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初秋是真没留情,直到嘴里尝到铁锈味儿,这才终于停下。

松开口时,寒曜年脖子上多了个带血的牙印。

想必是很疼的。

寒曜年却面不改色,缓声道:“现在消气了?”

贺初秋抿了抿唇,因为刚才的一时冲动有些难堪。

而且这个距离太近了,他伸手推开寒曜年:“我先走了,你慢慢养伤。”

寒曜年抬眸看他:“你还会来吗?”

贺初秋停顿片刻,问:“你要在医院呆多久?”

“不确定,”寒曜年说,“我需要在医院配合后续行动。”

贺初秋隐约意识到了什么,跟着沉默了下来。

之前他只是太着急,现在冷静下来,也大概推算出了寒曜年的计策。易思弦被逼到绝路狗急跳墙,妄图用这种非法手段制止收购。寒曜年提前收到消息,他以身试险,并企图以自己受伤反将易思弦一军。

可这也太冒险了。

贺初秋皱眉:“你有没有想过,万一易思弦的行动比你想象中更激进,万一在撞车时发生意外,你真出事了怎么办?”

“任何事情都有风险,”寒曜年平静道,“而且我需要一个由头,以此彻底结束收购。”

贺初秋自然明白,经过这一事件,易思弦将会彻底失去民心,车祸相关负责人甚至会承担法律责任。说不定还会有监管介入。

可贺初秋还是生气,又很快意识到他根本没立场发火,气得更凶了。

“总裁。”就在这时,周成推门进来,俯身在寒曜年耳边说了什么。

听完,寒曜年抬头看他:“抱歉,我……”

“那我先走了,”贺初秋猜到他有工作要谈,起身离开,“你好好养伤。”

离开医院时,贺初秋看到两位穿着行政夹克的男人进入病房,一位是央电集团的高层,另一位是证监会相关领导。

次日上午,警方公布易思弦恶意伤人事件,引起舆论广泛关注,本就岌岌可危的易思弦,彻底陷入四面楚歌。

随后,证监会发出监管函斥责红芯电子恶意收购,给资本市场带来恶劣影响。但因为红芯电子主要负责人寒曜年遭遇车祸,反而获得了舆论的广泛同情。

又过了两天,红芯电子发公告称,已与央电集团达成协议,悉数出售手中易思弦股份,转让总价491.8亿元。

另一主要收购方顾明哲亦出售全部股份,至此,央电集团共计获得易思弦31.9%的股份,成为易思弦半导体集团的实际掌权者。

数月有余,这场旷日持久的收购大战终于落下帷幕。

外界对此有颇多猜测。

有人替寒曜年不值,本来是有资金、有手腕的强势收购方,结果却遭遇车祸,出售所有股份,竹篮打水一场空。还好有央电集团这样的大企业接手。

也有人算出了寒曜年买入和卖出的股价,光是这短短几个月,一来一回就净赚十几亿。

这哪里是亏,根本就赚大发了!

但更多人讨论的还是易思弦,一手好牌打得稀烂。

董事长失权,太子爷因为故意伤人将面临刑事责任,原本咄咄逼人的大公主也低调下来,无力翻盘。

如果不搞那些非法手段,易思弦背靠央电这个白衣骑士,很有可能做到反收购。

各种评论层出不穷,对收购双方大谈特谈,而此次项目最大的获利者央电集团,却在舆论中隐了身。

回忆起寒曜年私下和易凌的联系,以及寒曜年出事当晚现身医院的央电高层,贺初秋逐渐意识到,这场收购不是临时起意,更像是一个精心布置的局。

早在寒曜年第一次举牌时,易思弦半导体就已经在局中了。

这一猜测太过大胆,但却是最符合现状的结局。贺初秋被自己惊出一身冷汗,终于理解他第一次打探内幕时,寒曜年为何告诫他里面水太深,别再继续追查。

如果他继续追查,影响了此次计划,上头的人随便一句话、一个理由,就可以毁了他的记者事业。

不只是他要遭到牵连,连他的公司也无法独善其身。

贺初秋不是刚入行的愣头青,容易被正义、真相这样的字眼冲昏头脑。

他渴望真相,也很佩服走钢丝的调查记者,但他同时也只是个普通人,深知从事记者这份职业,保全自身才有更多的可能。

只是贺初秋还有件事不明白,这么多企业,为什么偏偏是易思弦?

