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二日一个大早,云贞悄悄找出所有肚兜。

她每件衣裳刻意做大了,为的遮住身形,肚兜穿在内里,是合身的,冯氏怕她穿着不舒服,料子也用好的绸缎。

这一小块布料,在梦里,曾在陆旭那留了几日。

她不敢细想他会对它做什么。

只是,谁会是陆旭的帮手?

能确定不会是小厮,也不太可能是秋蝉,秋蝉强势,水天阁一直是她管,水天阁失窃,是自毁长城。

也不可能是云宝珠,梦里失窃后云宝珠比她焦急,该是不知情的。

那就只能是水天阁外的丫鬟,可她只记得,陆蔻、陆莹、陆蓓和陆芙房中,都有人来过。

她将肚兜放在自己枕下,待天色大亮,她吩咐小翠,盯着有谁来水天阁。

小翠领了活,也不问为什么,呆得有点可爱,云贞不由一笑,说:“我怀疑有贼,我想抓这个贼,所以,咱们要悄悄的。”

抓贼?这个好玩,小翠两眼一亮:“我知道了。”

就这样,小翠留心盯了几日。

最开始是陆莹身边的秋叶,送云宝珠几根玉簪,话语里,是对灵云寺一事的歉意。

陆莹行事周到,云宝珠没法端着架子,只好偷偷在屋里骂了半日,才重去找陆莹几人,姐姐妹妹地叫。

陆蔻身边的南枝来过,送云宝珠和云贞各一只玲珑玉球,说是跟小叔讨来的玩意儿,挂在腰间,走路丁零当啷响,很好玩。

陆芙制了香,丫鬟送一盒过来,给云宝珠的。

最后是陆蓓。

小翠说:“蓓姑娘身边有个叫莲心的丫鬟,以前她和秋蝉姑娘往来就多,两人会一起打络子,只是没往咱这边来,今日却来问我,姑娘平日喜欢吃什么。”

云贞:“你怎么答的?”

小翠:“我说,姑娘喜欢喝水,热的冷的都可以。”

云贞忍不住:“噗嗤。”

陆蓓擅长隐忍,陆旭让她帮忙,她定会答应,谁也料不到一个平日唯唯诺诺的姑娘,会指使下人偷东西。

只是,蓓姑娘身边丫鬟行窃,她也声张不得。

陆蓓是三爷当年外放为官时,带去的妾室所生。

三夫人再不喜欢陆蓓,她也是侯府二房的孙辈,侯府正儿八经的四姐儿,她房中管教不当,姜香玉可以自纠,却轮不到外人指点。

还好,云贞没打算真的抓她,只叹陆旭心思缜密,莲心真被揭发了,也只是庶出姑娘的丫鬟,伤不及二房根本,而她处境尴尬,还不敢揭发。

为此,小翠纳闷:“偷姑娘东西,还抓不得,侯府有没有王法?”

云贞“嘘”了声:“好小翠,这种话你千万别再说了。”

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云贞想用手帕代替肚兜。

但一来,陆蓓身边的莲心不傻,拿走之前会确定物品,二来,陆旭没得手,这事就一直没完。

那就让他“得手”。

考虑许久,云贞终于把主意打到云宝珠头上。

她先试探云宝珠,是否有意陆旭,云宝珠嘴上说着二人不可能,却还是抱有期待,心思昭然若揭。

梦里,云宝珠因陆旭对她的青睐,与她决裂,几番设计她,甚至污蔑她私通。若不是陆崇提出漏洞,云贞早就被这个所谓表姐,弄得身败名裂。

如今她们关系尚好,不过是拿捏着彼此的把柄。

八月末的夜半,月色正好,天气干燥而凉爽。

云贞不太睡得着,她披着衣裳起床,本是很想开窗,记起周潜曾候在她窗外,便不大敢开了,只能对着地上月光,双手合十,闭眼轻念:

“月亮娘娘,若将来有恶报,只报应到我身上,不要牵连我的姆妈……和小翠。”

如此,她下定决心,便去问云宝珠:“宝珠姐姐,你不是说你的衣裳太多,衣箱不太够么?我这边还有很大空位。”

云宝珠说:“我正好要问你呢,别拿我衣服穿啊,贵着呢,知道吧?”

