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红·个人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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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没有完全亮起,远方透出了一点蒙蒙的鱼肚白,一阵晨风吹过,窗外繁盛的树叶被拂动,发出细微的簌簌之声,一只鸟儿落在枝头,轻灵地叫了起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一声响动,令蔷薇花的叶子蓦地一颤,晶莹的露珠坠落,渗入泥土。

一点红睁开了双目。

这是一双带着冷意的碧绿眸子,时常令人不敢逼视,才清晨时分,才刚刚睁眼,他的双眸中却全然清明、没有一丁点的懒散与迷蒙,让人忍不住怀疑——这家伙晚上到底睡没睡觉?

这里就不得不提及困扰了罗敷很久的问题了。

众所周知,罗敷的「万人迷系统」中有个极其好用的功能,叫做「可攻略人物栏」。在她斥巨资升级了系统之后,这个人物栏中又多了新功能,那就是「特别关注」。

被罗敷设置为「特别关注」的人,就会多出一个「即时状态」可以查看,罗敷一开始得到这个新功能的时候,特别好奇,就把自己的朋友们都设置了一遍。

结果立刻就看到荆无命的状态要么是「放空」要么是「春情勃发」。

罗敷:“…………”

你小子想着谁在发|情呢!

算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一点红的状态很有意思,他的状态一直都是「精神抖擞」,永永远远的「精神抖擞」,情绪平稳地好似死人的心电图——直线!

时常很亢奋的罗敷:“?”

……这看起来不是很像正常人啊?

她很好奇,一天看二十回一点红的即时状态,都没看到任何变化,然后她又大半夜爬起来看,这次看到变化了,一点红的即时状态变成了「警惕的睡觉」。

……谢天谢地,不是精神抖擞的睡觉。

可是,警惕的睡觉……是什么诡异的东西啊?

其实这就是一点红长久以来形成的习惯而已。

杀手杀人,恒被人杀之,中原一点红凶名远扬,甚至能算得上是当代杀手这一行的行首,他不警惕,难道是等着自己的头颅被别人砍下来?

至于精神抖擞嘛……这或许就是他的个人体质了。

罗敷也能为了追踪别人二天二夜不睡觉,但那是短期的状态。她是个相当懒散的人,天生就需要八个小时以上的睡眠时间,天气好的时候她窝在小院儿里的躺椅上睡,下雨的时候她就窝在自己的暖阁里,一面裹着被子,一面听着窗外的雨声打哈欠。

一点红来芙蓉香榭找罗敷,十次中恐怕都得有八次,她是斜斜歪着的。

一点红不同,一点红天生就不需要那么多的睡眠,即便二天二夜不睡觉,他的面上也不会出现颓态,反而双眸会更亮、凶性会更盛。他惯常在天蒙蒙亮时就起床,这习惯至今已保持了二十年,仍然不变。

精力永远充沛、爆发力与控制力都好,再加上对自己狠、擅长于忍耐痛苦……当年,薛笑人就是看上了他的这些特质,才将这个在街面上流浪的孩子捡了回去,做自己的第一个徒弟。

谁又能想到,一些坚韧而优秀的品质,竟然会成为他痛苦的前半生的引子?

不过,一点红并没有仇恨过薛笑人,回首往事的时候,他也并不认为当年被师父领回去是个错误。

如果不是师父将他领回去,他或许没来记得长大,就先死了。

如果不是师父带着他入了剑术的门,他绝不会有今天的成就!

成就不成就的,这当然并不是很重要,重要的是,一点红的的确确是个天生的武痴,有这样一个机会,他的少年时代,就是在日复一日的苦练中进行的。

后来他多了许多师弟,但那时候他已明白了许多事,明白了他们之中有很多人都会很快死去,他也已对自己杀手的身份产生了极大的厌恶与自嘲。

所以,他不愿与自己的师弟们深交。

曾有剑术名家点评过他——说他的剑也可算得上是江湖中的一流,可惜他心胸太偏激、出剑太狠辣,走上了偏路,习剑本是修心,他的心不稳,剑就不好,因此水平也就到此为止了,无法与西门吹雪、叶孤城之类的名剑客比肩。

