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黎明到黄昏,镇北关终于彻底归于平静,夕阳下横尸片野,血染黄沙,旗帜咧咧,仿佛壮魂悲鸣。

征战一日的将士,拖着疲惫的身躯,麻木的清理战场。

“公子,盟军已经撤退,咱们也该回去了。”

护持萧启韩的侍卫见远处战场平息,日头也逐渐西沉,再不回去荒郊野地不安全,这才开口提醒。

萧启韩的目光仍旧定在战场上,神情有些恍惚,似还沉浸在刚刚那场激烈的争斗中无法抽离。

从前在宫中便不止一次听过镇北军威名,但直到今日亲眼所见,才知北关征战之激烈残酷,是所有文字言语也描述不出来的。

倘若大庆不是有这样一群将士守着北关防线,将北蛮与北漠各国都抵挡在外,大庆皇朝如何高枕无忧,在九州大地上延续。

这是萧启韩第一次踏上北疆这块土地,第一次见识到北疆的战场,少年的眼中从开始的志得意满,到迷茫动摇,最终变成一腔炽热,他的双眸在残阳照耀下前所未有的清亮。

许久之后,少年才低低“嗯”了一声。

赫连将军看到陆靳翀带着北琅军凯旋进城,脸色青黑交错,直到人已下马来到近前,才勉强收拾表情端起镇北军主帅的架势,打算对他嘉奖几句。

只是还不等赫连将军开口,霍副将便率先上前一步,单膝跪地双手奉上兵符,“末将幸不辱命,兵符物归原主。”

陆靳翀倒也没有客套,直接将兵符收下,刚接过兵符的一瞬,所有兵将立即放下兵器,齐刷刷的单膝行礼,“拜见元帅。”

镇北军上下都认得陆少将军,加上今日这一战,陆靳翀的谋略胆识有目共睹,众将士对他越发敬佩了。

与其让赫连将军继续胡作非为,将士自然更愿意陆靳翀担任主帅,甚至大有松口气的感觉。

赫连将军见这一幕,脸色却是灰败与不甘心,还有隐隐不好的预感。

他才是圣上封的镇北军主帅,陆靳翀突然带着兵符出现,难道是想跟他争抢主帅的地位?

如今未有其他圣旨下来,赫连将军心里仍旧存着一丝侥幸,皇上还需用他制衡陆家在镇北军中的权利,不会轻易将他撤下的。

陆靳翀目光锐利的扫视一圈,见唯独赫连将军一人站着,倒也没有在此时跟他计较,只是让将士起身,又与几位副将交代事宜。

“霍将军,将士的功劳就按从前的规制办,文书拟好之后送来给我。”

“还有,把这几个月的功劳记录也给我一份。”

“是。”

“纪将军清点俘虏,跟盟军交涉,把我们的将士换回来。”

“末将领命。”

赫连将军眼睁睁看着几个副将围着陆靳翀,就这么边说边走远了,四周的镇北军士兵也都自顾自的散去,全然不将他这个主帅放在眼里,咬了咬牙目光阴鸷得可怕。

陆靳翀根本没空搭理赫连将军,虽然目前刚打了一场胜战,让盟军几乎弃甲而逃,直退数十里外的金沙镇,可军中的事务却一点不少。

其中最令他头疼的,便是这几个月来朝廷下发的粮草,以及将士的功劳犒赏全被大幅度缩减。

起初陆靳翀怀疑是赫连将军贪墨,于是派了恬范去查,可查到的结果却比贪墨更加叫人憎恨。

陆靳翀收到恬范的密函时,几乎怒火中烧,上面写着数月前赫连将军亲自上书,提议降低士兵的粮饷。

这明显是他为了邀功,好坐稳镇北军主帅的位置故意而为。

陆靳翀盯着账册两眼微眯,户部那群铁公鸡,他父亲当初可是费了好一番周折才争取来的粮饷份额,一旦被降再想恢复可就难了。

加上未来两年大庆都将陷入粮草短缺的境地,这一闹简直是雪上加霜。

正当陆靳翀绞尽脑汁,要如何给朝廷写奏折时,外面却突然响起一阵骚动。

“发生什么?”陆靳翀从一堆账册之中抬起头来,蹙了蹙眉有些不悦的问。

守在帐外的贴身侍卫,几乎是在他开口的瞬间便进来了,行礼之后快速说道,“将军,赫连将军在校场发作,说是要对秦副将动用军刑。”

“军刑?理由?”陆靳翀眉宇陷得更深了。

陈易还未来得及细说,一道声音便直接闯了进来,连着郑榭的身影也跟着出现。

“老大快去校场看看,那京城来的赫连将军,居然要打秦副将三十军杖。”

