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的水雾逐渐浓了起来。

不消片刻,江玉珣眼前的景象又变得模模糊糊。

不断在他背后作乱的手指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不安感被寂静无限放大。

就在江玉珣想要转身的那一刻,他的的耳边忽然传来“哗啦”一阵声响,刹那间水花飞溅。

水汽浇暗了烛台上的灯火。

房间骤然昏暗了几分。

田庄内的浴桶颇大,等江玉珣反应过来时,已再一次落入应长川的怀中。

今日的他,似乎格外喜欢“江大人的情.人”这个身份。

……

原主自幼生活在兰泽郡,几年前才搬回昭都。

江玉珣满打满算也没有在这里住够一个月时间。

但是这个处处都打了“江玉珣”烙印的地方,似乎格外的吸引应长川。

房间内水花飞溅。

热气自窗缝里溢了出去,融化一大片积雪。

万幸江玉珣房间周围没有住其他人。

不然单凭今晚的动静,就足够江玉珣从此不敢回家。

夜色一点点变深。

月亮也不知何时挂在了正天。

江玉珣和应长川一直折腾到半夜,这才迷迷糊糊地被对方抱回房间。

今晚的雪格外大,窗外的世界也被雪花映得亮如白昼。

“嗓子还难受吗?”应长川一边说,一边将盛满了温水的茶盏递到江玉珣手中。

他的动作格外自然,没有半点天子的架子。

应长川的话状似无意,却在瞬间唤醒了方才那段混乱的记忆……

以至于江玉珣捧着杯子的那只手都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他一口气喝完了杯中的水,强装镇定地摇头说:“已经好了。”

话音落下之后,江玉珣立刻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只露了一双眼睛在外。

他转身看了一眼窗外,没话找话地问:“……雪还没有停吗?”

江玉珣的声音中满是倦意,眼睛都困得快要睁不开了。

应长川低头吻了吻江玉珣轻颤的眼睫。

一边为他梳理长发一边轻声说:“对,还在下。”

江玉珣的头发实在太长,冬天干起来格外慢。

往常他都是擦个半干,再待在暖的地方任由它自然干。

自从和应长川在一起后,天子竟然自觉将这些无趣又麻烦的事揽在了自己的手中。

此时江玉珣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只得正枕在应长川腿上,任他慢慢为自己梳理长发。

江家田庄设施虽齐备,但是怎么也比不上羽阳宫的半根毫毛。

江玉珣向来一个人住,因此卧房也就比当初在仙游宫住的值房大一点点。

通过覆在窗上的丝绢,隐约可以看到屋外鹅毛般的雪花。

甚至于生出了听到簌簌雪声的错觉。

差不多就是去年的现在,桃延郡暴雪大乱。

随之发生的一系列事,彻底打乱了天下时局。

看着看着,本就疲倦的他随之生出了困意。

见江玉珣眼皮开始打架,应长川不由放缓了手上的动作,并轻声道:“睡吧,明早起来地上的积雪就厚了。”

话音落下,江玉珣终于沉沉地阖上了眼睛。

不远处的烛火也恰好在这一刻燃尽。

带着淡淡寒意的月光与雪色穿过窗,落在了江玉珣的脸上。

泡过澡后,原本有些苍白的皮肤多了几分血色。

堆在睫毛上的月光,好似一层薄薄的霜。

仔细还能在唇瓣上寻到一点齿痕……

半晌过去,江玉珣的长发彻底晾干,应长川手上的动作也随之停了下来。

他小心翼翼地将梳子放在一旁,抱着江玉珣缓缓地躺了下来。

棉被裹住了怀里人肩上的红痕。

田庄卧房内的单人床榻格外窄,可是此刻应长川却觉得它正正好。

幔帐不知何时落了下去。

周遭一片漆黑。

天子垂眸看向自己怀中正熟睡的人。

心脏忽然生出了细微的痒意。

不知过了多久,应长川终于忍不住俯下身,偷偷吻上了他的唇角……

-

进入秋冬时节后,怡河也到了枯水期。

怡河昭都段的引河终于挖凿完毕,并在冬至的大雪停歇后一举贯通。

短短十几日时间,昭都平原上陆续传来十余次爆炸声。

原本曲折似蛇的河道,也在这一场场的爆炸中换了个模样。

和第一次炸堤时不同,朝廷不再组织人围观。

然而百姓还是想方设法从河工口中打听到了炸堤的时间,并于前一晚拖家带口等在怡河边,等着见证那震撼人心的一幕。

还有一些则提前守在山上,想要眺望整条怡河。

然而就算是他们,也会将望远镜放在手中,随时举起仔细观察河道两边的景象。

北地的战火已被扑灭。

但火药仍像一颗种子长在了他们的心上。

火器为何有如此的大威力?

