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的动静已惊动了外头的侍卫,外头侍卫纷纷拔刀冲入屋内,警惕地看向闯入者。

贺煊缓缓起身,望着被美婢环绕的人,眼中似冰寒一片,又似充满了浓烈热意。

莫尹抬了抬袖子,“都下去吧。”

太师府内的侍卫训练有素到了像是没有思想的地步,面对这般情景,莫尹让他们下去,他们便当真立即悄无声息地收刀退下。

几个千娇百媚的婢女比侍卫们反应稍慢一些,也纷纷从软榻上下来,稍作整理衣裙后向莫尹行了礼后退下。

屋内只余下两人。

莫尹依旧闲适地半躺着,他上下扫了贺煊一眼,道:“将军还未梳洗?”语气平平淡淡,叫人摸不清他真实的情绪,且张口竟是这样随意的问题,真叫人心头禁不住一梗。

贺煊微握了拳,“信是你写的。”

莫尹不置可否。

“为什么?”

贺煊向前迈了一步,目光深深地凝在莫尹面上,“莫子规,到底为什么?”

莫尹不答,只是细细打量着面前人的脸庞,方才在城楼上离得太远,他看得并不真切。

一别三年,贺煊的模样没有太大的变化,比之分别时要更成熟深沉一些,如果说之前贺煊还是一把时不时无法收敛锋芒的宝刀,如今的贺煊已是全然内敛,眼瞳之中散发出黑沉沉的压迫感,身上的气息如同一张平面的网般向人迫来,令人呼吸困难。

贺煊被莫尹打量得微微偏了下脸,目光之间的连接就此断了。

“什么为什么?”莫尹道,“将军是问我为何写信让你进京勤王,还是问我为何在城楼向你放箭?”

贺煊回眸。

莫尹睫毛向下顺着,勾唇一笑,“将军真是好武艺,我就知道那区区几支箭伤不了你。”

贺煊在战场上锻炼出的铁石心肠,最是冷静不过,此时却是被激得心中波澜起伏,他握紧了拳,又再向前迈了一步,两人的距离愈来愈近,贺煊却觉得他越来越看不清面前的人。

莫尹和他印象中相比,变化实在太大了。

鲜艳官服衬得他肤色愈白,睫毛愈黑,面部线条都极其分明,如同一幅下笔极为锋利的工笔画,一笔一折,尽是风骨。

睫毛向上一挑,那双冰雪般的眼睛便露了出来,里头没有贺煊熟悉的疏朗笑意,月下饮酒时的潇洒温柔仿若一场消逝的梦。

不知不觉前,贺煊已经走到了榻前,莫尹微微仰着脸,表情淡漠地看着俯视着他的贺煊。

那强烈的压迫感与复杂的心痛从贺煊的眼中明确地传递给了他。

贺煊在心痛什么?心痛于自己正处下风?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莫尹觉得自己此时的心情应当非常痛快舒畅,可不知怎么,快乐却很浅薄,他被贺煊那种眼神看得有些心烦。

“圣上因何驾崩?”贺煊道。

莫尹淡淡道:“你在质问我?”

呼吸一滞,贺煊道:“你不敢作答?”

莫尹双目对上贺煊的眼睛,薄唇微动,“你觉着……”他微微一顿,仔细地盯着贺煊的脸,像兽类捕获猎物一般细细地搜罗贺煊面部神情的变化,“……这世上还有我不敢的事么?”

脑海中轰然一声,几乎所有的怀疑都在瞬时有了答案,贺煊脚步猛地后退了几步。

他的神情僵硬无比,在莫尹眼中简直是无甚看头,没有莫尹想象中那般痛快,他放下撑头的手掌,在软榻上坐直了,一脚勾起靴筒,双手拉了靴子利落地穿上,微弯着腰轻咳了一声,“驿站给你预备的酒菜你不喜欢,那就留下来在此用膳吧。”

莫尹站直了,脚踩了下靴子,双手背在身后要走,却觉肩后传来力道,他毫不迟疑地回身劈掌过去,兴许是这具身体垮得太厉害了,也兴许是他离开战场太久,当然莫尹最愿意相信的还是主角光环——贺煊抓住了他攻来的手腕。

