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傍晚,聒噪了一天的蝉声刚停,一中的放学铃就“嗡”地一响。

池宁一个激灵睁开眼,茫然看着眼前写满了高中数学公式的黑板,脑袋发懵。

怎么回事?

他不是已经过劳猝死了吗?

就算抢救很成功,也不该在高中教室里醒来吧?

十分钟之前。

池宁还在国内科学技术进步奖的颁奖典礼上,这个奖是私人药企研发者能拿到的最高奖项。他刚接过水晶奖杯,还没来得及发表获奖感言,连续熬了三天的身体终于支撑不住,猝然脱力。

意识彻底消失之前,池宁不禁有些后悔。

这辈子他所有时间都花在了科研和继承的医药公司上。没有社交,不懂爱情,甚至忙得没接到兄长打来的最后一通电话。

如果接了电话,多劝一劝,哥哥或许就不会因为和朋友飙车而意外死在山道,家族企业里的事情也不会一股脑全压在他身上。

如果能重来就好了……

重来一次,他一定好好经营亲情友情爱情,把继承权扔给别人,自己吃吃喝喝玩玩,强身健体,拒绝猝死。

学谁爱上谁上,社畜谁爱当谁当,都见鬼去吧!

然后就真重生了。

冷静……

算了,过于离谱,冷静不了一点。

头晕就罢了,耳边还有个男人在絮絮叨叨,“池宁,放学了怎么不去吃晚饭?是不是不舒服?晚自习要上到十点半,不吃饭怎么扛得住?”

池宁循声转头,看见一颗被白炽灯照得锃光瓦亮的光头。

是王权,他高中时期的物理老师兼班主任。

一个长相憨态可掬,讲课幽默风趣,教学水平和人脉能力在省内首屈一指的中年男性。

什么都好,就是有点唠叨。

王权得不到回答,继续道:“不舒服就去医务室看看,别硬撑。今晚就公布参加全国中学生生物竞赛的入选名单了,你肯定是省一,到时候还要进集训班为全国竞赛做准备,可别因为身体耽误正事。”

话音落下,池宁悚然一惊,脑子里反射性地冒出一行大字。

绝不能去!

上辈子,他就是因为在CPhO上获得了一等奖而被选为了国家队集训成员

后来又随队出征,拿下了IPhO(国际物理奥林匹克竞赛)的金牌。

阳城的媒体连豪门边上的垃圾桶里装了什么都能写出一篇文章,他在CPhO和IPhO上获奖的事情一经报道,池家的崇宁生物科技有限公司立刻股票疯涨。

董事会那群狡猾的鬣狗和捡了金蛋似的,本来想抛售的股权也不卖了,还联合起来拼命给他爸施压,让他爹将他定为继承人。

这哪是什么竞赛?

这是悲剧的开端,猝死的起点!

池宁不假思索地摇头,“老师,我不去。”

王权叹了口气,“不想去医务室也没事,那你就在教室里趴一会儿。哎……你就是太努力了,不会劳逸结合。”

池宁轻咳一声,抬手摸了摸鼻尖,“您放心,我从今天起就开始劳逸结合。”

就是不知道您能不能接受的了。

他顿了顿,视线游移,“老师,您误会了,我不想去的是物理竞赛。”

王老师:?

啊?

全国中学竞赛的名额不好拿,所有获得资格的都是各省的精英,能进国家竞赛里闯荡的大多已经拿到了名牌大学的敲门砖。

池宁更是其中佼佼者,多少人羡慕他的天赋。

但这小孩说什么?

不去了?

劳逸结合是叫你稍微歇歇,不是让你直接放弃啊!

王权百思不得其解,他夹起嗓子,用一种安抚幼儿园小朋友的语气道:“你先休息一会儿,具体情况等晚自习结束了之后再说,好不好?”

池宁:“……行。”

这明显就是个缓兵之计,但中年男夹子给人带来的冲击不小,让本就晕乎乎的脑袋昏昏沉沉。

等王老师离开后,池宁强打起精神。

上辈子因为频频不按时吃饭而搞出了胃病,重来一次可不能这样。

现在距离晚自习上课还有不到十分钟,他肚子饿得难受,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池宁将桌上堆积的竞赛卷和参考书拢成一摞,抽了根塑料绳捆住,反手往教室角落的废纸堆里一丢。

“砰!”

