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大风四起,月入云层,众人寻到背风面,凑合着挤在一起。

阮茵茵和婉翠相互取着暖。

还未入秋,山风却吹得人瑟瑟发抖,也难怪很多人都会称赞松柏的孤绝。

为了存蓄体力,盛远将带来的酱牛肉切成片,分发给每个人,“就着酒吃,过瘾。”

阮茵茵失笑,还挺会苦中作乐,不过想想也是,他们经历的困苦何止这些,不苦中作乐会疯掉吧。

深夜空寂,很多人都已入睡,阮茵茵为婉翠拉好斗篷,独自靠在山壁上抬眸望空。

从山上望星辰,仿佛触手可及,阮茵茵曲起手指围成桶形,眺望星河。

倏地,手洞被什么堵住,她垂下手,被一件鹤氅盖住了脸。

贺斐之站在她前面,低头看着她扯下鹤氅,“太冷了,披着吧。”

“不用。”

“茵茵,听话。”

“叫我宁姑娘。”

夜深人静,她还在为称呼与自己赌气,贺斐之蹲下来,一手抖开鹤氅罩住她,一手放在唇边,比划个“嘘”的手势,“别扰醒别人。”

被裹住的阮茵茵扭了扭肩,歪头就往他捏着氅沿的手指上咬,力气毫不含糊。

拇指传来痛觉和湿濡,贺斐之锁下眉头,用另一只手掐住她的腮,逼她松口。

怪她皮肤天生水嫩,即便他力气不大,还是掐红了她的脸蛋。

可阮茵茵是个犟的,非但没松嘴,还用牙齿左右磨蹭,大有要咬断他指骨的意思。

是有多恨?

贺斐之松些力道,提着她的软腮向外,“一起松。”

阮茵茵一较真就喜欢鼓腮,却因左脸被掐住,只能鼓起右脸。

她斜睇着他,加重了力道。

较劲儿不是个办法,贺斐之不再掐她,改为挠了挠她的下巴。

痒肉被触动,阮茵茵本能地“咯”了一声,杏眼都弯了起来,可转瞬就僵了表情,嫌弃般地松开嘴,不想与他有亲密的举动。

借着月光,贺斐之看向拇指上带血的咬痕,磨了磨后牙槽,报复似的掐住她的下颌,向上抬起,“换别人,颌骨就碎了。”

阮茵茵歪歪头,没有脱离开桎梏,下颌被越抬越高,快要与后颈呈出直角。

“放开。”

“不是你咬人的时候了?”

“是你先来烦我的。”

有种被轻视的感觉,贺斐之抵了抵腮,忽然如猎豹得了手,高高地俯瞰下方的猎物,“我担心你冷,也算烦你?”

“谁要你的担心,贺斐之,你不要自视甚高。”

扼住她下颌的手指微微收紧,贺斐之压抑住一种陌生至极的酸涩感,将人抵在石壁上,“非要跟我拧巴着来?”

“我已经很配合你了。”

“那你再多配合一些,把鹤氅披上。”

不愿在无意义的事情上多做耽搁,更不愿私下纠缠,阮茵茵适时服软,也仅限于披上鹤氅。

见她裹好,贺斐之松开手,坐直了腰,转身面朝崖壁方向,拧开酒囊灌了一口,遥望起星空。

身姿融入明月,与月色一样清寒。

皇城,西厂。

听闻去往缃城的钦差回京复命,季昶让人去打听了一圈,得知贺斐之没有回来,心下存疑,但没多久,就从少帝那里听说,贺斐之是临时去往辽东监军,才没有与钦差一道回来。

朝廷的大员前去监军,一般会多留一些时日,季昶败兴而归,还以为能抓住贺斐之的小把柄。

长夜漫漫,食指于烛火上掠过,拨乱了火苗,使得墙上的影子上下跳动几下,复又恢复如常。

近些日子有些闲适,他竟觉得无聊又难耐。

或许是命运不给他适应闲适的机会,当晚他就收到了一则令全身血液为之沸腾的音信。

据心腹来报,已在辽东发现了季达广的身影。

将近七年,这个浑身无胆的鼠辈终于显身了。

季昶冷笑连连,用指腹压灭了烛火。

室内陷入黑寂,那双被月光映亮的狭长眼眸,泛着仇视的流光。

季达广!

