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日落满地,云影横窗。

府上噤若寒蝉,静悄无人低语。

宋令枝疾步提裙,越过影壁,她面上的从容淡定早就不见,只余满心的焦灼不安,心急如焚。

她心系贺鸣,也担心宋老夫人。

祖母年岁已高,前些日子差点撒手人寰,倘若今日让人冲撞了……

宋令枝不敢往下想,娇弱纤瘦的身影穿过乌木长廊。

金丝藤红竹帘半卷,满地日光留在她身后。

转过月洞门,院中狼藉,数十个身着戎装的官兵凶神恶煞站在廊檐下,腰佩长刀,刀刃在光下泛着银亮光影。

瘆人可怖。

秋雁和白芷亦步亦趋跟在宋令枝身后,二人亦是气喘吁吁,满头大汗淋漓。

瞧见眼前景象,当即吓得定在原地,颤巍巍往后退开两三步。

官兵眼尖,望见疾步赶来的宋令枝,当即拔刀警告。

“刑部办案,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身后是贺鸣的书房,槅扇木门大开,悠悠日光照落在房中。

书册诗集散落一地,案上的青鹤瓷九转顶炉摔在地上,碎片狼藉,和香饼混在一处,隐约还可瞧见青烟缭绕。

紫檀漆木箱子一箱接着一箱往外抬,贺鸣熬夜通宵纂修的国史手稿被丢在地上,无数脚印在上面踩过。

宋令枝两眼一黑,只觉耳边嗡嗡作响。

刑部尚书大摇大摆从书房走出,满脸堆笑:“状元郎一年的俸禄才多少银子,府上竟连南海红珊瑚都有了,带走!”

“——我看谁敢!”

一声娇柔女声自月洞门传来,刑部尚书怔怔往外望去。

当即有人凑近,低声与他道宋令枝的身份:“大人,是贺少夫人。”

区区一个女流之辈,刑部尚书还不至于放在眼中,他下巴高扬,得意洋洋。

“什么少夫人,贺鸣编纂反诗,勾结旧太子一党谋逆造反……”

宋令枝冷声:“我夫君犯了何错是否无辜自有大理寺断案,大人如此不分青红皂白私闯民宅,置大周律法于何地?”

刑部尚书面露鄙夷之色,猖狂得意:“私闯民宅?”

他冷笑,“刑部办案,何时轮到一个女子说话了?且如今圣上病重,我等当为圣上殚精竭虑,贺鸣为翰林院侍读学士,竟然勾结……”

宋令枝疾言厉色:“这和大人查抄的南海红珊瑚有何干系?还有这粉彩镂空吉庆有余转心瓶、舞马衔杯提梁银壶……这些乃我当日成亲的嫁妆,难不成大人想说,这是贺鸣收的贿赂?”

宋令枝轻哂,“大人如此胡作非为,就不怕我一纸诉状……”

刑部尚书嚣张放肆:“你一介女流,只怕连衙门开在何处都不知,竟还敢……”

话犹未了,忽见廊檐下乌泱泱走来数十个金吾卫,为首的岳栩面容凛然,森严肃穆。

刑部尚书笑着迎上去。

岳栩跟随沈砚多年,是皇帝身前的大红人。如今沈砚病重,唯有岳栩可以出入乾清宫。

往日巴结不到的人,此刻明晃晃出现在宋府。

刑部尚书笑得眼睛没了缝:“什么样的风把岳统领都吹来了?”

见岳栩盯着宋令枝看,刑部尚书赶忙推脱:“下官今日是奉命前来查贺鸣一案,只是这女子着实可恶,竟然妨碍刑部查案,岳统领您瞧……”

岳栩扬手:“——带走。”

刑部尚书猖獗放肆:“都聋了吗,还不快将这……”

一语未落,忽见三五个金吾卫齐刷刷上前,将自己五花大绑。

刑部尚书大惊:“你们这是做什么,松开!还不快给我松开!大胆!本官乃朝廷命官,你们竟然目无王法!”

岳栩面无表情:“刑部尚书玩忽职守……”

刑部尚书大喊冤枉:“污蔑!你们这是污蔑!我要见陛下!我要见陛下!”