寒曜年或许知道答案,但不一定会告诉他。

但无论如何,他很感谢寒曜年当时对他的提醒。

贺初秋提了桶鸡汤去医院,这是他拜托贺光琴熬的。

贺光琴退休后无事可做,开始在家里研究厨艺,变着法做各种中西餐,烘焙蛋糕,甚至在小区里做起了私厨。

她学广东人煲汤也是有一手,贺初秋经常能喝到什么五指毛桃鸡、霸王花响螺汤,甚至还不乏一些暗黑派食材。

得知贺初秋要去医院看朋友,贺光琴大清早就去市场选了只老母鸡,经过一上午的炖煮,又仔仔细细地装进了保温桶。

贺初秋今天不上班起晚了,刚起床就听贺光琴说:“鸡汤熬好了,在桌上,我给你加了几个菜,你去医院陪同事吃吧。”

贺初秋一脸困倦:“妈,我才刚起床。”

贺光琴:“都大中午了,你洗把脸赶紧去,别让人家久等了。”

贺初秋打了个哈欠进了浴室,他都没跟她说是看望寒曜年,要是说了,他妈态度估计会更热忱。

贺初秋洗完脸出来,贺光琴在桌上放了碗陈皮红豆沙,说:“先垫垫肚子,你去医院陪你朋友吃午饭吧。”

贺初秋不到两分钟就吃完,放下碗问:“还有吗?这个也帮我装一份吧。再加两勺糖。”

多加两勺糖的陈皮红豆沙,让贺光琴久违地想起了一个旧人,她走神了两秒,有些怀念地说:“记得当年小寒就喜欢这么吃,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贺初秋愣了愣,最终还是没说他们重逢了。

吃完早饭,贺初秋回房间换了身衣服,不上班的日子里他通常不穿西装,深灰色休闲裤配深色冲锋衣,干净又清爽,看着像个男大。

他带上保温桶,开车去了医院。

过来前贺初秋联系过周成,不知是不是提前打过招呼,门口的保镖没有拦他。

贺初秋推门进去,寒曜年正从床上下来,他没叫护工,一个人拄着拐杖去洗手间。

他左脚打了石膏,手上还挂着吊瓶,走得相当狼狈。

“寒曜年?”贺初秋愣了下,放下保温桶过去扶他,“你什么时候打石膏了?”

后者目光躲了一下,说:“就是那次车祸。”

贺初秋皱眉:“那天你不是说没事吗?”

而且他也不记得寒曜年当时有打石膏。

寒曜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要落实故意伤人罪,总要拿出一些证据。”

贺初秋瞬间不吭声了。

寒曜年:“你生气了?”

“我有什么资格生气?”贺初秋松开双手,语气生硬,“寒总不是早就计划好了?”

寒曜年垂下眼睫,没再说话。

失去贺初秋的搀扶,他身体也跟着晃动起来。

连站都站不稳了。

贺初秋看得眉头直皱,恨不得一走了之,可寒曜年现在伤成这样,连自由行动都做不到。

贺初秋重新扶住人胳膊,冷冷道:“你怎么都不叫个护工?”

寒曜年:“别人来我不放心。”

“那周成呢?”

“在公司替我处理工作。”

寒曜年半残在医院,但收购项目还有不少后续要处理,全都是他远程指示周成。

贺初秋也明白其中的道理,没再继续追问,说:“你要去哪儿?”

寒曜年指了指前面:“洗手间。”

贺初秋:“……”

他把寒曜年送到洗手间,挂好吊瓶后关上了门。没过多久,里面传来冲水马桶的声音,然后是淅淅沥沥的洗手声。

贺初秋又进去帮人取下吊瓶,扶着寒曜年重新上了床。

后者理顺腿上的被子,抬眸看了贺初秋一眼:“你有事找我?”