云贞点点头。

一旁秋蝉听着,觉得云宝珠说的没错,云贞是个鹌鹑,上赶着给表姐当下人使唤。

而云贞拿云宝珠的衣服时,顺便的,拿走她几件旧肚兜。

这是云贞第二次做局。

这次,她没有帮手,怕失败,甚至不敢告诉冯氏。

旧肚兜云宝珠挺久不穿了,为了让它看起来有人在穿,云贞偷偷洗了一遍,睡觉时,还把它放在被窝里捂着,沾点人气。

最后,她还不忘拿这件肚兜,比了比自己的身前。

小了。

云贞有点气馁,要不是冯氏不让她束胸,说了多少坏处,她定绑成平地。

想了想,她放长肚兜抽带。

一切准备就绪,她将肚兜放在衣箱里。

开始,每过一个时辰,云贞就要检查它在不在,书都读不下去,直到她写了几篇大字,心才静下。

几天后,云贞随意翻了下衣柜,那件肚兜不见了。

她心中一紧。

虽则早有预感,但没想到,她如今半句话没和陆旭说过,他还是盯上自己。

今日她要去乘月阁读书,陆蔻在叠云亭煮茶,洞庭君山银针,清香四溢,她给她倒一杯茶,说:“尝尝。”

云贞心神不宁,这样的好茶,也喝不太出滋味。

陆蔻瞧出她走神,说:“我练了首曲儿,你要不要听一下?”

云贞:“好啊。”

她于琴棋书画上,勉强沾个画,其余是一窍不通,但她每次都听得非常认真,陆蔻爱弹琴给她听。

这几日她都没睡好,琴声清幽,她听着听着,便坠入一片黑甜。

忽而旧梦画面闯入如今梦境。

梦里,她被堵在假山后,身形发颤,祈求陆旭不要再这样,于礼不合。

他却笑着轻抚她的耳垂,说:“我又不会亏待你,只是家中,从未有娶正妻前先纳妾的例子。不跟我,你要和谁?陆晔那软蛋?陆昌那庶子?”

“或者,你看上的,是我那小叔?更不可能了,不如做梦呢。”

越说越不想话,云贞再软的性子,也被激怒,她气息急促:“你,你胡说,我没有!”

她试着挣脱陆旭攥着她的手,陆旭却用力掐着她的下颌,抬起她的面庞。

她倒抽一口冷气。

被欺负得狠了,她双眼泪雨朦胧,眼尾微红,朱唇被她咬在口中,是软的,嫩的,陆旭眼眸一黯,翻滚着重重欲望。

他低头靠近她。

云贞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推开他,陆旭后退了两步,神色阴沉:“你最好别跑。”

她慌乱之下怎会听这话,急忙跑出假山,却也正好,撞见和三夫人与陆莹几人。

云贞差点被吓破胆,顺着她们的目光,她低头,连忙收拾凌乱衣襟,可就在这时,陆旭从她身后,慢条斯理走出来。

这一幕让那几人难掩惊诧,三夫人指着云贞:“旭儿,云贞,你们……”

云贞腿肚颤抖,惊惶笼罩心头。

身后,陆旭一手搭在她肩膀上,语气带着好笑,说:“都说了最好别跑,就不听话。”

三夫人闭眼,吐出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

陆莹最早察觉陆旭对云贞的异样,只是,她自以为打压了云贞,云贞不敢,如今,却还是亲眼看到她勾着自家长兄。

顾不得体面,她冲过来扇了她一巴掌:“云贞,你娘给你起这个名字,就是料到有一日你不贞,如此放荡!”

云贞耳中嗡嗡,跌坐在地。

她缓缓抬眼,陆旭推了陆莹,秋萍扶着陆莹,她们摔了一跤,三夫人又哭又打陆旭,说怎么会叫一个乡野女子勾了心思,叫二房颜面如何……

人影幢幢,嘈嘈碎语中,她听到自己反问了一句:“不、贞?”

母亲当年曾失踪过一段时间,无人知晓何故,后来,她带着一封休书,乳母冯氏,与襁褓中一个婴孩,回到云家。

那个婴孩就是云贞。

后来,云贞慢慢长大了,她趴在娘亲肩膀上,听外头刘氏在叫骂,其余不太记得了,只隐约记得一句:“……不贞,活该……被休……”

云贞问:“娘,大伯母是不是在叫我?”