满园哀嚎惨叫连连,方才还趾高气扬的人,此刻却沦落成阶下囚。

宋令枝瞠目结舌。

岳栩命人将刑部尚书的嘴堵住,又朝宋令枝拱手:“今日冒犯宋姑娘了。”

他转首侧目,立刻有金吾卫上前,将刑部尚书方才查抄的物什一一归还。

除了贺鸣往日的手稿,其他不相干的都完璧归赵。

“这是账册清单,宋姑娘请过目。院中所毁坏的财物,下官也会上报……”

宋令枝厉声打断:“贺鸣呢,他如今在哪?”

岳栩稍顿,欲言又止。

少顷,岳栩垂手:“贺大人的案子,自有大理寺断案。宋姑娘放心,若贺大人真与谋逆案无关,定会安然无恙。”

“……谋逆案,就凭区区一首无中生有的反诗?且那诗根本不是贺鸣所作!”

宋令枝扬声。

院中杳无声息,日光洒落一地,树影婆娑,空中不知名的花香弥漫。

宋令枝站在台矶之下,心口剧烈起伏。

她今日一身镂金百蝶穿花云缎锦袍,鬓间的红翡滴珠凤头金步摇衬着日光,脚上一双乳缎珍珠金缕鞋。

面若凝脂,点染曲眉,处处透着精心。

若无适才这一出,她本今夜要同贺鸣一起上街游玩的。

宋令枝眼角泛红,却迟迟不见泪珠滚落。

岳栩低垂着脑袋,二人之间,唯有日光停留。

书房一切恢复如初,地上也不见半分狼藉,先前刑部尚书擅自查封的金玉宝器,也悉数归还。

金吾卫悄无声息离开院中,霎时,廊檐下只剩下宋令枝和岳栩二人。

她强咽下喉中的惧怕:“贺鸣,他被带走了吗?”

岳栩低声:“是。”

宋令枝轻声:“是在……诏狱吗?”

岳栩毕恭毕敬:“大理寺办案公正,若贺大人与反诗无关,大理寺定会还他一个清白。”

宋令枝低笑两三声:“反诗不反诗,不还是陛下说了算。”

她眉眼间笼罩着浓浓愁绪,如烟如雾。

岳栩低眉,一声“慎言”本要脱口而出,又直直咽了下去。

宋令枝终究和旁人是不一样的,有的话她能说,旁人却说不得。

若非如此,岳栩今日也不会自作主张,先斩后奏,私自带走刑部尚书。

沈砚卧病在榻半月有余,不曾上过一日朝。

前朝诡谲多变,猜忌纷纷。也有传言称,沈砚身中剧毒,如今药石无医。

还有人说是沈砚弑父杀君,囚禁长兄生母,所以今日才遭了天谴。

那反诗上所言,正是如此。

贺鸣不过是一介小小的侍读学士,谋逆与否,量刑轻重,全由沈砚一句话。

宋令枝声音轻轻:“他如今……可在宫中?”

宋令枝口中的他,自然是指沈砚。

岳栩身影一顿,并未直言:“宋姑娘,恕臣多嘴一句,陛下想见的,是宋府大姑娘,而非贺家少夫人。”

宋令枝转眸凝视,她声音冷冽:“可天下人都知,我是贺家少夫人。”

岳栩不卑不亢,坚持己见:“宋姑娘,天下人是天下人,陛下……是陛下。”

沈砚这人,独断专行我行我素,何曾将世人放在眼中。

世俗更不必说了。

岳栩躬身告辞:“下官还有事,就不叨扰宋姑娘了。今日之事是意外,刑部那自会还宋府一个交待。至于贺大人,自有大理寺裁决。”

宋府是宋府,贺鸣是贺鸣。岳栩此刻待宋令枝毕恭毕敬礼让有加,可对贺鸣,却只剩公事公办。

虚惊一场,院中重回平静。

盛夏炎炎,蝉鸣渐起。

白芷和秋雁一左一右搀扶着宋令枝,书照旧,博古架上一应古玩齐全,案上供着一方鎏金珐琅铜钟。

紫檀嵌玉理石书案上设着笔墨纸砚,却不见身后那抹青色影子。

纤纤素手轻抚抚上太师椅,这椅子,是往日贺鸣处理公务所坐的。

宋令枝轻倚在太师椅上,一手揉着眉心,禁拢的双眉得不到半点的舒展。

秋雁沏上一壶热茶,轻手轻脚端至宋令枝眼前:“少夫人,您喝口茶润润嗓子罢。奴婢刚刚去宋老夫人那打听了一圈……”

宋令枝猛地扬起头:“我祖母如何了,可有受到惊吓?”