手中的玻璃镜为何能够看到远处?

黄龙奔涌的场景印在了无数人的心中,让原本面朝土地背朝天的百姓生出了对未知的向往。

甚至在俯身观看炸堤的同时,拿起望远镜仰望苍穹。

冬季怡河水量不大,哪怕全线贯通冬季都有一段时间难以满足航运条件。

部分吃水量较深的货船都没有办法在这个时候通过河道。

但是炸堤结束之后,原本只能灌溉的怡河上还是在一.夜之间多了许多小舟。

怡河上游,家阳渡。

晨雾还没有散尽,便有一艘小舟自此而下。

顺着水流慢慢向朝都的方向而去。

今日天气不错,阳光自天边恣意洒落。

顷刻间便驱走了身上的寒意,令人如猫般眯起眼睛。

江玉珣缓步走出船舱,并伸了个懒腰:“照这个速度,不知何时才能到达昭都。”

昭都平原上最后一段引河贯通后,江玉珣和应长川也借此机会来到怡河上游,与身为“总工程师”的尹松泉一起巡查了河道。

巡查结束时时间已经不早,两人便暂住在了上游的仙游宫中。

早晨见怡河上满是小舟,天子忽然提议乘船回昭都。

同样想感受一下怡河小舟的江玉珣瞬间与应长川达成了共识。

应长川随江玉珣一道走出船舱,并将一件狐裘轻轻披在了他的身上:“等傍晚时就能到了。”

江玉珣下意识抓住衣领,他转身朝应长川摇头说:“今天天气不错,怡河上也不太冷,还是不要穿得这样显眼了。”

现在时间最早,但是怡河上已经有了不少小舟。

和江玉珣所在的小舟不一样,其他船只上要不是挤满了人,要不然就是堆了满舱的蔬菜。

怡河上游多农田,冬日除了小麦以外还种了不少的蔬菜。

此时有许多百姓正乘着原本用来采藕的小舟顺流而下,想要趁着天黑之前赶到昭都,将船上的菜都卖出去。

还有的人则想要趁着还没过年,去昭都城内采买些东西。

怡河刚刚通航不久,这一切对百姓而言依旧非常新奇。

虽说此时还是深冬,但他们不但没有一点进舱取暖的意思,甚至还是聚在船板上新奇地朝四周张望。

和坐在船上慢慢悠悠等它前进的江玉珣与应长川不同。

还有赶时间的百姓在顺流而下的同时不断摆动船桨提高速度。

应长川微微蹙眉,他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暖阳后终于放手,任江玉珣把狐裘放入舱内。

没了狐裘后衣着总算不像刚才那样夸张显眼,但是两人的打扮到底是和周围船上的百姓不同。

充了棉花的锦衣在阳光下泛着微光,头顶的玉冠也一眼就能看出不是俗物。

不远处的小舟上,有百姓好奇地划着船靠近。

见他们偷偷观察自己,江玉珣非但不恼反而借此机会与他们聊起了天来。

“阿婶,你们船上装的是什么?”

见江玉珣与自己搭话,对面船上的妇人不由吃了一惊,她愣了一下才有些紧张地开口回答道:“回公子的话,民妇船上装着的是菠菜。正打算今日运到昭都去摆摊售卖。”

这些年来江玉珣常住仙游宫中,回昭都的时间并不多。

但是在他的印象中,往年这个时候昭都附近似乎没有这么多百姓前去摆摊卖菜。

江玉珣缓缓坐在了船边:“往年不去吗?”

他的语气格外轻松,并无一点昭都贵公子身上的凌人盛气。

“往年啊……”见江玉珣语气不错,那妇人也不再局促不安,她干脆也坐在船边隔着几丈远的距离和江玉珣聊了起来,“这船行不但比牛车快很多,最重要的是压根不必用牲畜拖拽。不是我们往年不想去昭都,实在是驾着牛车去一趟,来回着路的花费都能赶上赚的了,实在是划不来呀!”

