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郁,天空黑沉沉一片,连颗星星也看不见。

金属断裂的喀嚓声响起,和着护栏从十八楼落地的沉闷声,共同谱写出了一曲让人毛骨悚然的死亡之歌。

爬上护栏的花枝藤蔓被牵扯着下坠,拖着花盆往外挪动,剐蹭地面时发出刺耳的噪音,终于唤醒了仿佛被定了身的薄晋。

他还保持着打电话的动作,只不过瞳孔放大,脸色僵硬,再不见了刚刚的轻松笑意。

夜风拂过凋零的花枝,望着眼前只剩下一半的护栏,薄晋激灵灵打了个冷颤,这才察觉到后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他有倚着阳台护栏抽烟的习惯,如果不是谢阮这通电话……

薄晋闭了闭眼,后怕密密麻麻爬上心头。

“怎么了怎么了?”赵钦的调侃声从后面传来,“小薄你搞什么动静那么大,别是把老温的阳台给拆……我操!”

赵钦忍不住爆了句粗口:“这他妈是怎么回事?”他一把攥住薄晋的胳膊,接连后退了三步才心有余悸地上下打量着他,“你没事吧?”

薄晋深深吸了口气,心脏仍旧在狂跳:“没事。”

“我操,这他妈哪家开发商盖的房子?”赵钦拽着薄晋不撒手,不知是后怕还是想要汲取点安全感,“疯了吧?在阳台上偷工减料。你刚刚要是……”

他咬牙,后面那些话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又气又怕,手都打颤了:“艹他妈的这些黑心的,省下钱买坟地啊。”

回头冲温咏吼道:“报警!现在马上报警!不告到他们牢底坐穿我就不姓赵。”

温咏站在沙发旁,脸色十分难看,从赵钦出声起就没说话。

他不明白,上天为什么那么偏爱薄晋。

明明同样出身于孤儿院,同样被家人抛弃,薄晋却总能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他想要的。

帅气的长相、聪明的大脑、周围人的偏爱,还有两情相悦的爱人。除了父母家人,老天简直把所有想到、想不到的好东西都给了他。

嫉妒像蚂蚁一样啃噬着他的心脏,让他时时刻刻得不到安宁。

温咏也曾尝试过自我和解。

天底下优秀的人多了去了,他羡慕也羡慕不过来,薄晋不过是他们其中之一罢了。更何况他自己也不差。

金钱、事业、众人的称赞与仰慕,小时候梦寐以求的他现在全得到了,还有什么不满足?

然而不行。

眼看着和自己相同起点的薄晋越走越远,未来显而易见的辉煌,他就无法接受。

开始还能克制,只是说句酸话,在口头上争锋几句。后来逐渐变成了在暗中使手段,再后来……他只想要薄晋消失。

外人的优秀跟他没关系,他受不了的是薄晋走在他前面。

如果没有薄晋,他就是周围人中最成功的。再没人能拿薄晋跟他对比,也不会再有人暗中戏谑他是薄晋的低配版。

或是无意或是有意放纵,那点嫉妒不甘在一年年的时光中无限放大,逐渐演变成了挥之不去的心魔,时时刻刻在他耳边诱导他、蛊惑他,让他无视了一起艰难长大的情谊,做出了最终选择。

他了解薄晋,提前想好了每一处细节。甚至为了事后不惹警方怀疑,特意拉了赵钦下水——

阳台护栏是自己断裂的,可能是开发商偷工减料,也可能是年久失修,和他这个房主有什么关系呢。

可他万万没想到,都计算到这一步了薄晋还能躲过去。

不是有趴在阳台栏杆上抽烟的习惯吗,为什么刚刚没有?

明明站在阳台上,半边护栏断裂却没有伤到他一星半点。

温咏像是感觉不到痛似的,神经质地捏着食指关节,直勾勾盯着阳台。

他已经安排好了一切,薄晋却没像预想中的那样出意外。

凭什么凭什么?

老天在这种事上也要偏爱他吗?

