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内乡县的县令把官帽掀开透了透气,汗珠子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他已经尽量待在树荫下了,架不住太阳晒得空气都是干热的。今年比往年热得厉害,这天不正常,总让人心里不安。

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

歇够了,他站起来:“走,接着走。”

时值夏收,一年里再没有比这个更重要的事了。他亲自出来巡视。

世道越乱,粮食越珍贵。内乡县令深深地明白这个道理。

一县之地能否安稳,全在于大家能不能吃饱肚子。

河南道土地肥沃,适宜耕种。只要不遇上灾害天气——干旱、洪水、蝗虫,大部分时候都是能丰收的。

今年也不例外,肥沃的土地又养出了一个丰年。

但不能放松得太早,得看到这些粮食入库,有兵丁把守,他才能真正放心。

只要库里有足够的粮,一有情况就把城门一关,大部分时候能保安宁。

当然,还有另一个前提,就是流民不暴动。

待看完了这一片夏收没有问题,他还要去游说那些大户施粥。

寻常老百姓啊,哪怕还有一口稀的喝,就不会去做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事。

只是这一趟事不如意,他走访的两个本地乡绅,纷纷哭穷。

放屁,他来的路上都看见他们的佃农扛着成扎的麦穗去脱壳、晾晒。还有许多青壮护院执着木棒、管事腰佩钢刀来回巡逻。

但扭头看看,他身后一个胖县尉,一个瘦文书,七八个不大精神的皂吏,实在没法和人家精壮护院比。

他虽也能组织一些民壮,但那是用来巡城、护乡的,要他们为着流民与本地大户起冲突,支使不动。

内乡县令说话的语气都颇为低声下气,毫无官威,恳切地与这些大户解释当下的情况,渲染流民可能爆发的骚乱会导致的可怕结果。

大户们却只把手一摆:“我家墙厚院高,家丁健壮,不怕。”

这些人永远这么目光短浅!只顾着自己!只顾着眼前!

他们也就能看到鞋尖那么远的地方。

一样是拥有坞堡,怪不得就让叶家堡成了地方豪强。

这一趟无功而返。

回城路上正怏怏地,前面忽然有人扯着嗓子喊:“前面可是县台大人?”

县令伸脖子看去,前面骑着驴冲过来一个皂吏,慌里慌张地翻下来:“大人不好了!”

这时节,喊“不好了”,内乡县令一惊,屁股都离鞍了,惊问:“可是流民有异动?”

火星遍地了,本地人和外乡人的冲突越来越频繁,只要再有一簇小火焰,怕就要整个烧起来。

县令每天忧心得睡不好,就是怕这个!

那皂吏一路跑得喉咙快冒烟了,哑着嗓子说:“是、是……”

内乡县令只觉得脑子嗡地一下子,一阵晕眩。好不容易撑了这几年,今年是真的过不去了吗?

“是、是……”皂吏声音嘶哑,“是叶家堡!”

这什么大喘气!

内乡县令一下子又活过来!气道:“给他水喝!”

旁边放人赶紧解了腰间的葫芦递过去。那皂吏吨吨吨灌了一通,嗓子可算好点了,终于说了囫囵话:“不好了大人!叶家堡开杀戒啦!”

一惊未平,一惊又起。

这又是内乡县令一直以来担忧的另一件事——豪强做大,再不受约束,肆意妄为,横行乡里。

虽然,本来他们也就没有能约束地头蛇的能力。

但好在叶家堡一直就有仁义之名,还真没干过什么横行乡里的事。

内乡县令不太信,喝问了一句:“你确定是叶家堡的人?”

叶家堡轻易不能得罪,可不要生出什么误会。

皂吏急道:“绝不会认错,就是叶家堡!”

县令本已下马,听得皂吏信誓旦旦,又急惶惶上马,感觉嘴角都要起燎泡了:“快走,快回去看看!叶家堡好好地,怎地对乡里乡亲的动起手来了?”

撑不下去了,真的,撑不下去了。

要不然……挂靴回乡去?

不料皂吏扯住他马缰:“不是,大人!叶家堡杀的不是咱们乡民,是流民。”

县令顿住。

皂吏道:“狗胆外乡人,居然抢粮!这次不是小偷小摸了,是明抢!一看就是有预谋的,都是青壮男人。这些外乡人下手可狠了,急了眼,是不要命的打法。咱乡里乡亲都是老实农人,哪敌得过这疯狗似的打法。竟叫外乡人打死咱一个乡民。”

“万幸!正赶上叶家堡大小姐带人出巡!大小姐飞马而来,刀光一闪,那人头就飞啦!血溅得有三尺高!一下子,所有人都傻了!”

“抢粮的人全被抓住了,直接就地审问,几个煽动领头的直接被砍了头!其他的,捆成一串带往咱县城去了!”

听说杀的是流民,县令倒是不着急着慌了,但心情有些复杂。

怎么说呢,很奇异,听说叶家堡这样大开杀戒,他同时感到了安心和不安两种极为矛盾的心情。

安心是叶家堡终于雷霆出手,镇压这遍地火星。

不安是隐隐有种猛兽出笼,再难驾驭之感。

虽然,也从没驾驭过。

反正就是又踏实又不踏实,被两种情绪裹挟着,真真好难受。

他问:“往县城去干什么?”