贺煊的掌心厚厚的一层茧,粗糙无比地硌在莫尹腕上,莫尹的手腕也并不细嫩柔滑,骨骼坚硬,皮肤微微凸起,贺煊低头,看到他手腕上淡淡的伤痕。

陈年旧伤已经变成了接近肉色,浮一层很浅的灰,像是有副无形的镣铐留在了这双手上。

另一种心痛急促地扼住了贺煊的咽喉,将他本要说的话掐住了。

莫尹从他掌心抽了手腕,冰冷的官袍滑过贺煊的手背,这次莫尹很快离开,没有再给他触碰的机会。

不多时,侍卫进来了,面对贺煊,竟也神色如常,“将军,换洗衣物已备好,请将军移步梳洗。”

情形有些许荒谬,可贺煊到底也不是常人,沉着脸竟也真跟随着侍卫迈步走了。

府内到处都是面色漠然的守卫,还有许多貌美如花的婢女,婢女们比起侍卫来显然活泼大胆地多,贺煊路过时受到了许多好奇的打量,背在身后的手也越攥越紧。

侍卫将贺煊引到一处干净整洁的院落,屋子里果然备好了热水和衣服,侍卫道:“将军可需婢女伺候?”

贺煊一言不发地直接关上了门。

等梳洗完毕后,贺煊沉着脸打开门,守在门口的侍卫道:“将军,请。”

莫尹在亭子里等贺煊,他也重新梳洗过了,赤色官袍换成了他惯穿的青衣,一头乌发简单地挽起,显得他不再那般高高在上难以接近,桌上摆了酒菜,莫尹已在自斟自饮,夏日天黑得要晚些,夕阳仍半悬在空中,昏黄地散发着余威。

座位只有两个,莫尹占了一个,贺煊在莫尹对面坐下,面前酒杯已经被斟满,他双目沉沉地看着抬手饮下一杯的莫尹,将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转头对不远处的侍卫道:“换大碗来。”

侍卫无动于衷,莫尹道:“照贺将军说的做。”侍卫这才转身下去。

贺煊看向莫尹,莫尹脸色依旧是带着些许病容的苍白,饮酒不多,面上并无血色,神色极为平静。

侍卫换了碗来,贺煊自己倒了一大碗酒。

两人相对着默默饮酒,仿若回到了从前,可那静谧中流动着的默契荡然无存,如两个陌生的人一般似乎彼此都无话可说。

莫尹在看夕阳。

残阳如血,可未免有些许单调,不如大漠中梦般变幻莫测。

贺煊将碗放在石桌上,凝视了莫尹的侧脸,酒终于在他面上熏出了微微的红。

“为什么?”贺煊沉声道,“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莫尹未立即作出回应,慢慢将杯中酒饮尽后,才淡淡道:“你问得太多了。”

“可你并未作答。”

“我说了,我没什么不敢做的事,”莫尹道,“我只是很好奇,你一个一品大将军到底有什么资格质问我这个太师?”

贺煊没有被激怒,“现在是贺藏锋在问莫子规。”

莫尹轻描淡写地看了他一眼,“是么?那么,你更不配。”

贺煊手掌又是一攥,声音发紧道:“难道在你心里,从未将我当作是你的朋友?”

莫尹又是一笑,“朋友?我自入朝为官以后,再没有朋友。”

贺煊感觉自己的胸膛被重重捶击了一下,一股浓烈的悲哀席卷了他,他仍旧是很镇定,至少看上去很镇定,“所以从一开始,你入军营就只是为了利用军功重返朝廷?”

“这有什么不对么?”

手腕轻轻转了酒杯,莫尹又饮了半杯,“我凭的是自己的本事,”他淡漠地扫了贺煊一眼,“贺藏锋,我不欠你什么。”

“好、好、好——”

一连说了三个“好”,贺煊倏然起身,沉声道:“莫子规,你想挟天子以令诸侯,我不会叫你得逞的。”

莫尹笑着看他,“你若真心想要阻挠我,就不该把这番心思说出口。”

贺煊争锋相对道:“你若真心想要犯上作乱,就不该写信让我入京勤王。”

莫尹提了酒壶倒酒,“我写信给你,是想看看你有没有长进,是不是识时务,认不认得清谁是真王,”他举了满得快要溢出来的酒杯,颇为陶醉地一饮,唇上沾了水色,他看向贺煊,“贺煊,你想清楚了么?当真要来挡我的路?”