贺初秋这才想起来他带了午饭,本是过来和寒曜年一起吃饭的。

他打开保温盒,语气有些不自在:“上次的提醒,谢谢你了。”

“客气了,”寒曜年摇头,“以你的新闻敏感度,就算我什么都不说,相信你也能妥善处理。”

贺初秋愣了下,他还以为寒曜年要顺势拿乔,没想到竟然夸奖起了他。

他把筷子塞进寒曜年手里,催促道:“别乱恭维人,吃。”

寒曜年接过餐具,不疾不徐:“我以为,我是在夸奖你。”

“我又不是小孩儿,谁要你夸奖了?”贺初秋拿起餐具,倒是想起了一件事,“可以问你个问题吗?”

“你说。”

“为什么是易思弦?”

寒曜年停下动作,抬眸看了他一眼:“谁告诉你的?”

贺初秋有些得意:“我自己推测出来的。”

寒曜年眼中露出了明显的赞赏。

这个项目保密级别很高,很多老练的调查记者都无从得知内幕,贺初秋虽然见过一些相关人员,但仅凭这点儿线索就能推出真相,已经很敏锐了。

寒曜年问他:“那你也知道央电集团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了?”

贺初秋点头:“他们才是收购的真正发起人,你和红芯电子只是幌子,而易凌在给你们打配合。”

“基本属实,”寒曜年点头,“我可以透露内幕给你,但我不是专业记者,是否可以当成新闻发布,这得靠你自己判断。”

贺初秋呼吸轻了轻。

寒曜年凑到他耳边,低声道:“在我回国前就得到消息,易思弦在和境外势力接触,筹备出海。”

贺初秋惊讶地抬起头,霎时想清楚了整件事情的始末。

半导体是国家战略性高科技行业,而易思弦作为其中的佼佼者,行业地位可见一斑。不管放在任何一个国家,都不可能允许这种企业成为外企。

而因为某些原因央电不好直接出手,这才通过寒曜年这边进行收购。

整体来看,项目完成度很高。

央电用一种温和的方式完成了收购,大公主易凌内部夺权成为易思弦掌门人,偏偏只有寒曜年承担了所有骂名。至今还有人说他是野蛮人,野心家。

贺初秋有些不是滋味儿,凉凉道道:“所以寒总这么厉害,怎么没算到自己会在网上被人骂几百页?”

“那能怎么办?”寒曜年看了他一眼,有些幽怨地说,“反正也没人心疼我。”

贺初秋:“……”

寒曜年:“怎么,你要替我正名?”

“谁管你,”贺初秋收回视线,凉凉道,“我是记者,我的职责就是揭露真相。”

寒曜年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沉声告诫:“我知道你是认真的,但这件事影响非同小可,内幕比我们看见的还要深得多。如果上面真的问责,我可以保全你,但很难保全你的单位和工作。”

贺初秋沉默两秒,点头:“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贺初秋通宵两天写完了稿子,检查两遍后,把稿子发给了寒曜年,拜托对方交给央电领导审批。

恰好领导来医院和他谈工作,结束后,寒曜年硬生生把人留在病房,当面让人看完了贺初秋的稿子。

穿着行政夹克的男人笑了笑:“也就你敢这样留我。”

连他父亲见面都要礼让三分的大佬,寒曜年语气依旧不卑不亢:“高总,这是贺初秋记者的稿子,他大学念的京大中文系,毕业后在总台工作三年,后来去了首京财经。”

“他得知这件事后不敢贸然刊登,但又觉得需要揭露易思弦的真面目,这才熬夜写好稿子,委托我交给您过目。”

“贺记者啊,”领导对这个名字有些熟悉,点头道,“我看过他的文章。”

说完,他真坐下看了起来。

文章写得很好,全程环环相扣,引人入胜,详细地讲述了此次收购前因后果,许多看似不合理的地方,都在文章里得到了解答。

更难得的是他的态度不谄上不傲下,全程保持中立客观,兼有恰当的人文关怀。

不管从内容还是形式上来看,都是一篇非常优秀的新闻特稿。

“年轻有为,很优秀的文章。”领导放下屏幕,抬头看向寒曜年,“但很抱歉,易思弦是国家重要品牌,我们内部的决策还是暂不公开。希望寒总和贺记者能理解。”

·

贺初秋连续熬了两天夜,把稿子发给寒曜年就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一阵手机铃声吵醒。

贺初秋迷迷糊糊接通电话,眼皮重得睁也睁不开:“您好,我是贺初秋。”

“你在睡觉?”寒曜年微沉的嗓音传来。

贺初秋愣了下,迅速从床上坐起:“稿子有结果了?”