皂吏道:“说是找大人你。”

“我们是听了消息急忙忙赶过去,半路遇到的。那些人浑身是血,绑了一串。乡里乡亲都顾不得收割、晒谷,全跑来大路上看。”

“吓,那大板车上拉的都是尸体,车子一颠,一颗人头咕噜下来,差点惊了我的驴!”

“走,路上再讲。”县令一扯缰绳。

叶家人找他呢,得赶紧回去。

一路小跑着,又听着皂吏细讲当时的场面。

“夸张!”

“小人哪敢夸张!是亲眼所见!那脖子断得,可整齐了。啊,也不是,有一个不太整齐的。”

“回去我看看,要不是你说的那样,打断你狗腿。”

“大人看了就知道了,小人句句属实。”

一路顶着太阳赶路,走到某处,皂吏就指着地上喊:“大人快看,那还有血呢。”

的确道上血刺拉忽的,绵延了挺长一片。

农田里有农人看到县令,纷纷上来,乱糟糟喊:“大人,外乡人抢粮啊!”

“打死了我们村里的刘二壮!”

“惨哩,他儿子还不到百日就没爹了。”

“叶大小姐给他女人留了一锭银子,够她撑几年了。”

“大人,不能再纵容这些外乡人了!”

“晓得了!本官先回去看看再说。”县令擦汗,“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别误了农时!”

脱离了叽叽喳喳的人群,继续往县城赶。

远远地就看到城门口聚了好些个人,打眼一看,衣衫褴褛,都挂条子了,全是流民。

众人当时就紧张起来了。

皂吏们把手里长矛都握紧了。

这些都是武库里捡出来的。县令让他们日日持着,震慑众人。但他们只是衙门口的皂吏,会些粗浅拳脚,其实也不是太会使长兵器。

内乡县令也放慢了马速,还摸了摸腰间佩剑。

正有些犹豫要不要上前,前面咣咣锣响几声,有人声嘶力竭地拖长声调:“叶家堡有令——抢粮者斩!作乱者杀!蛊惑煽动暴动者剐!曝尸十日!”

那声音可熟悉呢,是县衙里的刘阿九,平时县衙有令传达,都是他负责沿街敲锣喊调子。

怎地给叶家堡干起活来了?

县令纳闷,驱马上前,忽然觉得视野里有异样,抬起眼向上看去。

“让开,让开,县台大人回来了!”

骑驴皂吏一驴当先地冲过去,替县令开路。

流民纷纷避让,原来里面还有很多本地人,想来是流民不敢上前,所以本地人在更前面。

大家都向县令看去,却见县令呆坐马上,嘴巴大张,傻傻地抬头看着上面。人好像被定身了一样,颤巍巍举起马鞭,问:“那……是、是什么?”

骑驴皂吏按住驴头,回头一看,“妈呀”一声,吓得从驴背上摔了下来。

原来城门上悬挂着几具无头尸体,脑袋都用绳子扎在腰间。

若只是尸体也就罢了,这几年死人还少见了?偏几具尸体中间有一具,衣服没了大半,些许布料只遮个羞,裸露出来的身体血渍拉呼,白森森的骨头都看见了,像割肉割了一半还没割完的年猪。

冻死的也见过,饿死的也见过,受辱而死的女子也见过。

内乡县令还以为自己早就磨炼出来了。

但冻死饿死受辱而死虽也都是死人,却让人瞧见了只会心生悲叹怜悯。

城门上悬着的这一具,只叫人毛骨悚然!

身首两处已经够惨了,这、这浑身肉去骨露又是什么死法?

敲锣的刘阿九旁边有个人,颠颠地跑过来:“大人,你可回来了!”

不是旁人,正是内乡县丞。

县令带着县尉外出,他在衙门口里守着。忽然遇到这种事,只能他出头应对。

今天心肝肺和眼睛被都叶家堡洗刷了一遍,以后再不敢用以前的眼光看叶家堡了。

县令下马,鞭子又举起来:“那是什么?”

县丞回头看了一眼,又差点呕了,强忍着解释:“叶家堡大小姐说,抢粮者斩,作乱者杀,蛊惑煽动暴动者剐,曝尸十日。”

“上头挂着的那几个都是煽动蛊惑流民暴动的,叶大小姐说,都该剐了。”

“叫了城里的钱屠户来剐。钱屠户只杀过猪,没剐过人,手抖得厉害,天又热,叶大小姐嫌太花时间,便只剐了那一个,其他的就这么吊上去。”

“说不够十日,不许放下来。”

县令很想问一句:那你就这样听叶家堡的话啦?

但县令又看一眼那具没了人形的尸体,能感受到那每一刀里所含的震慑之力。

就算当时在场的人是他,可能也跟县丞一样,点头如鸡啄米,还得殷勤指挥着守门兵丁把尸体吊上去。

不然能怎么样。

县令把这句话吞了回去,狠狠点了点头:“知道了。”

左右看看,要么是本地人,要么是流民。他问:“叶家大小姐呢?”

“走了。”县丞说,“往穰县去了。”

县令肩膀微微放松下来。

把缰绳扔给旁人,和县丞一起往城里走。

县丞又道:“但是大小姐留了话给大人。”

县令肩膀又绷紧了:“什么话?”

“大小姐说,待夏粮收完,请大人过叶家堡一叙。”

不知道怎地,县令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鸿门宴”三个字。

他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