她说着就要起身往外走。

秋雁福身,温声宽慰:“少夫人放心,老夫人那有老爷在,先前刑部闹那般大的动静,也只是惊动了前院,老夫人那如今还瞒着。”

宋令枝长松口气,又一次滑坐回太师椅中:“还好,还好。”

只是纸终究包不住火,再怎么瞒着,宋老夫人也会知晓。

宋令枝扶着眉心,一筹莫展。

书房落针可闻,案几上的缠枝牡丹翠叶熏炉燃着熏香,青烟未尽。

院落悄无声息,秋雁轻轻踱步至楹花窗边,左右张望一眼。

悄声掩下窗子,行至宋令枝身侧,俯身凑至宋令枝耳边低语。

“少夫人,姑爷的事,会不会是……”

秋雁收住声,目光同宋令枝对上。

二人心知肚明。

秋雁疑心贺鸣出事,是沈砚背后所为。

宋令枝不假思索:“不是。”

秋雁一怔:“可是姑爷才来京不久,又不曾得罪人,怎么可能会无缘无故遭遇这种无妄之灾?且那日赴宴的宾客那般多,就只有姑爷……”

秋雁声音渐低。

宋令枝声音缓缓:“他不是这种人。”

秋雁双目圆睁,只当宋令枝是被沈砚蒙蔽双眼:“少夫人,那可是……”

宋令枝面不改色:“你何曾见过他这般讲理了?”

沈砚这样心狠手辣之人,若真想要贺鸣性命,大可一剑杀之,怎会这般费尽心思,迂回委婉。

实在不像沈砚的手笔。

秋雁愣愣张唇,一时语塞,竟不知该如何言语,讪讪闭上嘴。

……

“……她真是这般说的?”

乾清宫内,地龙烧得滚烫,书案旁置着一方熏笼,热气蒸腾。

沈砚一身金丝滚边象牙白龙纹长袍,指尖泛着冰冷,唯有唇角比之方才多了几分笑意。

心口又一阵疼,沈砚握拳掩唇,轻咳两三声。

岳栩垂手侍立在下首,他低声:“属下不敢妄言,宋姑娘的原话便是如此。”

秋雁自以为院中无人,便无人知晓她和宋令枝的话,殊不知宋府上下从始至终都在沈砚的眼皮底下,暗卫无处不在。

雪浪纸铺陈在案上,沈砚握着白玉套青金石螭龙纹毛笔,漫不经心在纸上作画。

“她倒还算有几分机灵。”

岳栩垂首敛眸,暗松口气。沈砚果真待宋令枝与旁人不同,听见宋令枝说他不讲理,竟还能笑出来。

沈砚缓慢抬眸,深色的一双眼睛波澜不惊,平静似秋波,分不清喜怒哀乐。

“只是,你何时也学会先斩后奏了?”

岳栩急急跪在地上:“陛下恕罪,事发突然,属下收到消息的时候,刑部尚书已到了宋府,属下担心他伤到宋姑娘……”

沈砚眸色一沉:“他们碰上了?”

青玉扳指在指尖轻轻拨动,沈砚一双眸子沉沉晦暗:“暗卫就是这么做事的?”

岳栩伏首跪地:“陛下息怒,此番刑部尚书自作主张,且当时宋姑娘并不在府上。刑部尚书玩忽职守,属下如今已将人扣下。”

沈砚轻描淡写:“一个酒囊饭袋罢了,死不足惜。”

贺鸣前脚出事,刑部尚书后脚就上门落井下石,简直愚不可及。

眼眸低低垂着,沈砚目光落在案上未完的丹青上,忽而道。

“……他同宋令枝说什么了?”