那边沉默两秒,回复:“被拒绝了,他们决定不公开内幕。”

贺初秋张了张嘴,虽然他早做好了心理准备,但亲耳听见寒曜年这么说,还是难免有些失落。

“抱歉,”寒曜年声音很低,“我没能帮上忙。”

“不用道歉,”贺初秋摇头,“你能帮我送稿,我已经很感谢了。”

“但高总说你年轻有为,文章也写得很优秀。”寒曜年又说,“不能发布是他们内部原因,不是你的问题,希望你能够理解。”

没想到被那位大人物夸奖了,贺初秋本来还有些不快,听寒曜年这么说也散得差不多了。

寒曜年却误解了他的沉默,突然道:“如果你实在想发稿,我这边可以给你顶住压力。就说我要洗白自己的形象,所以安排你写了这篇稿子。”

寒曜年竟妄图用这种方式把他和公司摘出来,贺初秋一时间都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沉默了一会儿,这才摇头:“谢谢,但不用了。”

寒曜年:“可你……”

“寒曜年,我没那么死脑筋,”贺初秋轻笑一声,刚睡醒的声音有些沙哑,却足够冷静,“记者选题被毙掉是常态,就算写出稿子也可能进仓库。而且这种重大消息,我们这种网媒爆出来也没人信。还不如以官方为准。”

似乎被他这番话震住了,那边迟迟没有回应,过了好一会儿,寒曜年才说:“视频采访。”

贺初秋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寒曜年:“你要做我的视频采访吗?”

贺初秋突然回过味儿来了:“寒曜年,你这是在补偿我?”

寒曜年不置可否:“我在商界还算有些人脉,你以后如果有想采访的嘉宾,或者是需要赞助商,都可以找我。”

这当然是好事,但是……

贺初秋心情有些复杂:“寒曜年,你没必要这么做。”

寒曜年不以为意:“举手之劳而已。”

贺初秋和周成定了视频采访时间,他本来已经对稿件不抱希望,却没想到事情竟然迎来了转机。

起因是易思弦前董事长易明旭发视频痛骂央电和寒曜年,称他们企业和资本双方勾结,对民营企业进行恶意打压,创造了非常恶劣的营商环境。

帽子扣得很大,但也准确地戳中了网民的痛点。

网友纷纷开始阴谋论,一众民企老板也跟着人心惶惶,害怕下一个被下手的就是自己。

消息出来后,央电的人简直头都大了,愤愤道:“我们千方百计隐瞒内幕,就是想给易思弦这个品牌留下个好形象。他倒好,竟然不惜自己扯下了遮羞布。”

高总:“狗急跳墙了。”

秘书:“高总,接下来怎么办?”

男人双手环胸,一时间没吭声。

发公告是无可避免了,集团越低调,谣言就会被传得越来越凶,给了外媒抹黑他们的可乘之机。

只是他这些手下虽然会写材料,但文章干巴巴的,在舆论场上发挥不了什么作用。

“这样,”高总告诉秘书,“我这里有篇记者特稿,你让新闻部的人实名转载到我们官网。”

当晚,央电集团官网发布了一篇新闻特稿——《起底易思弦半导体收购案内幕》

记者:首京财经贺初秋

自从易明旭发布视频后,所有人都在等央电表态。

这篇文章一经发布,迅速被全网转载刊登,上了X华、Y视、R日等多家权威媒体,舆论霎时疯转。

那段时间里,贺初秋身边的各种消息就没有停过。

惯常都是他们转载官媒新闻,没想到还有被官媒转载的一天,总编周治笑得合不拢嘴。

公司同事也纷纷转载链接到朋友圈,其他媒体同行也发消息询问,意图从他这里获得更多的内幕消息。

贺初秋意识到,寒曜年又一次帮了他。

他不想和寒曜年扯上关系,但早在不知不觉中,他们关系变得越来越复杂,很难再用一句不熟悉敷衍。

得知寒曜年出院那天,贺初秋推掉工作过来接人回家。

寒曜年正坐在床上翻阅杂志,贺初秋还以为他是在工作,走进了才发现寒曜年在看他写的文章。

贺初秋有些尴尬,装作没看到退到一旁:“手续都办完了吗?什么时候走?”