云氏抚摸她的头发,没说什么。

画面逐渐模糊,四周颠倒,光怪陆离。

唯有涌上心头的酸楚,让云贞感受到几分真实。

她隐约觉得,眼角有什么滑落,冰冰凉凉的,是泪?她哭了么?蓦地,她挣脱梦境的泥淖,睁开眼眸。

面前,陆崇神色愕然,后退一步。

云贞:“……”

陆崇:“……”

陆崇转过身,云贞连忙用袖子擦脸,心跳如擂鼓,一时还不太清楚自己在哪,瞧着面前茶盘,才知道,她还在叠云亭。

她坐直了身体,看到星天就在亭下,他的反应就大多了:“啊?这怎么有人?”

遭陆崇瞪了眼,他连忙闭嘴。

不知何时,陆蔻她们不在,小翠躲在亭下柱子后打盹,她自己半倚靠在长凳上,从亭外瞧来,亭中没人。

难怪陆崇会上来。

云贞真巴不得晕死过去,她小声道:“七爷,我,我……书太难了,我太困了,就……”

她咬了下舌尖,她又为何要如学生见了先生,这般战战兢兢。

却看陆崇回身,他眉目疏俊,一身赭红水烟纹织锦襕衣,腰佩玉带,垂着一块白色软玉,乍然一瞧,云贞险些将他,与十年后穿绯红官袍的他,混在一起。

她立刻垂眼。

方才,陆崇是想悄声离去的,不曾想,云贞突然睁眼,便也没必要避开。

他提着一包赵记的点心,放在桌上,看桌上摆着一本书,对云贞所说也信了几分,问:“哪里不懂?”

云贞双手捏在一起,不安地交错着。

她,她哪敢劳烦状元郎,来为她解惑呀!

只是,陆崇神色如常,坐下后,顺手洗濯那套碧竹青瓷的茶具,白玉般的十指,端着茶杯,当真赏心悦目。

云贞不由想,他也只是拿她当小辈,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就当练胆。

她翻着千字文,见到“女慕贞洁,男效才良”八字,忽的一愣,她指着这句话,问:“这句,不太会。”

陆崇抬眉,便见她盯着这句话,小嘴儿微撇,似乎又要哭了。

真就这么难?

他敛眉,说:“女子要向往持身严谨的妇女,男子要向德才兼备之人看齐。”

云贞“哦”了声。

她低头,陆崇说得委婉,什么持身严谨,其实就是贞节与正直,说到底,还是要贞。

为什么母亲要给她起这个名字?是不是知道她日后,会陷入这般境地?

她手指微蜷,近乎自语:“贞洁也是贞节……”

忽而,陆崇的声音,再度传来:“贞,亦是忠与守,忠于思,抱一心,是坚守本心,坚定不移的意思。”

云贞忽的一愣。

她猛然抬头,便看茶水氤氲中,陆崇轻抿一口茶,往日的清冷,便叫这烟气,融了三分,直教人恍然若隔世。

梦里出了那档事后,他曾让星天带话给她,当时,星天神色凝重,说:“爷让姑娘坚守本心,若不愿从大郎,不必委屈自己。”

陆家那么多人里,那么多声音,有怒她不贞不洁,有笑她貌美懦弱,有恨她勾引陆旭的,也有觉得她不识相的……

只有他认为,她应忠于自己所想。

她也是个人呐。

梦境与现实交错,叠云亭中,云贞像被梦里的自己附身,止不住的难过。

她缓缓垂首:“嗯。”

眼泪濡湿她的眼睫,一滴一滴,划过她花瓣般的脸颊,她抓着袖子,左边擦完擦右边,似乎要用眼泪,把人的心给泡软了,好不可怜。

陆崇眼睑微动,他敛眉起身,面朝亭外,背对着云贞。

云贞不由觉得丢人,也转过身,背对着他。

不一会儿,耳中听得身后,衣料声摩擦,随后是脚步声,他离开亭子了。

他说的没错,她要抱守一心,要自保,不会再乱了侯府所谓规矩,给他添加诸多麻烦,成为他口中的……

灾祸。

云贞抹掉眼泪,转过身。

她抬起双眸,眼神忽的一顿。

秋风瑟瑟,亭角挂着的玲珑玉球,发出一阵清脆悦耳的响声,她面前的桌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放了一方黛蓝色的巾帕,角落绣一株兰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