足有五六斤的纸张落在废纸堆里,发出一声闷响。

纸张落地的一瞬间,积压在身上的压力也被骤然击碎,令人身轻如燕,轻松到想大笑三声。

太爽了!

不用学习不用当社畜的感觉实在是太爽了!

反正他靠着上辈子卷出来的知识和脑袋里存着的专利也能活得很好。

芜湖,再也不用为了熬夜喝咖啡喝到吐啦!

池宁笑着将随身物品一股脑塞进书包,混在已经放学的普通班学生里走出校门。

-

一中在阳城市中心,边上就是夜市一条街,走路十分钟就能到。

里面热闹得很,全是支着摊位吆喝的流动商贩,大多数都是特色小吃,还有一些几户凑在一起开起来的夜排档,路边零散支棱着塑料桌,隔着老远就能闻到炒面和烤肉的油香。

池宁挑了家人多的摊位进去,点了一份干炒牛河和炸虾尾。

菜还没来得及上,兜里的手机就响起来。

池宁掏出来接,“喂?”

王权长舒一口气,“你上哪儿去了?不在教室就算了,怎么还把笔记和卷子扔了?要不是今天负责收垃圾的副班长看了一眼,那些东西可就要被当成废品给卖了!”

“我在外面吃饭。”

池宁上辈子不怎么搞人际交往,直来直去惯了,家业也是被强塞的,不会在金融场上打机锋,到死都在被董事会的资本家压榨。说好听点是继承人,但其实和打工人没两样。

他不会说谎,干脆直言,“既然不参加竞赛,那之前的笔记对我来说也没用了,不如卖了充班费,也好给读书角添点新书。”

王权头皮发麻,没想到好学生犟起来这么难管,池宁的笔记含金量极高,拿出去卖给需要的人至少能搞一两万,结果这小孩就当废品论斤卖?

“你先别急着做决定,名单刚刚已经出来了,你是省一,比第二名高出十几分,我今晚——”

“干炒牛河和炸虾尾来嘞!”排档老板响亮的吆喝声打断了王权的话,“菜齐了,慢用。”

池宁看着色香味俱全的晚饭,馋得没心思想别的。

他语速加快,逻辑清晰,“老师,我知道您是关心我,但我真不是觉得压力大才不去竞赛,我是觉得现在太累了,想好好养生。对了,夜市这边的炒牛河看着挺好吃的,要不要给您带一份?”

王权一时哭笑不得,“……不用。”

说池宁叛逆了吧,人吃饭还想着给老师也带一份,要说池宁贴心吧……这小孩说不想竞赛就不想竞赛了。

池宁嗯了一声,挂断电话后从边上的竹筒里抽出一双一次性筷子,一把撸了上面的塑料膜,大口吃粉。

这干炒牛河看上去没辣椒,可吃到嘴里全是辣椒油的香味,稍微嚼几下就满头大汗。

这东西好吃到让人不舍得浪费,他一边掉眼泪,一边吃完了最后一口。

老板觉得好笑,“吃不了辣要跟我说,可以给你少放点。”

池宁抽了两张崭新的20块递过去,“下次我一定记得说。”

老板眉开眼笑地接过,给辣得掉眼泪的学生仔指了条明路,“靠夜市西门那边有个摊子在卖冰镇的杨梅汁,摆摊的是个高中生,他脾气不好,但东西做得好吃,你要是实在受不了辣就去买两杯喝喝。”

“好。”池宁背起包,步履匆匆地往夜市西门赶,到了地方之后却没看到什么卖杨梅汁的高中生。

这里一片寂静,地上散落着一些带着饭菜油汁的塑料餐盒,几条黑黢黢的小巷从主干道延伸出去,宛如长在蜘蛛躯干上的细腿,光看着就令人毛骨悚然。

路牙子上还蹲着几个捧着盒饭的民工,他们身上全是泥水,整张脸只有眼睛是亮的,一边扒饭一边直勾勾盯着池宁看。

他起了戒心,微微向后撤了一步。

其中一个工人站起身,操着一口有口音的普通话告诫,“学生仔在前面逛逛就好,西门连着对面综合小市场,比较乱,别来。”

“我听说这里有人在卖杨梅汤。”池宁道。

几位工人对视一眼,那个开口告诫的人还想说点什么,但被边上的同伴一拉,最终没出声,只是向东边灯火辉煌的地方指了指,提醒他快点走,然后和工友一起一股脑去了边上还未完工的小楼。