寒曜年:“稍等,我看完就走。”

贺初秋瞟了一眼,这版杂志是6年前的,当年他第一次在杂志上刊登文章,兴奋得不行。

但放在六年后的今天来看,文笔就非常稚嫩了。

贺初秋有些脸热,伸手一把挡住杂志:“不许看。”

“为什么不让看?”寒曜年抬眸看他,“你写得很好。”

好什么好,文笔很差,表述不够老练,内容也早已过时。当初他写共享单车,现在那家共享单车都倒闭了。也不知寒曜年在看什么。

“反正不许看,”贺初秋收走杂志,冷冷道,“你继续看,我就在你专访里乱写。”

“好可怕,”寒曜年捂住胸口,“贺记者你的正义心和道德感呢?”

贺初秋面无表情:“在你面前不需要道德。”

回应他的是寒曜年的大笑声。

贺初秋转身给人收拾行李,他无法理解,周成这个秘书怎么这么忙,连送老板回家的时间都没有?

就算周成不来,也有生活秘书送他回家吧?

而且寒曜年的家人呢?

贺初秋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没问出口。

太隐私了。

而且以他如今和寒曜年的关系,如果不是真的找不到别人,寒曜年也不会打电话给他,询问他是否有时间来接他出院。

贺初秋本不想来,但他刚承人家这么大一个情,寒曜年在电话那头又可怜兮兮的,让人无法拒绝。

算了,把人送回家他任务也就完成了。

贺初秋帮寒曜年收拾东西准备出院,他在洗手间收拾洗漱用品时,门外突然传来“砰”的一声响,然后是一阵哒哒哒密而急的脚步声。

“寒曜年!”女人尖叫起来,“我当初给你透露消息,是让你和易家一起发财,不是让你把易明旭和易晟双双送进监狱!”

贺初秋忙放下东西出来,病床前站着一位美艳妇人,她有着和寒曜年6分像的脸,漂亮的眼睛里写满了愤怒。

贺初秋呼吸静了一瞬,他想上前干预,又意识到自己身份和立场都不妥当,硬生生止住了步伐,只用目光询问寒曜年的意愿。

后者没有表态,只是抬头对女人说:“母亲,请你冷静一点。”

“你让我怎么冷静?”吴俐君单手抓着寒曜年衣领,几乎快要失去理智,“你知不知道现在我和你舅舅有多惨?我们全部家当都没了。寒曜年,你怎么能这么狠心,用我透露的消息对付我,我可是你的亲妈,你就这么高兴看我吃瘪吗?”

寒曜年垂下眼眸,语气平静:“母亲,我早告诫过您,易思弦不是一笔划算的投资。是您一意孤行被舅舅舅妈鼓动,倾注全部资产。”

“要不是你插手,易思弦会这样吗?”吴俐君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她双眼通红,自顾自地输出,“那可是你舅妈的娘家,吴子懿喊你亲表哥,一家人你都能下得去手!”

信息量太过庞大,贺初秋一时间完全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从来不知道,寒曜年和易思弦背后还有这样一段关系。

但更让贺初秋难受的是,现在站在寒曜年面前厉声指控的,是他的亲生母亲。

她口口声声说大家都是一家人,现在却为了外人,百般刁难自己的孩子。

寒曜年甚至还重伤在床……

贺初秋忍不下去了,他沉着脸走到床边,无形中带来一股压迫感。

女人震惊地看了他一眼。

“说完了吗?”寒曜年这才抬起头,平静道,“说完就请回吧,您身体不好,别太生气。”

“我能不生气吗?你真是好狠的心,连你亲妈都算计!”吴俐君愤怒地抬起手,“怪不得你爸爸宁愿再生个儿子都不要你!”

她右手高高扬起,猛地挥下手——

寒曜年不躲也不避,漆黑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陌生得像一头怪物。

吴俐君被他注视着,心中无端生出了一种恐惧。

这真的是她的孩子吗?