恰好这个时候,薄晋挣开赵钦的手回过头。

四目相对,望着他深不见底的黑眸,温咏不自觉打了一个颤。

薄晋那么聪明,会不会察觉到什么?

不会的,他做事很小心,没留下任何蛛丝马迹。温咏捏着骨节不断安慰自己,心脏却忍不住砰砰跳了起来。

实在不行,只能出国了。

还好他提前做好了准备,个人资产转出去了大半,现在抽身离开也不会损失什么。

“老温老温?”赵钦喊了半晌都没见温咏有动静,忍不住提高了音量,“傻愣着干什么,报警啊!”

“不好意思,”温咏惨然一笑,握着手机没动,“我有点被吓到了。”

“嗐,正常。”赵钦没察觉出温咏的不自然,理解地点点头,“换我家我也后怕,多亏了小薄,要不是他提前替你趟了雷,说不定遭罪的就是你了。你可得好好谢谢他。”

“十八楼啊,”赵钦这会儿虽然不像刚开始那么激动,但气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消的,“不出事还好,一出事就逃不了了。诶你怎么还不报警,算了我来吧。”

说着,不等温咏说话,直接按了110。

电话很快被接通,赵钦一顿噼里啪啦将情况说了一遍。挂下电话犹不甘心,左右翻翻,干脆上了大眼仔的账号,打算去吐槽一番。

薄晋他们公司年轻人多,大眼仔运营也是刚毕业不久的大学生,非常懂年轻人的喜好,把账号经营得很好,活粉特别多。

不像有些企业的大眼仔,完全是躺尸状态。

“算了吧。”温咏心头一跳,忙上前一步阻止了他的动作。在赵钦疑惑的目光下,勉强找了个借口,“现在警察没过来,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咱们公司账号的影响力挺大的,万一闹了误会就不好了。”

“也是。”赵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有多想,“那行,等警察调查吧,要确实是他们的问题,看我不曝光死他们。”

转身拍了拍薄晋的肩膀:“是吧,小薄。”

“这得看咏哥的了。”薄晋意味深长地勾了勾唇。

后怕是有的,但他这短短十九年经历的事多了,这点意外还不至于让他方寸大乱。

温咏不知道他是不是猜到什么了,手指一颤,强自镇定道:“什么看我的?”

薄晋定定看了他一会儿,直将温咏看得头皮发麻,这才一笑:“哦,”他移开眸光,漫不经心从温咏身边路过,将刚刚不小心挂掉的电话重新给谢阮拨过去,“我是说这里是你家,到底要怎么做还要看你。”

顿了顿,回过头:“是吧。”

温咏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心再次被高高吊起:“是。”

薄晋一哂,走到玄关处讲电话:“嗯?没事,出了点意外。什么意外?不小心踢碎个花瓶,真的,你不信我?”

谢阮信他才有鬼。

那么大动静,根本不是碎个花瓶能造成的,而且薄晋刚刚还在阳台上。事实上,在听到那边的轰塌声时,他就隐隐猜到了什么。

“说实话。”谢阮边说边三两下换好鞋,连外套都来不及穿便飞快跑出了寝室。

“哎那位同学,要关寝室门了你去哪!”宿管阿姨抛下嗑到一半的瓜子,追在后面大喊。

“老师我家里有事。”谢阮捂住话筒回头喊了一声,脚步不停。

“那也要登记啊,你哪个寝室的?叫什么?哎同学!同学……”

后面老师还说了什么谢阮已经听不见了。

四月的天气仍旧带着些微的凉意,尤其是夜里,他却完全感觉不到。将宽大的T恤下摆往腰间一系,绕到稍矮的南墙处,以手撑砖利落跳出了学校。

自从转到一班,这还是他第一次违规出校。

不想耽搁一分一秒,谢阮挥手招了一辆出租车,用口型跟司机师傅说去高铁站,这才略略松了一口气。

阳台、高处、再加上刚刚听到的声音。

他知道,薄晋肯定是碰到意外了。

薄晋不想他瞎担心,虽然过程挺惊险,但结果这不是好好的么。听出他的气息不对,有意转移话题:“怎么那么喘,宝贝儿,刚在被窝里干什么坏事呢。”