水运向来都是最便宜的运输方式。

之前百姓不是没有想过划船去昭都,但是没有截弯取直之前的怡河河道漫长、曲折,不但不好行船且去一趟昭都路上花费的时间也实在太长。

听到这里江玉珣忍不住轻轻地点了点头。

当初选择截弯取直时,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其实是方便泄洪和运送士兵。

阴差阳错的是,这条河道竟从贯通的第一天起,便给了百姓意想不到的方便。

划船的少年似乎是妇人儿子。

见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他也凑近过来并好奇地问:“公子可要买些蔬菜带回家中?”

“你这孩子!”妇人有些不好意思地转身说,“公子一看就是来坐船游览河道风光的,在这里买什么菜啊!”

不料江玉珣却眼前一亮道:“没事,我正好给家中买上一点,听说过清晨的蔬菜正是鲜甜的时候。”

见江玉珣这么说了,妇人也回到船舱里去给他打包:“当然了!这是我今日天还没亮的时候从地里摘的,上面还带着土呢。”

少年则在此时缓缓划船向江玉珣靠近过来。

妇人的动作格外利落,三两下便打包好蔬菜并抬手递给了江玉珣。

冬季的怡河水流并不湍急,但安全起见两条船之间还是保持了一尺左右的距离。

见妇人给自己递菜,方才坐在船边的江玉珣立刻起身。

就在他扶着舱壁抬起手的那一刻,背后忽然传来一阵温热。

江玉珣下意识回头看到——方才坐在另一边的应长川不知何时站在了自己的背后。

应长川的个子比江玉珣高不少,臂展也更长。

他抬臂便轻松将那包菜到了手中。

同在此刻,两人身体也紧紧贴在了一起。

远远看去江玉珣就像是被应长川紧紧地抱在怀中似的。

着实是有些暧.昧了。

或许是没有想到应长川会突然出现,对面船上的妇人忍不住愣了一下。

习惯了在羽阳宫内与应长川装君臣的江玉珣下意识解释道:“你们别误会……”

“哎!公子别担心!”此时妇人已经回过了神来,她摆手说,“我怎么也算是昭都人士,又不是没见过世面。”

江玉珣:“……”

也是,大周的民风可是要比后世开放很多的。

男风之气更是遍及朝野。

见应长川已经将蔬菜接到手中,另一艘船上的少年便想挥动船桨调整方向。

谁知妇人似乎聊上了瘾,她非但不急着走反倒压低声音与江玉珣八卦:“……我听人说啊,陛下和江大人有可能也是你们这种关系。”

江玉珣和应长川并未公开两人的关系。

但架不住民间喜欢八卦。

那日兰池殿上的事,早已经传遍天下并被引为佳话。

“咳咳……”点到名的江玉珣有些尴尬地轻咳几声,将视线移到了一旁。

正在他背后的应长川则在此刻轻轻地笑了起来。

听上去心情似乎格外的愉悦。

见江玉珣闭口不答,笃定他是昭都贵公子的妇人忍不住问了一句:“公子可是知道什么传闻?”

划船的少年也忍不住凑上前来,想要自他口中打听出些消息。

这个时候江玉珣自然只能装傻。

江玉珣然后他们笑了一下,连忙摆手摇头说:“呃,我——”

随着他话还没有说完,站在背后的应长川忽然将手落在了江玉珣的肩上,并垂眸假装同样好奇地问道:“你说江大人喜欢陛下吗?”

……应长川!

你就继续问吧!

江玉珣默默地踩了他一脚,并不自觉地回答道:“……自然喜欢。”

他的声音不大,但还是在顷刻之间传遍了这两艘船。

刚才有些紧张的妇人眉宇瞬间舒展了起来:“我也觉得!”

仍不肯放过江玉珣的应长川又低下头在他耳边问:“有多喜欢?”