……

一连多日,宋府上下愁云惨淡。

宋瀚远愁容满面,背着手在书房来回踱步。

京城上下,能找的人宋瀚远都找了一遍,可无一人敢收他的银子。

紫檀漆木案几上供着炉瓶三事,宋瀚远忧心忡忡:“这都第几日了,再拖下去,兴许母亲那边就真的瞒不去了。”

“……瞒我什么?”

廊檐下,宋老夫人拄着沉香木杖,在宋令枝搀扶下步入书房。

宋瀚远起身行礼:“见过母亲。”

宋老夫人冷笑,木杖在地上发出沉重声响:“我可不敢受你的礼,家里出了这般大的事,你居然还想着让枝枝瞒我?真当我老糊涂了不成?”

宋瀚远拱手跪地:“母亲息怒,儿子绝不敢欺瞒母亲,只是母亲大病初愈,倘若有个好歹,儿子又有何脸面去见列祖列宗。”

宋老夫人嗤之以鼻:“少拿那些来糊弄我,什么大风大浪我没见过。说说罢,贺鸣这孩子得罪谁了?我听枝枝说,是和旧太子一党有关。”

沉香木杖攥在手上,宋老夫人双眉紧拢:“那诗集是贺鸣誊抄的,便是那诗不是他所作,也难逃干系。”

宋老夫人双眉拢紧,“只是这孩子才入京,往日又是个谨慎细心的,若说得罪了谁,倒也不像。”

宋瀚远唉声叹气:“母亲说的,儿子都想过了。只是如今圣上重病,此事大理寺一日不审,贺鸣就要在里面多待一日。”

且那日刑部上门匆忙,贺鸣书房的手稿都被带走,如今人也关在诏狱。

宋瀚远轻叹一声:“儿子寻人要来那日赏花宴的宾客名单,那日三鼎甲都在,可唯有贺鸣和明家的公子被带走了。”

宋令枝轻声:“我听明夫人道,那日赏花宴,为图新鲜有趣,所赋诗词都不曾署名。”

如此一来,连那诗是何人所作都不知。问了宴上其他宾客,众人口径如出一辙,不是说记不清了,就是说自己当时吃醉酒。

无人敢趟这浑水。

宋令枝皱眉:“贺哥哥当日在宴上,若是能见上他一面……”

宋瀚远横眉立目:“万万不可,他如今关在大牢,若是让人发现你……不妥不妥,为父寻别人过去,这事你别管,安心在家待着便是。”

宋令枝抬首:“他是我的夫君,我怎么可能不管?且若非亲近之人,父亲以为贺哥哥会说实话吗?”

宋瀚远迟疑:“这……”

窗外阴雨绵绵,烛光跃动在缂丝屏风上,屏风上仙鹤展翅,似要翱翔上空,昏黄光影缀在仙鹤羽翎上。

宋令枝一双眸子决绝果断,映着点点烛光。

宋瀚远心系贺鸣,又担忧宋令枝。

宋令枝不慌不忙:“父亲,若贺鸣出事,我们宋家也脱不了干系。祖母父亲如今年事已高,倘若我仍如从前那样,事事活在父亲祖母的羽翼下……”

宋瀚远拂袖,仰身长叹:“你才多大,我在这家里一日,就能护你一日。”

宋瀚远转而朝宋老夫人道,“母亲,你往日最疼枝枝了,想来你也同儿子一样……”

宋老夫人沉稳从容:“枝枝说得不错,我们是该放手了。”

宋瀚远大吃一惊:“母亲——”

宋老夫人摆摆手:“让她试试也好,若真出了什么岔子,家里还有你我兜着,可若有朝一日我们不在……”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雨声敲碎满园的寂寥空荡。雨打芭蕉,树影参差。

宋瀚远背着手,抬眸凝视宋令枝。

良久,方轻轻叹口气:“随你便是,只有一点你需谨记。万事小心为上,切不可逞强。”

宋令枝低头颔首:“是,女儿记住了。”

……

大雨滂沱,豆大的雨珠顺着檐角往下滚落,树影在风中摇曳晃动。

诏狱外,官兵腰佩长刀,好不容易捱到三更天,他扶着长刀,长长叹口气。

“这鬼天气,若是淋雨回去,定然湿透了。”

双手枕在脑后,遥遥瞧见沿着乌木长廊走来的二人,官兵哈欠打到一半,忽的停下。

他笑笑:“吴四,又是来给状元郎送东西了。”