池宁松了口气。

这才意识到九几年的阳城与那个经过整改和扫黄□□后的文明城市不同。

二十几年前的阳城还没变成日后的对外贸易中心,正在快速发展的风口上。

机会多了,捞偏门搞灰色交易的人也多,晚上出来的时候没有未来那么安全。

他顿时歇了买冰水的心思,刚想抬脚离开,脚踝就被一只冰凉的手捉住。

池宁吓得差点跳起来,强作镇定回头,对上了一双黑暗中亮得惊人的眸子。

他靠在巷子边的墙根。身着一件纯黑的冲锋衣,衣领竖起遮住下巴,额头上有一块利器切割伤,血流了满脸。

被捉住的脚踝有种黏腻冰凉的湿滑感,想必是被这人手上的血给浸透了。

环视四周,少年身侧有个已经翻倒的泡沫箱,里面放着的塑料瓶破了几个,紫红的杨梅汁淌了一地。

顺着杨梅汁流淌的痕迹,池宁看到了对方被划破的裤子和大腿外侧翻开的肉。

这伤口太骇人,如果不及时缝针止血,这人或许就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死在这里。

池宁掏出手机,120刚按下去,脚踝就又被攥紧了些。

他不动声色地拨通电话,说明情况之后蹲下身,动作麻利地扯开书包带子,抽掉背带上的尼龙绳,迅速扎起对方的大腿根,接着抬手拍了拍少年的侧脸,“忍一忍,救护车马上到了,别睡。”

秦珩张嘴喘了口气。他长这么大第一次被扇巴掌,面前这人好像都要被血吓哭了,怎么还能摆出这种镇定的表情?

池宁莫名感觉眼尾有点痒,他抬起手臂,用肘部内侧干净的衣袖蹭了蹭被辣哭的眼睛,随口问:“你叫什么名字?”

“qin……”少年嘴里溜出些气声。

池宁没听清,抬手拨开对方的头发检查了一下颅骨外观。

没什么凹陷流血的地方,标致极了,死了以后绝对是个做大体老师的好样本。

他检查完后看着对方额角上的伤出神。

上一世追了他半辈子的秦总额角上也有这么一条疤,那人说是年轻时在工地勤工俭学不小心弄的,明知道他不信,却半个字不愿意多说。

池宁想着,神色淡了下来。

他工作太忙,没时间恋爱,不好耽误别人。为此拒绝了秦珩很多次,到死都没给人准话。

这辈子要是能早点见面就好了,好歹能早点当朋友。

秦珩年少时到底是什么样子呢,总听人说变化很大,难道他小时候长得很丑?

池宁被自己的想法逗笑。

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夜市人多,车开不进来,几个医护人员抬着担架一路跑到巷口。

他动了动蹲麻的腿,这才发现脚还在别人手里。

“放开。”

等脚踝被松开,他才注意到脚踝上系的红绳被弄脏了。

红绳上穿着用来辟邪的黄金针箍,正好耷拉在突出的骨头上。对方握得紧,针箍在皮肤上留下浅浅的红印。

池宁不愿和伤患计较,也不想多管闲事,就对着医生道:“我跟他不认识,只是帮忙打个电话,我先走了。”

他急着洗脚,说完就冲回街口打了辆的士,才上车,兜里的手机又响了起来,这次上面亮起了两个字——爸爸。

“喂?”池宁接起电话。

要想摆烂,父母这关是必须要过的。

池家有个药企,以前做出过不少成绩,也算是阳城的豪门,一举一动都有媒体盯着。

家里已经有了一个天天混日子的大哥,媒体小报都在炒池家后继无人的消息,崇宁生物科技公司的股票也因此跌了不少。

这个年代的娱乐手段匮乏,八卦报纸的销量好得很,那些媒体巴不得池家再出点事,好让人多赚点钱。

“你在哪里?”池百川沉稳的声线传入鼓膜。

池宁莫名有些眼酸,上辈子哥哥意外死亡后二老郁郁寡欢。爸爸妈妈身体都不好,双双早逝,他已经很久没听过父亲的声音了。

“我在夜市。”池宁轻声道。

“夜市?怎么去那边?你去吃晚饭了?什么饭吃这么久?”

“嗯……干炒牛河和炸虾尾。”池宁有些生硬地转移话题,“爸,你找我什么事?”

池百川笑骂,“还问什么事?你班主任都找到家里来了,快点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