翌日晌午,听说季昶因都护府的事要去一趟北边境,太后略显不悦,“你和贺斐之都不在京,要陛下和哀家如何高枕无忧?”

“奴已经安排妥当,皇城内不会有任何闪失。”

都护府和东西两厂需要管理的事务太多,太后无心一一知晓,想要蒙混过关,找个事由就行,再者,季昶不常远行,太后没有怀疑他的意图。

听完他的话,太后还是板着脸不笑,“来回需要多久?”

“一个来月,奴尽快赶回。”

太后这才勉强应下,又叮嘱了几句,放人离开。

此事较为隐秘,待季昶离京多日后,长公主才后知后觉。

她对着铜镜细细描眉,想起季昶上次给予她的羞辱,紧紧捏住螺子黛。

“来人,给本宫将西厂的管事们请来。”

十六卫的统领有些犹豫,“动季昶的人,还需殿下三思。”

“他敢带人来长公主府撒野,本宫就不能一报还一报?听不懂本宫的话?还不快去!”

统领不敢耽搁,带着人前往西厂。

稍许,季府的几名管事被绑着手脚扔在长公主面前。

长公主还在慢悠悠描眉,一只脚踩在了一名管事的肩头,“说说,你们厂公去做什么了?”

管事冷笑,“厂公的事,我这个做奴的如何知晓?”

统领上前,抽了管事一巴掌,“怎么跟长公主讲话的?”

长公主推开他,拉过管事的衣领,那只踩在他肩头的脚使劲儿向下,竟生生踩碎了他的骨头。

大殿传来惨叫,长公主继续对镜描眉,“本宫再问你一次,你们主子去做什么?”

管事疼得浑身抽搐,将季昶糊弄太后的话叙述了一遍。

长公主笑笑,再次抬起脚,踩碎了他另一侧肩膀的骨头。

当她如太后一样信任季昶?

踢开疼晕的管事,她走向另一人,用染了蔻丹的手指抬起那人的下巴,“到你了,说是不说?”

在折磨人心上,长公主有的是耐性,她坐在那里,手里握着银烧蓝嵌松石发簪,面无表情地在管事的脸上划出一条血痕。

那人惨叫连连,倒在地上捂脸打滚。

长公主又看向第三名管事,朝他勾勾手指,见他跪着没动,眉眼淡淡地走过去,一手捂住他的嘴,另一只手握住簪子,刺穿了他的左眼。

“啊!!”

鲜血染红了银烧蓝,与绿松石浓烈的色彩形成对比,长公主擦拭起手指上的血,看向第二名管事,“再问你一遍,说是不说?”

当长公主握着那支血粼粼的发簪走过去时,那人颤抖着手臂挡住自己,“说,小奴说。”

**

日照岩岫起雾岚,鸟哢声声不绝耳,山中的一切古朴纯化,又暗藏危机。按着盛远的说法,若是在子夜前寻不到水源和下山的路,他们会因体力不支相继倒下,成了野兽的腹中餐。

一行人分为三拨,各自探索着下山的路。阮茵茵、贺斐之盛远一拨,商量起待寻到路时,会以响箭与另两拨人汇合。

阮茵茵发现,越往北行,山路越多,在蜿蜒壮阔中,很容易迷路。放眼望去,一片山石与积土,根本没有路。

贺斐之走在最前面,以檀木手杖拨开重重枝桠,后倾着身子,滑下一段山坡,他环视一圈,在附近的树木上做了记号,给另两拨人以提示。

随后,长腿一跨,踩在斜坡上,朝上面的阮茵茵递出手,因着之前的隔阂,他还特意强调道:“事急从权,配合一下。”

