生的名词感到茫然:“……惠灵顿牛排?”

“就是一种用酥皮包裹着烤出来的菲力牛排,步骤特别复杂,你不是做过吗?”

郁白本能地解释完,又自己醒悟过来,喃喃道:“哦,这个你没做过,是在其他时空里的你做的。”

是在某个他指挥谢无昉做菜的循环里,两人在厨房待了一整天,他仔细地教给了非人类许多菜谱里没有的人类常识,又告诉了对方好多种自己想吃的菜谱。

然后,他就尝到了完美复刻菜谱的食物味道,至今仍在想念学习能力超强的邻居的好手艺。

其实这一刻的郁白是不小心说漏嘴了,放在平时,大概会很紧张地掩饰过去,试图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

但现在嘛……

紧张是什么?

郁白一脸坦然地说完,见到谢无昉似乎想问些什么的神情,随即微微蹙眉,催促道:“别管那些了,我要喝你做的热巧克力!”

在身边人一贯的包容与依从里,他也不管眼前的谢无昉到底会不会用厨房了,只顾任性地提出自己的要求,漂亮的浅色眼眸极亮,蕴着一抹有些骄纵的笑意。

今夜的他不戴眼镜,也被酒精融掉了往日更成熟内敛的性情,仿佛变了个人,与清醒时截然不同。

却反倒与天生的昳丽容貌更相衬。

好像本该如此。

不曾经历过那些世事磋磨,只拥有流光溢彩的快乐。

所以连灯火通明的华丽夜晚都黯然失色。

始终注视着他的男人在片刻失神后,也不再问。

他轻轻颔首:“好。”

冬夜寒风捎来温柔的回应。

“我给你做热巧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