诏狱关押的犯人众多,家人想往里面递东西,都得经狱卒的手。

吴四在诏狱当差,平日收的贿赂也不少,这些时日贺鸣被关在地牢,宋府送去的东西都由他转交。

官兵自然也认得,二人心照不宣交换了笑眼。

吴四习以为常,从怀里掏出十两银子,塞到官兵手中:“大人行行好,小的就是个跑腿的。”

官兵捏着银子在手中掂量,笑得眼角皱纹都出来了,他往地上轻啜一口。

“呸,不要脸的。这天下谁不知道宋家富可敌国,十两银子,你打发叫花子呢。”

吴四笑得凑近官兵:“多的明日再拿来孝敬大人,今儿夜深,大人还是早些回家。”

吴四就在诏狱当差,官兵也不怕他跑了,伸出手指头:“说好了,明日你若是没拿来……”

他伸手,往吴四后脑勺招呼了一巴掌。

吴四连连大喊不敢。

官兵摆摆手:“去罢,我在这给你守着,一刻钟就得出来,别让人发现了。”

吴四一叠声应“是”。

转身刚往前走了两三步,忽见官兵回首,他突然扬高身,视线不经意从宋令枝背影掠过。

“等等,你后面跟着的,怎么是个生面孔,新来的?”

宋令枝面上淡定,转身拱手。

她脸上涂了厚厚的粉末,又让秋雁在右脸上点上大片红斑。

触目惊心。

官兵猝不及防瞧见那一大片红斑,猛地吓一跳:“这什么,吓我一跳。”

吴四打着哈哈上前,嫌弃将人往身后赶:“滚滚滚,别吓到大人了,长得一副丑样子。”

宋令枝趁机埋低脑袋,又往后退开好几步。

瘦弱身影在雨中瑟瑟发抖,颤栗不止。

官兵目光在宋令枝脸上上下打量:“奇怪,是新来的吗?我怎么没见过。你、你再抬起头来。我怎么觉得这这张脸好像……”

官兵抬脚走近。

宋令枝心中咯噔一跳。

她缓缓、缓缓抬起头,故意别过右脸。

那片瘆人的红斑又一次落在官兵眼中。

官兵连着后退好几步,他飞快别过脸:“恶心死了,快走快走!没的脏了老子的眼!”

宋令枝重重松口气,紧绷的肩颈舒展。

吴四和她使了一个眼色,转首和官兵说了几句好话。

“别气别气,今夜若不是寻不着人,小的也不好找他上来,往日他就在后面伺候,大人自然没瞧过他。”

吴四拱手作揖,好话说尽,“小的这就带他过去。”

言毕,吴四赶忙带着人朝地牢走去。

“少夫人,等会小的就在门口守着,少夫人最多半刻钟就得出来,不能再耽搁了。”

宋令枝咬紧唇,眼前地牢阴暗潮湿,她心中忐忑不安:“我知道了。”

雨声轰鸣,无数雨珠敲打在头顶上方的廊檐上。

吴四将手中的油纸伞递给宋令枝:“这伞夫人拿着,这里面人多眼杂,恕小的冒犯,不能为夫人撑伞。”

宋令枝摇摇头:“无事,我……”

声音戛然而止。

雨雾飘渺的夜空,一辆马车由远及近,车轱辘声打断了宋令枝的言语。

方才还和吴四说笑的官兵,此刻却恭敬上前,他故意扬高声:“岳统领,您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

岳统领,岳栩。

宋令枝心中一惊,忙忙低下脑袋,连连往后退去。

雨丝摇曳,岳栩一身玄色长袍,脚踩乌皮六合靴,面容凛然,自马车上而下。

“都下去。”他声音轻轻,穿过雨幕,目光忽的落到宋令枝脸上,“你,留下伺候。”

吴四眼眸瞪圆,还想着拿自己替宋令枝。

倏地对上岳栩冷淡一眼:“还不快滚。”