阮茵茵不是会在正事上使性子的人,坦坦荡荡递出手,由贺斐之搀扶着滑下斜坡。

贺斐之没有去管后面的盛远,拉着阮茵茵的衣袖继续前行。

盛远纵身一跳,稳稳落在地上,“大都督,我好像听见附近有水声。”

“嗯。”贺斐之拉着阮茵茵继续走,没有回头,“附近有荻花,百尺内应有溪流。”

荻花、芦苇生长在水域滩涂,行于野外,时常以它们为标志,寻找水源。

又行了一段路,三人走进一片枫叶林,还未入秋,枫叶未红,土地上却铺就了层层落叶。

日光拨开云雾照射而来,投下斑斑驳驳的树影,也拉长了三人的身影。

当林中的流水声越来越清晰时,阮茵茵眼眸雪亮,扭头看向斜后方的盛远,“盛将军,我们找到水源了。”

“是啊!”盛远张望四周,在一旁荻花中锁定了涓涓细水,他扯下腰间挂了一圈的水囊,脚步生风地跑了过去。

阮茵茵挣开贺斐之的手,也跟着小跑过去,脏兮兮的绀紫裙摆扫过鞋面,携风卷起一地落叶。

贺斐之走在后面,盯着阮茵茵裙摆上的蝴蝶绣纹,蜷起衣袂下的手。

来到溪边,阮茵茵掬起一把水,大口畅饮,有种久旱逢甘雨的痛快感。蹲在一旁的盛远也是如此,大口大口饮用溪水,还使劲儿洗把脸,道了声“爽”!

阮茵茵笑着看他,眼梢弯弯的。

盛远是个豪迈的性子,在并肩吃苦时,没把阮茵茵当女子,倒是当成了弟兄,抬手示意她击掌。

阮茵茵毫不犹豫,张开手掌,拍着他厚实的掌心上。

贺斐之走过来,拧开水囊装水,仰头喝了一口,解渴是解渴,但不知因何,心里不是很畅爽。

这时,盛远发现溪水中有许多白条鱼,他一拍大腿,“咱们有口福了!”

说着踢掉黑靴,卷起裤腿下水抓鱼。

没有网兜,加之白条鱼又小又细,很容易就会从掌心溜掉。

盛远抓了许久也未得手,都快要用衣摆兜水了,见状,阮茵茵蹲在岸边,开始指挥盛远如何抓鱼。

“翻开石头,将它们逼至岸边,用手掐,不是抓。”

按着她的法子,盛远果真得手了,“茵茵姑娘,你很厉害啊。”

“我以前常抓。”

说着话,阮茵茵就要下去抓鱼,被贺斐之伸手拦住。

“天凉了,别沾水。”

“好像我以前秋日不下水一样。”阮茵茵绕开他伸出的手臂,沿着溪畔走出很远,避开了他们的视线,独自一人光脚抓鱼。

当烤鱼的焦香飘散而出时,盛远一边夸赞阮茵茵,一边大快朵颐,“茵茵姑娘,谁娶了你可真有福气。”

阮茵茵尝了一口串在木条上的鱼肉,扬了扬下巴,“说的没错。”

贺斐之坐在一旁沉默地吃着,忽然有种没有对盛远说破自己想要撮合他和阮茵茵婚事的庆幸,但这种浅浅的庆幸,连他自己都没察觉。

填饱肚子,三人继续探路,盛远是个话痨,平日在贺斐之身边无法开怀畅聊,但与旁人相处,嘴里像是会蹦豆子,绘声绘色,滔滔不绝。

阮茵茵走在他身边,时而点头,时而应话,一高一低,一壮一瘦,一黑一白,还挺......般配。

这不就自己的初衷,想要凑合他们,如今倒省事了,可为何如此刺眼?是日光的照射,还是他们的默契?

贺斐之又在一处留了记号,像是在做正事,却更像是在排解落单的尴尬,可他这人,又几乎不会尴尬,无论何时都是温淡的,但眼下,却是算不上从容。

“盛远。”

“啊?”