寒曜年总是这样。

从小就不哭也不笑,仿佛一只没有感情的怪物。

吴俐君记得很清楚,在寒曜年10岁那年,她因为一件事打了他。

具体是因为什么她已经记不清楚了,她有双向障碍,当时可能发了病,也可能是寒雷有了别的女人。

但她至今都还记得,寒曜年挨打时的神情。

不管是被她打还是被她骂,寒曜年全程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用那双漆黑的眼睛盯着他,仿佛某种诡异的审判。

一个10岁的小孩儿,脸上却有一双平静得让大人都害怕的眼睛,仿佛什么邪典电影里的恐怖场景。

吴俐君被他盯得浑身发毛,一边打一边哭,下手一次比一次重。

她不明白,自己怎么生了这么个冷血的儿子。

但凡寒曜年哭一声,求个饶,她早就心软放过他了。

可他什么都不说,挨打结束后,还一脸平静地问他:“妈妈,您消气了吗?”

吴俐君定定地看着他,心中涌起一股毛骨悚然的恐惧。

“啊——!”

她大叫一声,被吓得跑出了房间。

近20年过去,寒曜年身上那种非人感更加严重了。她只有通过暴力才能重新找到身为人母的优越感。

吴俐君猛地挥下手,却被一只冷白劲瘦的手死死拦住。

抬起头时,她对上了一双冰冷的眼。

“夫人,”贺初秋竭力控制着愤怒,但哪怕如此,他锐利的眉眼还是透出了三分寒意,“寒总现在还在养病,不宜长时间会客。我送您出去。”

“放手——”吴俐君厉声道。

男人却紧紧握住她手腕,不容分说地把她推出了房间。

贺初秋锁上门,把吵闹声隔绝在身后。

寒曜年沉默地坐在窗前,额间碎发洒落,手背上插着留置针,多了几分病气,脆弱。

贺初秋张了张嘴,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最后只是不痛不痒地问了一句:“寒曜年,你还好吗?”

寒曜年垂下眼眸,缓缓摇头:“我没事。”

回程路上一路无言,轿车安静驶入地下停车场,寒曜年拄着拐杖下了车。

高速电梯安静往上,贺初秋透过镜面反射打量寒曜年,问:“有人照顾你吗?”

寒曜年:“有家政过来。”

贺初秋说好。

电梯抵达楼层,贺初秋在门口等寒曜年开门,后者没动,直接报了串密码。

贺初秋愣了下,输入密码开了门。

房间干净整洁,看得出有人定期清理。

贺初秋把东西放在玄关,扶着寒曜年走到沙发坐下。

夕阳透过落地玻璃,在地面铺下大片金色的倒影,依旧无法驱散宽阔空间的冷清。

贺初秋本准备离开,但想到现在快到晚饭时间,又决定做完晚饭再走。

他打开冰箱看了眼,里面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家政难道不知道寒曜年今天出院吗?

贺初秋关上门,回头问:“你晚饭想吃什么?”

“不用管我,”寒曜年垂下眼眸,兴致低落,“抱歉,我想自己待一会儿。”

贺初秋愣了下,放下东西离开了。

寒曜年独自坐在沙发上,小狗不知去了哪里,偌大的客厅里一片寂静。

窗外太阳渐渐落下,一寸寸从墙壁上走远,很快,连最后一丝光线也消失干净。

天空被深蓝笼罩,寒曜年坐在阴影中,面容逐渐变得模糊不清。

他闭上双眼,任由这一片深蓝将他彻底吞噬。

“叮咚——”

门铃声突然响起。

然后是开门声,脚步声,离开的贺初秋又回来了,手里提着个热气腾腾的打包盒。

“晚饭。”贺初秋把东西放在茶几上,还体贴地帮他打开包装。

还记得寒曜年说想要自己待一会儿,贺初秋说:“你自己吃,吃完让家政收拾,我先走了。”

他刚转过身,却突然被寒曜年抓住手腕。

贺初秋:“还有什么事?”

寒曜年没说话,眼睛在黑暗里注视他。

那一瞬,贺初秋理解了他没能说出口的话,以及被伤害后的自保反应。

他俯身给了他一个拥抱:“寒曜年,别伤心。”

贺初秋的怀抱并不宽阔,却足以在此刻给人支撑。

寒曜年闭上眼,闻到了贺初秋皮肤热烘烘的气息。那是独属于他的气味,温暖,又令人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