若换做平常,这么赤-裸-裸的调戏谢阮早怼回去了,但他现在完全没那个心思:“少说那些有的没的,赶紧的,说实话。”

“行吧。”薄晋无奈扶额,知道自己这是混不过去了。

他了解谢阮,谢阮又何尝不了解他。与其瞒着让他瞎想,还不如从自己口中说出来。

薄晋吁了口气,开口问道:“你现在在寝室吧?”

电话那边,谢阮的口气不怎么好:“不然呢。”

“嗯,”薄晋纵容的笑笑,“那我跟你说,你不要害怕。”

谢阮喉结上下滚了滚,后背不自觉地绷直:“你说。”

薄晋缓了口气,尽量轻描淡写道:“刚刚阳台护栏断了。”

话音落下,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一直以来,谢阮都很警惕他去高处。尤其近期,甚至已经到了严防死守的地步。

他好像知道点什么……

可是怎么可能?

人怎么会知道未来的事情?

除非……

薄晋抿了抿唇,眸色渐深。

“什么?”谢阮大脑嗡的一声差点炸开,下意识想要站起来,直到脑袋砰地撞到车顶,这才意识到自己还在车里。

来不及安抚司机师傅,急切地对着电话道,“那你没事吧?”

那么大动静薄晋怎么可能没听到,立刻蹙眉道:“刚刚什么声?”

关键时刻谢阮还是有些急智的,握紧了电话撒谎道:“脑袋撞到床板了。”

“你……”薄晋无奈又窝心,放轻声音问,“疼不疼?”

谢阮没回答他的话,再次问道:“你没事吧?”

虽然接到了他的电话,听到了他的声音,可仍旧忍不住想要跟他亲口确认。

“我没事,你别急。”薄晋不想让赵钦和温咏听到他跟谢阮的电话,开门走了出去,站在楼道里点根烟,“一点皮都没擦破,放心。”

他怎么可能放心!

谢阮心脏都要跳出来了,万万也没想到他警惕了这么长时间,到底还是出了纰漏。刚刚薄晋就在阳台上,万一……

谢阮立刻摒弃掉那种可能。

这会儿,他两条腿和手臂全麻了,僵得不成样子,是吓的。大脑却迅速冷静下来。

豆腐渣工程是多,可阳台忽然塌了的情况却很少,更何况温咏还住在高级小区,谢阮不信这是意外。

“报警。”他说,语气无比坚定,第一次在薄晋面前展示出了他强势的一面,“薄晋,现在立刻报警。”

“已经报了。”怕他担心,薄晋多说了几句,“你知道温咏家的地址吧,派出所在他家附近,很快会到。”

“那就好。”谢阮顿了顿,随后轻声问,“你怕不怕?”

薄晋一怔,随即失笑:“怕什么,这点事算什么,别瞎想。”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现在熄灯了吧,洗漱了没?去睡觉吧。”

谢阮沉默着没说话,明显不想挂。

小脾气忒倔强了。

薄晋轻笑:“听话,明天还要上学,忘了离高考还有几天了?”

谢阮心说高考跟你比算个屁,嘴上却只得不甘不愿地应道:“行吧。”

“晚安。”

“安。”

