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叶四叔恼羞成怒,一拍大腿:“那不都怪你二伯!”

“姑娘家家的,让她从小在军营里混。”

“她十四岁就开始领族中部曲,我们只当她闹着玩,姑娘家迟早要嫁人,厉害些将来不受欺负,便也没管。哪想到……”

叶碎金八九岁就在军营里泡着,十四岁开始执掌部曲,帮着父亲做事。

邓州的安稳,有她的功劳。

到她十七岁那年,叶二急病而亡的时候,叶家堡一千部曲被她紧紧抓在了手里。

现在叶碎金麾下的冯旺,程全,高有福,武丰收、王来喜这些个将领,本来是叫作叶旺,叶全,叶有福,叶丰收、叶来喜。

他们是赐姓家仆出身的家将。

承平年月里,家仆哪怕是做到了大管事,也无法左右主人家的继承问题。

因为还有官府在,有能约束主仆关系的力量。

但那时候已经没有官府能管得了叶家的事了。

那时候是什么情况,外面战乱,流民一拨一拨的过邓州。说是邓州安稳。

邓州为什么安稳?是因为这些人才安稳。

家将们掌着部曲,叶碎金掌着家将。

他们都服她。

如今,在叶碎金的带领下,叶家的中青两代郎君都出头了,仿佛就显不出这些个家将了。

可在当时,如果控制不住他们,叶家部曲一样也会哗变。

这些人连自己的姓氏都没有,主人姓什么,他们就跟着姓什么。他们其实根本不在乎叶家堡将来姓什么。他们更在乎什么人在他们头上。

这些人都是叶碎金的父亲培养出来的。

他们认叶碎金。不仅因为叶碎金本身能力过人,也因为叶碎金继续坐下去,叶家部曲的架构不会有大的变动。他们现有的的利益与权力都可以得到保障。

但新的人,譬如叶四叔坐上去,必然要培养属于他自己的嫡系。

大家的利益都要受损。

所以,家将们抱团跟叶碎金站在了一起。

叶碎金凭着对叶家堡一千部曲的实控,才敢以女儿身与本家叔父争家主之位。

她还赢了。

……

十二娘觉得,童年似乎离她远去了。

叶四叔提及的这些人,她都认识的。见到的时候,都是笑呵呵地打招呼。他们与叶四叔在一起的时候,也似乎什么事都没有过。大家的脸上都能带着和气的笑。

可原来在背后,有这么多的利益纠葛。

十二娘本来觉得自己看过那么多卷宗,知道很多人间丑恶了,远超了同龄的女孩子,已经不是小孩了。

可直到现在,真正了解到这些就在身边的人背后的复杂利益关系,才一步踏进了大人的世界。

“怎么了?”叶四叔摸摸她脑门,“也没发烧啊,怎么这么没精神?”

他道:“咱跟六娘这些事啊,都已经过去了。如今也都知道,六娘就是比我强,咱也心服口服。六娘也把话挑明了了,以后叶家堡这份祖产,还是给阿龟。”

“她当初拿走的,给阿龟,就算是还给咱家了。所以以后,这事就过去了,大家都向前看,不提了,知道吗,不提了啊。”

他反复强调,十二娘便点头:“嗯。”

叶四叔道:“我还有事,你去你娘那里。你五叔家的白事,你也好好学学。以后嫁了人,做了人家媳妇,少不得这些事里里外外的都要操持起来。你不小了,该学的学起来。别成天乱跑了。”

十二娘大概是真的没精神,他念叨这些她最不爱听的,她竟也不顶嘴,只问:“六姐什么时候回来?”

“应该快回来了。她肯定知道袁令回来了。”叶四叔道,“四郎媳妇的事再两天全办完了,她再回来,正好。”