吴四不敢多言,抱头如鼠窜。

安静乌木长廊下,唯有雨声依旧。

隔着朦胧雨幕,宋令枝望见岳栩毕恭毕敬,挽起车帘一角,撑伞护送一人下了马车。

那人一身墨绿瑞兽纹素短缎氅衣,眉眼冷淡如山月,一步一步,朝宋令枝走了过去。

久不在人前露面的沈砚,今夜第一回踏出寝殿。

油纸伞自头顶收走,岳栩眼观鼻鼻观心,远远站在廊檐下,不敢往这边投来一眼。

雨落满耳,只听一声低沉喑哑的嗓音从头顶落下。

“抬起头来。”

宋令枝低垂着脑袋,纤长睫毛扑簌如羽翼。

沈砚漫不经心抚过指间的青玉扳指,一字一顿,“宋令枝。”

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抬起宋令枝的下颌,她满面的伪装悉数落在沈砚眼中。

那双漆黑眸子如阴雨绵绵,晦暗不明。

指腹轻掠过宋令枝眼角,脸上憎恨的红斑一点点消失在沈砚指尖。

厚重脂粉覆盖之下,是一张素净白皙的小脸。

“为了贺鸣,值得吗?”

宋令枝别过脸,避开沈砚的视线,也躲过沈砚的触碰。

沈砚眸色一暗。

宋令枝轻声:“贺鸣是臣妇的夫君,自然值得。”

这是沈砚第二次从宋令枝口中听到“臣妇”二字。

他眼中阴翳森寒:“贺鸣乃朝廷重犯,贺少夫人的臣,怕是罪臣的臣。”

宋令枝眼睫颤栗,却还强撑着,迎上沈砚一双冷冽:“我夫君对陛下忠心耿耿,绝无二心。且如今大理寺尚未裁断,仅凭一首子虚乌有的诗词,陛下就要给他定罪吗?”

“……子虚乌有?”

沈砚冷笑,不紧不慢直起身子,“那诗集如今还在朕的书案上,需要朕打发人取来,给贺少夫人瞧瞧吗?”

沈砚步步紧逼,长身玉立,颀长黑影落在宋令枝身上,

宋令枝一步步往后退去,直至后背撞上坚..硬墙壁。

她撇过视线。

沈砚垂首,温热气息落在宋令枝耳边。

“是不是反诗,自有朕说了算。”

宋令枝扬起脸:“可那诗并不是贺鸣所作。”

沈砚缓慢收回视线,他低笑:“有证据吗?当日赴宴的宾客,你不是一家家去过了?“

沈砚眼中冷意尽显,“宋令枝,有谁愿意为贺鸣作证吗?”

宋令枝无语凝噎:“你……”

沈砚低头望着宋令枝,指尖的青玉扳指一点点收紧。

“宋令枝,你总是这样。”

求了那么多人,却从来没想过自己。

就像那日上京为宋老夫人寻孟瑞,宋令枝也从未想过沈砚。

“我求陛下,陛下就会高抬贵手,放贺鸣一条生路吗?”

大雨倾盆,宋令枝扬起双眸,宛若秋水的一双眸子映着澄澄水雾,倔强决绝。

沈砚眼眸轻动:“朕……”

宋令枝轻哂,她笑声低低:“便是陛下应了我,我也不敢相信。”

她再也不会相信沈砚了。

从很久很久之前就不再相信了。

沈砚一双黑眸沉沉,如这漫天雨色,清寒透幕。

宋令枝福身:“贺鸣的事臣妇会另想法子,就不劳陛下费心了,臣妇告退。”

雨声遥遥,宋令枝纤瘦窈窕的身影缓缓穿过乌木长廊。

沈砚眼眸阴冷,目光追随着宋令枝的背影,掌心一点一点收紧。

冰凉的指腹上,尚且还有宋令枝脸上的脂粉残留。

雨幕清冷,岳栩大跨步往前,行至沈砚身侧。

他听见沈砚低声的一记冷笑。

……臣妇。

他今夜竟从宋令枝口中听到三回,沈砚从未有过一刻如此厌恶这两字。

岳栩提着羊角灯,昏黄烛光落在沈砚一双森黑眸中。

他垂手:“陛下,贺鸣的案子……”

岳栩抬眼。

雨霖脉脉,沈砚颀长身影落在无尽雨幕中,道不尽的孤寂。

忽听沈砚低低的一声落下。

“……岳栩,她没有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