“话太多了。”

盛远挠挠头,讪讪看向阮茵茵,“我人来疯,姑娘莫要笑话。”

“不会呀,盛将军为人真诚实在,挺好的。”

谁不喜欢听见夸赞自己的话,盛远腰杆都挺得更直了,嘴里更是没了把门的。

“盛远。”

“......卑职在!”

“聒噪。”

盛远有些纳闷,大都督虽是个沉闷的性子,但从不会插手他和其他兄弟们打闹,今儿怎么一再要求他闭嘴?

若把贺斐之比作铁树,那盛远就是木头疙瘩,根本不知问题出在哪儿,还偷摸地拉过阮茵茵走在贺斐之身后,掩口道:“大都督今日好生奇怪?”

阮茵茵不愿提及贺斐之的任何事,也没去想过他的异样源于何处,闻言摇了摇头,没再有任何回应。

可盛远的声音即便再小,而专门练过耳力的贺斐之来说,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被议论后,另一人毫无反应,是真的不在意他的情绪吧,一股怅然从心头流过,贺斐之闭闭眼,有些欲盖弥彰的淡然。

这时,阮茵茵发现河边的老树上长着一簇簇的蘑菇,她走上前,伸手就去摘。

盛远赶忙拉住她,“这蘑菇颜色鲜艳,还是少碰为妙,万一有毒,得不偿失。”

“这是榆黄菇,能食用。”阮茵茵将之摘下,放在褡裢里,“放进汤里,味道很鲜。”

沿途,她又采了不少野菜和野果,将褡裢塞得鼓鼓囊囊。

盛远佩服道:“我们常年风餐露宿,也没有你认识的野菜多。”

阮茵茵笑笑,“我要活着啊。”

听似轻松实则心酸,盛远忽然懂了,一个孤女是如何独自生存下来的。

同样听见阮茵茵的话,贺斐之眸光微凝,心中五味陈杂。

又了小半个时辰,三人终于抵达山底,不得不说,贺斐之的方向感和野外求生的本事还是很强的。

当初放弃平坦的大道、选择崎岖小道的决定是贺斐之下的,几名将领没有任何迟疑,想必他们都是极其信任自己的总督吧。

阮茵茵坐在路边的磐石上,长长舒出一口气。

盛远连放了几枚响箭,还闲不住地返回山上,去迎其余的同伴。

山脚下只剩下两人,贺斐之看向阮茵茵,走过去递上水囊。

阮茵茵没接,她自己也有,干嘛用他的?

贺斐之也没恼,在一旁落座,拧开水囊喝了几口,“茵茵。”

身侧没有任何反应。

阮茵茵是铁了心与他断绝任何恩情,而他想问的是,倘若再给她一次机会,她还会义无反顾地将倒在血泊中的他救出来么。

身后的枫树落了一片叶,晃晃悠悠随风旋落,落在男人肩头。

贺斐之捻起落叶,在指尖碾转,从不多愁善感的他,忽然提前感受到秋的萧瑟。

曾经的阮茵茵,小心翼翼呵护着一棵心荷,在心荷葳蕤茂盛后,毫无保留地展现给他,而今,夏秋交替,心荷枯萎。

溪水从山壁留下,涓涓潺潺继续蜿蜒,滋润着大地,却无法流进紧闭的心田。

也许日后的某个时刻,她心中的青莲还会开出含苞待放的芙蕖,待到盛夏,葳蕤绽放,却是他再也目睹不了的一刹芳华。

一种浓烈且酸楚的感觉油然而生,贺斐之倏然转眸,盯着阮茵茵恬静的侧脸,意识慢于言语,问出了略显幼稚的问题。

“若知有今日,你还会救我吗?”

没曾想他会问这种问题,阮茵茵睨了一眼,“必然不会,你知我当初费了多......”

不愿再与过去纠缠,她咬住舌尖,偏头看向一侧,半晌才道:“我傻过,但不会傻到再回头。”

说不出在听到这个回答后心里的滋味,贺斐之靠向身后的老树,于参差的枝桠中望着周遭。

澄碧天际与泼黛峦壑连成一线,本该有种阔达之感,可他此刻的心境,没来由的低落,甚至难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