十二娘便被打发去了后面。

后宅里,四夫人和两个儿媳正说话。

四郎家有白事。通常一个家里娶了儿媳,家中中馈和这些红白事、人情往来都该交给儿媳来操持了。

偏这次办的就是四郎妻子佟氏的白事,五夫人也病倒了。

只能四夫人领着两个儿媳过去帮忙操持。

好在四夫人这几年实质上已经担起了宗妇之责,这些事她都办得十分老道了。

连桐娘跟着她,也十分能干了。正好这次,让小儿媳也跟着学学。

兰娘生的十分娇俏,养眼。就是性子看得出来有点娇气。好在桐娘当年就是比着长媳、宗妇的要求找的,十分敦厚温良,对弟媳妇也能照顾包容,有长嫂之风。

妯娌间处得一团和气。

只如今,大家的心情都很低落。

佟月娘之死,实在令后宅的女子们震撼。尤其桐娘和兰娘,一直到现在都有些无法相信。

却又知道这是真的。

前些日子还和她们言笑晏晏,互相串门子的妯娌,就这么没了。

她的婆婆甚至不想给她办,还是四郎发话了,到底夫妻一场,最后还是办了。

四夫人明白五夫人的意思,一切从简,并未大办。只如今叶家不一样了,如今的“从简”,还是比从前叶家堡时办的白事要隆重得多。

也算全了佟氏的体面。

只女人们第一次直面了叶碎金的冷酷。

从前当然也听说过很多。但听到的都是“据说……”。她们生活在安稳的后宅里,不曾亲眼见过,亲身感受过。男人们回来,也不会与她们多说。

她们见到的叶碎金,是叫人如沐春风的叶碎金。

她可以胜任任何一个大家族的宗妇。

她总是带着笑,每一个与她对话的人都觉得自己得到了重视。

她对同辈的嫂嫂、弟妹十分亲切关爱。撇开男人们曾经与她有过的纠纷,单就她这个人来说,不论是桐娘还是兰娘,都喜欢她。

她们真的是万万想不到,月娘的父亲、四郎的岳丈,这样亲近的关系,叶碎金说杀就杀了。

还有忠远堂的堂主,一宗家长,也杀了。

最后的刑决体现的是律法,但“不许赎减”体现的却是叶碎金冷硬的心。

谁家也不是出不起钱,若能赎减,便都不用死了。

可她,就让这些亲近的人都去死了。

桐娘和兰娘,甚至四夫人,都被冲击到了。

她们第一次才看到了叶碎金的另一面,她们难得看到的另一面。

叫人惊惧。

十二娘来了,四夫人还念叨:“你在你老师那里,没赶上那些事吧。”

十二娘敷衍:“没有,我天天念书。”

四夫人才放心了。

女人们说起话,主要是出殡礼的礼金对账、核对物品、香火油烛的一些琐事。

十二娘也不吭声,只听着。

兰娘看了她一眼,关心地问:“哪不舒服吗?不大精神呢。”

十二娘胡乱道:“没食欲罢了。”

四夫人也道:“别说了,都是这事闹的,我这些天也没什么食欲。”

说着就叹气。

桐娘兰娘也跟着叹气。

兰娘道:“我前几天跟四嫂借的花样子,都还没还她。”

说着,掉起了眼泪。

桐娘眼圈也红了。

只有十二娘神色木然。

四夫人察觉了,唯恐媳妇们嫌十二娘心硬,传出去对十二娘名声不好,便道:“看这孩子,已经傻了。唉,得过一阵子,她才能回过味来。”

十二娘也不反驳。

桐娘兰娘都叹息。

四夫人顺嘴说了一句:“碎金这心哪,也太硬了。怎么就不叫赎减呢,唉。”

十二娘突然撩起了眼皮:“那不然呢?”

“个个都赎减,杀人不偿命?”她说,“比阳的人去了,是干什么去的?是割脓疮去的。不割干净了,跟没割有什么两样。”

“若能赎减,谁还怕?”

“六姐的地盘越大,兵越多,这些人敢作的恶就越大!”

“六姐为着引来人口,花了多少心力!”

“什么是人口,每一个百姓就是人口!唐州、邓州能繁荣,首先就得有人口。”

“六姐费尽心养出来的人口,不是来给这些人这么糟践的!一个都不行!”

十二娘胸口起伏,面对着母亲和嫂嫂们。

四夫人、桐娘、兰娘都惊得呆住了。

桐娘反应快些,拍着十二娘的手臂道:“随便说说罢了,不至于生这么大的气。”

四夫人也道:“你咋呼什么?我又没说什么。净说些有的没的,什么人口地盘,是你操心的事吗。有那功夫,给你嫂嫂们绣个枕套缝双袜子好不好?阿龟多大了,还没得你这姑姑一件亲手缝的新衣呢。”

桐娘又转去安抚婆婆:“娘,娘……”

兰娘不安地两边看,婆婆和小姑亲母女呛声,她不知道该帮哪一边。最好……就是别出声吧。

十二娘看着这三个跟她最亲近的女人。

她们的眼睛里有各种情绪,唯独没有把她刚才说的话听进去。

她知道自己刚才情绪不稳定了。她想冷静些。

谁知,四夫人偏又道:“我就是说,六娘要是许大家赎减,月娘就不必死了。”

十二娘的血管又要爆了。

四嫂没了,她也难过的。

但她很明白四嫂为什么死。

难道是叶碎金叫四嫂的爹做丑事恶事的吗?他如果行端坐正,不做这样的事,四嫂根本不会死,妞妞也不夭折。

但她们觉得是她六姐心太硬,不许赎减才使得四嫂死的。

她们不知道,六姐唯有心硬,才能管理好整个叶家大族。

管理好家族兴盛,才有她们平平安安坐在这里,叹别人心硬。

她们也不关心她刚才说的那些,什么人口、唐州邓州,繁荣不繁荣的,院墙之外,都是男人的事。

她们不操心这个。

她们在意的是,谁家的夫人出席别人家的白事,不该戴赤金的镯子,谁家的媳妇素衣之下鞋子过于艳丽了。

她看着她们。

她们都是温柔善良的女人,都疼爱她。

但不知道为什么,十二娘觉得继续坐在这里,陪在她们身边的每一息都呼吸不畅。

她觉得自己可能快要死了。

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终于,叶碎金回来了。

她六姐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