挂掉电话,谢阮立刻买了去水城的高铁。两座城市离得近,几乎每个时间段都有往返的高铁。

短短一两个小时的车程,谢阮坐立不安,心焦得几乎静不下来,惹得周围人频频往这边看。还好有薄晋时不时发过来的消息聊以慰藉。

许是猜到了他的心情,薄晋隔一会儿就会发条消息过来。

【薄】:警察来了,还挺重视,来了三个。

【薄】:没敢上阳台,了解一下情况就拉了警戒线。

【薄】:啧,要去警局做笔录。牛逼,你老公也是进过局子的人了。

【薄】:到派出所了,不跟你说了。

【薄】:知道你在看,今晚不会有什么新进展了,去睡吧,明早肯定跟你报备。

【你谢哥】:嗯。

睡是睡不着了,谢阮戴上蓝牙耳机,随便找了个视频转移注意力,省得老是脑补一些有的没的。

而薄晋这边,则像他说的那样,去了警察局做笔录。

警察问得很细,从开始到护栏断裂,就差一个画面一个画面抠了。薄晋也很配合,三人当时的情况、温咏和赵钦从进家以后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甚至每一个小动作,全没放过。

说到最后,警察看他的表情已经堪称惊悚了。

什么人啊,这都能记住,真不是瞎编的吗?

“这位……”负责薄晋的是一个年轻警察,目测只有一十四五,他看了眼笔录上的内容,严肃道,“薄晋,你能对你刚刚的话负责吗?”

警察小哥见过不少中一期少年,一旦热血上头什么都能咧咧出来。

薄晋虽然看起来不像,但万一别人是显性中一,他是隐性的呢。

毕竟青春期嘛,一切皆有可能。

薄晋说:“我能。”

顿了顿,又说:“我记忆力不错。”

哪里是不错,如果这些都是真的,那已经是恐怖了。

以防万一,警察小哥又问了一遍,然后惊悚地发现,薄晋的描述跟刚刚丝毫不差。

怎么值个夜班都能受到暴击!

警察小哥恍恍惚惚地合上笔录,心里泪流满面。

这既是人与人之间的差别吗,他娘的比人和猴子之间差的都大啊!

“怎么样?”队长从后面走上来,翻开他手中的笔录开始看。

“都问完了。”警察小哥老实道。

队长还想说点什么,目光瞄到其中某一段文字时,忍不住挑了挑眉。他抬头看向薄晋,薄晋平静地跟他对视。

队长嘬了嘬牙花子,这位小同学有点东西啊。

这份笔录看似在客观重复之前发生的事,但实际上经验丰富的警察一眼就能察觉出温咏的不对劲。

偏偏人家说的还是事实,没半点添油加醋的成分。

现在的孩子都这么聪明了吗?这可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不服老不行啊。

队长啪的一声合上记录,面上没表露出什么。冲薄晋点了点头,转身走进了另一间办公室。

等薄晋他们被放出警局时,已经是后半夜了。

平白受了一场惊吓,向来抠门的赵钦也手松了一次。哥俩好地勾住薄晋肩膀,提议道:“等会儿去吃个宵夜?我请客,就当给你压惊了。”

“去呗。”薄晋无所谓,反正谢阮不在,他去哪儿都一样。

“行。”赵钦推开警局的门,让薄晋先出去,“我等下看看这附近哪家店味道好,没怎么来过不知道。”

他转头问温咏:“老温,你知道吗?”

温咏笑笑,仍旧是平常斯文温和的模样:“有家日料店不错,我经常吃。”

“日料就算了,不实惠也没什么味,吃了跟没吃一样。”赵钦摆摆手,掏出手机开始搜索,“小薄你想吃什么?东北烧烤怎么样?我特喜欢他们那儿的烤肉,肥瘦相间,烤得滋滋冒油。蘸着特配的烧烤料,那滋味……绝了!”

“可以。”薄晋抬起头,思索片刻道,“你翻翻大众点评,我想吃黄蚬……”

薄晋望着前方,剩下的话戛然而止。

夜色朦胧,圆月当头,照亮了派出所前的一方小小天地。

对面的马路褪去了白日里的嘈杂喧嚣,变得安宁而平和。

而这片安宁里,此时正站着一个人。

一个这时候本该在学校寝室睡觉的人。

察觉到他的视线,那人倏地抬起头看过来。

仿佛静止的画面忽然被注入了一汪活水。

下一秒,那人抬起脚,抛下并肩的行人、抛下身后的车辆、抛下满地月华,奋力朝他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