今天虽是晴天,但冬季的上午怎么也说不上热。

然而就在应长川话音落下的同时,江玉珣的耳朵却不由自主地发起了烫。

“陛下是……江大人在这个世上最喜欢的人。”

尽管江玉珣曾对应长川说,想听什么甜言蜜语只管问自己便是。

但此刻当着两个陌生的人的面说出这番话,他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江玉珣转身迎向河风。

任由微冷的北风吹向自己的面颊。

几息后,被应长川“拷问”了一番的江玉珣忽然生出了几分不甘来。

小舟正随着怡河的波浪轻轻摇晃,站在船边的江玉珣忽然转身深深地看向应长川,并状似随意地向他问:“那你觉得呢?陛下有多喜欢江大人。”

应长川方才还在他肩膀上轻蹭的手指不由一顿。

他的语调乍一听仍如平日里那般漫不经心,可一字一顿间均是说不清道不明的认真:“有多喜欢这世间,便有多爱江大人。”

应长川什么时候那么肉麻了?

江玉珣突然抬头看了一眼天,末了将应长川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放了下来:“有点冷,我还是先进船舱里去吧。”

说着便逃遁似的消失在了几人的面前。

“呃,这……”对面船上的妇人不由自主地愣了一下。

刚才不是在说陛下和江大人吗?以前这个公子又不好意思个什么劲儿呢。

不等她想明白这件事。

应长川已将自己手中的菜放回船舱内,并随江玉珣一道消失在了对面船上两人的眼前。

只留船下的涟漪,还在一圈一圈地轻晃。

-

临近昭都,怡河之上多了巡堤的百姓。

河道两边聚集成市,除了蔬菜外还有人售卖熟食。

北风将炊烟吹到河上,远远都能感受到那里热闹的氛围。

小舟上备了吃食,江玉珣与应长川中途没有下船。

等他们到达昭都时正好是傍晚。

小舟缓缓靠岸,早早守在这里的玄印监也迎了上来。

太阳一点点落山,气温也逐渐降了下来。

江玉珣一边起身离开船舱一边随手披上狐裘。

船只靠岸的渡口是为未来运兵准备的。

此时怡河还不算正式通航,这个渡口也没有对外开放。

周围河道上只有江玉珣所乘的那一艘小船。

见他们到来,守在岸上的玄印监立刻行礼:“参见陛下、江大人——”

还没等着走出船舱的江玉珣向几人回礼,他的腕上忽然一暖。

应长川不知为何竟在这个时候紧紧地攥住了他的手腕。

“……陛下?”江玉珣顿了一下,略微疑惑地朝对方看去。

应长川则在此刻垂眸朝江玉珣笑了一下:“跟我走。”

“我们要去哪里?”江玉珣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意识到对方似乎早有准备后,又下意识问,“我们明日不是还有事情要做吗?”

年关将至,朝堂上仍有不少的事情要忙。

江玉珣不知道应长川今日为何要搞这样一出。

天子没有回答江玉珣的问题,而是握着他的手腕绕过玄印监向一旁的玄黑色战马而去。

等江玉珣反应过来的时候,应长川已经将他抱上马背。

北风呼啸而过。

雪后如火的晚霞照亮了整条怡河。

与应长川一道上过战场的烈马极通人性。

待主人坐稳它便扬蹄朝不远处的官道而去,甚至将玄印监都落在了远处,显然是早有准备。

这一切发生得实在太过突然。

江玉珣眼中的疑惑都来不及消散。

直至此时,应长川终于垂眸将目光落在了江玉珣的身上:“爱卿猜,我们这是要去做什么?”

“猜不到,”耳边的风声有些大,江玉珣不得不提高了音量,他微微转身朝应长川说,“看上去……怎么像私奔似的?”

骑马将玄印监和昭都远远甩在背后,不是私奔还是什么?

应长川随之笑了起来,他轻轻将唇贴在了江玉珣的耳畔,干脆伴随着猎猎风声承认道:“孤想带爱卿私奔,害怕吗?”

应长川的话语里带着浓浓的笑意。

明知道他是在开玩笑,但江玉珣的心脏仍不受控制地“扑通扑通”疯狂跳动——

好似他们真要在今日将昭的一切都甩在背后。

从此一道浪迹天涯似的。

“不怕——”疾风将江玉珣的话带到了应长川的耳边。

他不由自主地抓紧了手下的马鬃,并于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转过身去,在晚霞下将一枚轻吻落在了应长川的唇上。

像一枚雪花轻轻地坠落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