作为爱剑如命之人,听到这样的评价,他心如刀绞。

但对方说得的确很对。

他的剑法是以杀人为目的的,狠辣、凌厉、目的性极强,又带着许多杀手才会有的习惯,譬如说他惯常要省力,把自己的力气算得极准,刺入二分能杀人,就不会刺入二分半。

他的心也的确不静,他身世凄苦、落魄江湖,无父无母,更没有朋友,如此孑然一人,心胸偏激,以杀人为业,又要骗自己以杀人为乐。

习武的确是修心的过程,这样一个他,想要瞧见剑术的巅峰,实在无异于痴人说梦。

但他的人生居然改变了。

他遇见了楚留香、遇见了罗敷。

他们把他当“朋友”。

朋友……

他从未有过朋友,此刻居然拥有了两个朋友。

尤其是罗敷。

她出现时,大辫子一甩,就在空中转了半个圈,她手一叉腰,眼睛一瞪,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骂他“是不是人呀”。

“大半夜追着姑娘跑,你还是不是人呐?”

一点红想,他恐怕这辈子也忘不了这句话。

他们才刚打了一个照面,他就被迎面扣上了一顶“大半夜追着姑娘跑”的帽子,这可真是新鲜,他要是再呆一刻钟,恐怕头上的帽子多的就能开个帽子店了。

不过后来,他倒是没当成帽子店的老板,反而成了罗园里的“大管家”。

这还真是……

江湖上很多人以为他爱慕罗敷,才肯为她做到这个地步。

昔年的中原第一杀手,竟也成了女人的裙下之臣,可惜的是,这女人竟宁愿要一个断了条胳膊的荆无命,也不愿意多看他一眼。

——荆无命断臂、离开金钱帮的那段日子,江湖上这样的风言风语多得很。

本质上都是一群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庸人,这样的庸人,最爱用的句式便是“XXX又怎么样,还不是XXXX了么”,譬如说:“中原第一杀手又怎么样,还不是当了女人的一条狗么!”

似乎这样的话能让他郁郁不得志的内心得到一点虚假的满足,好似这话一说出口,那些江湖上叱咤风云的人物,也短暂地被他们踩在了脚下。

这也是江湖的一部分。

江湖就是人,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谁也没法子改变人性,谁也没法子管住别人的嘴……额,杀死一两个,管住一两个倒是没什么问题。

一点红毫不在意这些。

从前,他是个心胸偏激的人,只因为他人说自己是懦夫,这两个字,就足以让他要了别人的命。

现在却不同,他已有了家,有了家人。

那些人不懂,那些人永远都不会明白,他和罗敷之间那种感情。

罗敷第一次见他,就捻着辫子骂他不是人。

罗敷第二次见他,却笑眯眯地叮嘱他,受伤之人不要吃发物……所以海鲜什么的,就我和楚兄吃掉啦!

罗敷第二次见他,就为他……豁出了性命,她的身上被薛笑人划出了深深的血口子,她挡在他的面前,身上流着血,眼睛里却燃烧着火。

他却浑身都在发冷。

他有了朋友,被朋友所感化,下定决心,要与师父切割,永远不再以杀人为业。他已接受了自己即将失去生命的代价,但他好像要付出更多……更多的代价。

他要失去自己为数不多所拥有的东西。

友情……他愿意为了这友情而离开泥潭,他的友人却愿意用自己的命去救他的命。

他不能接受……他浑身发抖,活了二十多年来,第一次失态至此,对着她破口大骂,简直把自己所知道的最难听的话都说出来……快滚!快滚!我没有你这朋友,我这辈子从来没有朋友!

结果,她却讥嘲地说,你骂起人来,简直就像是未出阁的小姑娘一般。

一点红哽住,无话可说。

可是……你才是未出阁的小姑娘吧。

她的人生明明才刚刚开始,为什么要为他这样不值得的人而毁掉?