贺煊静静看他,眼中情绪莫辨,面上神情已经给出了莫尹答案。

是的,他同他,不是站在一边的人。

“不愧为世代忠心的贺氏,”莫尹放了酒杯,起身时微微有些踉跄,贺煊脚步下意识地向着他的方向一动,莫尹扶着桌子站直了,他看向贺煊,微一展袖,含笑道,“你既如此忠心,弑君之人就在面前,你为何还不来杀我?”

虽然贺煊已经隐隐猜出了真相,可当弑君这般大逆不道的事真的被莫尹亲口承认时,他的胸膛仍是剧烈而急促地起伏了,双眼死死地看着面前的人,贺煊的拳头已经攥得紧得发抖。

莫尹嘴角笑容很满,“你派李远去南乡搬救兵,不错,这很聪明,可这样一来,南乡贺氏只剩下个空壳,老太师身边无人,你这做儿子的难道就不担心么?”

贺煊脑海中一声剧烈轰鸣,抬手握拳过去,莫尹一面笑,一面握拳接招,瞬时之间,两人便过了几招。

胳膊与胳膊强力地互相重击交缠,莫尹轻咳了一声,侧过脸凝视着贺煊的眼睛道:“我若伤到分毫,老太师恐怕就不能寿终正寝了。”

贺煊双眼中快要喷出火来,“莫子规、莫子规——”

他最后一声几是大吼,惊起亭外飞鸟纷纷向夕阳归去。

看着面前他三年来未有一日忘记的人,贺煊只觉心如刀割,又不知为何至此。

“我从未对不起你……”

贺煊声音渐低,眼中带着难言的痛与恨。

那种痛苦还是没给莫尹带来巨量的快乐,有快感,但也有烦躁,莫尹脸上的表情慢慢消失得一干二净,整张脸清凌凌的冷,“要怪,就怪你非要挡我的路。”

“你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贺煊咬紧了牙,“难道还不满足?”

“李成圭昏庸无能,我比他强不知千倍,他能当得皇帝,我为何不能?”莫尹盯着贺煊,眼中燃起火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莫子规又凭什么非要在一人之下?!”

“贺藏锋,你听着,我要做这个世界的九五至尊,你如若愿意助我,将来我可以算你为从龙之功,如若不然,”莫尹声音渐冷,冷得有些逼人,“我会将你们整个贺氏——”他迎着贺煊也越来越亮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斩-草-除-根-”

这一瞬,贺煊竟然有些想笑。

他想笑,想大笑,狂笑一番。

笑话,真是天大的笑话啊。

他果真也笑了,笑得泪都溢了出来,“莫子规,我这般待你,你说要将我整个贺氏……”他笑容渐熄,整张脸都变得仿若戴上了一张面具般坚硬无匹,“好,我等着你莫太师的手段。”

交缠的手臂猛然放开,贺煊后退了两步,“我已向各军送去密令急信,命他们速速进京勤王,你御令处有多少人,可挡得几十万大军?”

莫尹也笑了,他轻轻咳嗽,笑得很是意味深长,“你以为你大将军之令在各军眼中有多了不得?识时务的人恐怕比你想得要多。”

贺煊面色紧绷,“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世事不会全被你料算中。”

“是么?”莫尹道,“那我们就拭目以待,看看到底谁会笑到最后。”

贺煊深深地看了莫尹一眼,拂袖转身。

“贺藏锋——”

贺煊脚步顿住。

“我等着你跪在我面前称臣的那一日。”

贺煊回过脸,夕阳已完全陷落,只有极为浅淡的余晖照在莫尹身上,莫尹面色雪白,双眸冷酷无比。

“不会有那一日的,”贺煊手掌背在身后死死地攥住了自己的手腕,“永远不会有那一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