郑榭火急火燎的跑来,身上的铠甲都因为他急促的动作,发出一阵碰撞的声响。

秦副将可是陆元帅的亲信,虽然今年才二十五,是镇北军中最年轻的副将,可地位声望依旧极高,就连他们少将军都得敬着几分。

陆靳翀听到三十军杖,心中怒火仿佛一下找到宣泄口,不再仔细追问起身便出了营帐,往校场的方向快步走去。

不过也无需他再开口,路上郑榭这个大嘴巴就把事情抖个干净。

事情起因是前阵子,秦将军在城楼上与赫连将军起了冲突,言语冲撞。

说到底,无非就是小题大做,赫连将军这次失了脸面,想要重新在军中树立威信,其他人抓不到把柄,就只能重翻旧账拿秦副将开刀。

“这都多久前的事情了,那家伙可真有脸,还故意挑将士操练的时候在校场发难。”

“哎,我突然有点同情霍副将他们了,被这么个玩意压在头顶上。他们也是能忍,换做是我别说语言,老子直接跟他肢体冲突,不把他抽死算老子输。”

郑榭走在陆靳翀身旁,又是不爽又是唉声叹气又是义愤填膺,那张嘴就没一刻闲下来过。

直到郑榭后脑勺再次收获一个巴掌,陆靳翀的耳根才终于得到清净,却换来一双可怜巴巴控诉的目光。

从前老大虽然跟温和挂不上钩,甚至还很凶残,但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动不动就跟教训孙子似的抽他。

他到底做错什么了,呜呜呜。

正值将士操练的时辰,校场上士兵密密麻麻,只是今日却没有整齐的口号声,反而显得有些嘈杂。

面对咄咄逼人的主帅,秦鸩心里说不出的烦躁,索性插着腰粗声道,“士兵还要训练,要打就利索点。”

“这就是你认错的态度?”赫连将军指着地上被他撂翻的两下亲信,气得浑身颤抖。

之前怎没看出来,秦鸩竟是这样一个硬骨头,事到临头还敢动武伤人。

秦鸩却连眼都懒得抬,“不然呢,都是武将,他在背后偷袭我,就该知道有什么下场。”

赫连将军被他一噎,一时竟说不出什么话来,好一会才正了正脸色,言归正传,“既然你也认错了,今日受了这三十军杖此事一笔勾销,以后切莫再犯。”

秦鸩简直快被这人给气笑了,他哪只耳朵听见自己认错。

嘲讽的嗤笑声从秦鸩嘴里发出来,让赫连将军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几乎是恼羞成怒的喝道,“军杖执行。”

“秦将军,得罪了。”

刚刚被秦鸩摔出去的两个侍卫,听到命令后表面客气一句,手上却毫不留情,一个伸手便要将他按压跪下,一个拿起军杖准备行刑。

底下士兵围观着这一幕,脸上都有些愤慨,但军令如山,赫连将军的命令让他们无法违抗。

还是陆靳翀的声音出现,才暂时打断侍卫的动作。

“操练为何停了?”

察觉无数视线朝他看来,陆靳翀寒着张脸,步履沉稳的穿过校场众人,朝中间的将台走上去,与赫连将军相对峙着。

陆靳翀年纪虽小,却比赫连将军高出半个头来,此时就居高临下的睥睨着他,“怎么回事?”

不知为何,眼前明明是个刚满二十的年轻人,赫连将军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压迫,甚至比敌军压境时更甚,让他不由自主的后退一步。

可当反应过来之后,赫连将军又一阵懊悔,清了清嗓子故作镇定道,“秦将军阵前忤逆上峰,言语无状,让敌军看了笑话,今日打他三十军杖以正军律,陆少将军既然来了便也一同观刑吧。”

赫连将军语气高高在上,不管如何,他如今仍是镇北军主帅。

秦鸩最看不惯他本事没有,却总是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咬牙正要开口,却被陆靳翀抢先一步,“请问赫连将军,这其中是否有误会。”

赫连将军见他似要求情,正中下怀的说道,“他顶撞本帅怎可能是误会?陆少将军不会是想包庇吧,这么多将士看着,你若保他以后人人都能以下犯上,还谈何军纪。”

既然陆靳翀开口了,今日这军杖若是打下去,那打的就是陆靳翀的脸,要是打不下去,他便一封奏折上书朝廷,参他一个治理不严,扰乱军法的罪。

赫连将军此话一出,众人脸色都变了变,向来藏不住心事的郑榭,脸上就差写满“你卑鄙”这三个字了。

陆靳翀却仍笑得从容淡定,甚至还点头附和,“赫连将军所言有理。”

哪怕知道陆少将军不好再继续阻挠,可当听到他这么说时,在场的人还是忍不住愣了愣,倒是秦鸩一脸坦然。

可赫连将军还来不及高兴,却又听陆靳翀说道,“看来赫连将军对军纪一清二楚?”

赫连将军闻言疑惑的皱了皱眉,不明白陆靳翀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还是肯定的回道,“自然,否则如何掌管这十数万大军。”

陆靳翀听到想要的答案,表情有些意味深长,“是吗?那你应该知道见兵符如见元帅,哪怕你是临时顶替的主帅,在兵符面前也不能例外。”

赫连将军没想到这茬,整个人顿时僵住。

陆靳翀这才继续道,“那日念赫连将军来北关日短,不知镇北军军纪便作罢,既然你是明知故犯,藐视元帅军杖六十,还请赫连将军笑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