那时候,一点红感受到了极其强烈的荒谬感。

好在结果是好的,他们没有生离死别,也没有一起去死,他们都活下来了,而且没有付出什么代价。

自那个时候起,他们就已经是肝胆相照的亲密关系了。

罗敷愿意为了他死,他也愿意为了罗敷死,罗敷是个爱闯祸惹事的人,可他与罗敷相识相交,却也正因为她多管了无花那死和尚的闲事。

他欣赏这样的罗敷,他愿意瞧着她一步步走上武道的巅峰。

江湖自是危险的,可却没有因为危险而不去闯的道理,罗敷赴险,他会陪着她一起,无论碰上多强大的对手,他们都不离不弃,若她身死,他也不会独活。

他们就是这样一种关系,超越了亲情与友情,比这世上绝大多数的关系连接更紧密,庸人无法理解,那是他们自己的问题。

一点红讥嘲他们不懂人世间还有这样的感情。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落在他的脸上的时候,他已在院中练了半个时辰的剑,赤着的上身上出了一层细细的薄汗,他不甚在意,自院中的水井中打了一桶水,直接从头顶浇在了自己身上,将自己冲洗干净,这才进屋,换衣裳,扎头发,别上剑,跨出小院儿。

他的院子从前叫“明月雪时”,又来更名为“抱剑听澜”。他生活并不奢靡,自小就养成了利落的习惯,当然也不需要有下人,院子里等闲都不会有闲杂人等进来,时常不甚讲究,赤着上身就在院子里冲洗自己。

收拾完之后,他先是出了一趟门,办完了几件事,回来时正好瞧见路边有卖桂花糕的,想到罗敷爱吃,就买了点,又瞧见不远处有卖卤鸡爪的……罗敷也爱吃。

回去的时候,手上就提溜了好几个油纸包,一路直接进了芙蓉香榭。

罗敷这才刚起,洗了脸,才坐在梳妆台前,瞧见他来了,手上翻飞的动作不停,一边给自己织辫子,一边冲他笑道:“红哥早早就出门啦。”

一点红把几个油纸包都搁在桌上,随意拉了张椅子坐下了,随口道:“嗯。”

罗敷晃了晃脑袋,狐狸尾巴一样的大辫子晃了晃,辫梢上坠着一对红绳金铃铛,随着她的动作发出了清脆的“叮咛”声。

她说:“是带这个好看呢?还是带朵花儿好看?近来蔷薇已开了。”

一点红做出了标准回答:“都好看。”

罗敷:“…………”

罗敷:“………………”

罗敷嘟嘟囔囔:“切,可恶的直男……”

一点红:“…………”

一点红于是说:“你要带花儿?我去摘,要哪朵?”

罗敷狐疑地瞧了他一眼。

罗敷道:“红哥今天不对劲哦。”

一点红平时对罗敷也好,不过好像不是这么个好法,今天……他的感觉有点像……嗯,老父亲?

一点红:“…………”

一点红掩饰性地咳嗽了两声,别过了眼,不说话。

罗敷:“…………”

更好奇了!

她于是缠着一点红问个不停,一点红被缠得受不了了,只好道:“昨晚,我做了个梦。”

罗敷大惊:“你还会做梦?!”

一点红:“……”

罗敷:“……”

一点红:“…………”

罗敷:“…………”

罗敷果断:“我错了。”

一点红道:“我梦见……”

他迟疑了一下,看了一眼罗敷,似乎是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罗敷双手捧脸,坐在桌边,眼睛亮亮的,显然很是期待,催促他:“梦见什么嘛,红哥快说!”

一点红只好说了:“梦见你只有七岁。”

罗敷歪头:“只有七岁?”

一点红:“嗯。”

他没说的是,梦里那个只有七岁的罗敷,还一见他就喊爹。

所以大概……或许……可能……因为这个奇怪的梦,他今天有点父爱爆发了?

罗敷笑了起来:“那我是不是被红哥收养了?”

一点红含糊不清地道:“可能吧。”

罗敷道:“那我一定过的很幸福咯。”

一点红怔了怔,有点古怪地瞧着罗敷。

罗敷道:“怎么了?这样看着我?”

一点红道:“你真这么想?”

罗敷天然而快乐地笑了起来,道:“那当然啦!你是我在这个世上最好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