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贺斐之公务繁忙,无法在这边逗留,解过相思苦后,没几日便启程回京了。

阮茵茵还是没有答应与他同回皇城,贺斐之没有强..迫,只叮嘱她好好照顾自己,便带着人马离开了。

下了一..夜的雨,泥泞不堪,地上多了许多深深浅浅的脚印和车辙,阮茵茵站在篱笆墙前,目光幽幽,不知在想什么。

韩绮走上前,单手搭在她肩头,“心软了?”

“没有......”

雨后清爽,熏风中夹杂一丝沁凉。

阮茵茵望向贺斐之离去的方向,透着淡淡的惆怅。

下次见面,不知是何时。

那人好像有忙不完的公牍、审不完的贺表,极少有闲暇。

听盛远讲,上次奔波而来,是贺斐之熬了几十个大夜省出的时间。

总是这般,身体会熬不住的。

后半晌,镇上来了个木匠,说是有人花了重金,差他过来为她们换窗子,将纸糊的窗子换成明瓦的,这样可以有效地避雨。

阮茵茵与韩绮对视一眼,都猜到了雇主是谁。

**

离开泥泞的村路,一路人马换回坐骑,风驰电掣地飞驰在林荫大道上。

马蹄铮铮,朝京城方向驶去。

当一行人途经幽蹊时,林鸟齐飞,发出唧唧喳喳的声响。

倏尔,左侧飞出绊马索,套中了队伍最后面影卫的坐骑。

骏马嘶鸣,由着惯性侧翻,背上的影卫滚落在地,曲起左膝,单手快速摸向腰间佩刀。

前面的几人还未来得及做出呼应,一张带刺的大网从天而降,兜向他们。

盛远拉转缰绳,驱策马匹掉转方向,怎料,背后突然袭来一根狼牙棒,直冲他而来。

盛远踩上马鞍,终身一跃,落在地上,“有埋伏!”

影卫们纷纷弃马,眼看着马匹被大网兜起,直升最高的树冠。

几人背对背围成一圈,观察着四周。

盛远闭上眼,细听风声,倏地拽住两侧影卫,倾身扑向草地。

一支冷箭自他们刚刚站立的位置射过,插在了树干上。紧接着,越来越多的箭矢射..了过来,将他们当成了草靶。

影卫们拔刀抵挡,奈何箭矢太多。

盛远爬起来,啐了一口嘴里的草,一跃而起拽住斜长的树枝,翻身而上,站在高处,于西南方向,发现了偷袭的人群。

其中一人肤色苍白,雌雄莫辨的一张脸。于人马中十分打眼,不是季昶还会是谁!

“靠!”

叫骂一声,盛远恍然,看来是西厂或都护府探知到了他们的行踪,特意伏击在此。

可同为内府、内廷的将士,为何要伏击同僚?

答案不言而喻。

季昶是太后的爪牙,自然是为太后效力,而太后八成是因为董夫人一事怀恨在心,对大都督起了杀心,想要吞掉三大营的势力!

那老妇为了私欲,何其歹毒!

盛远眼一眯,下令道:“四散开!”

影卫们朝林子各处散去。

不远处的隐蔽处,季昶坐在画毂中,慢慢转动食指的银戒,“追,目标只有一个,贺斐之,见之诛之,不必留活口。”

“得令!”

大批缇骑和侍卫涌向林子,绝杀之意明显。

随同季昶一道前来的副官顾虑道:“只杀贺斐之一人,他们的其余心腹回京后必然会闹到御前,厂公不怕他们报复......?”

丹凤眼冷然发滞,季昶拾起落在车廊上的梧桐叶子,轻捻于指尖,“贺斐之一死,大三营就是一盘散沙,有何畏惧?届时,内卫一衙独大,正合了太后的意思。”

副官上前问道:“若抓不到贺斐之呢?”

“那就抓住人质,半个时辰杀一个,逼贺斐之现身。”

“是!”

一个时辰后,盛远等人双拳难敌四手,被擒住带到了季昶面前。

盛远如头蛮牛,由三四个侍卫才得以摁住。

“季昶,你什么意思?!”

季昶继续捻转手中的树叶,不咸不淡道:“贺斐之呢?”

“你也配探知大都督的消息?”

季昶笑,“不愧是贺斐之,知道给自己留后路,与你们分开回京的。”

“说了你不配知道!”

睇了他一眼,季昶让人将兜起的马匹牵过来,从盛远的坐骑上摸出一支响箭,当即放入上空。

随后,影卫们的响箭被逐次放出,惊飞一林子的鸟儿。

盛远还在挣扎,睁大牛眼,瞪着季昶。

“全部吊起来,每半个时辰送一个上路,且看贺斐之对他的心腹们有无兄弟之谊。”将梧桐树叶拍在盛远的脸上,季昶坐回马车,“来人,将雨井村的韩大人请来这里叙旧。”

即便毫无交情。

若非亲自跟踪贺斐之而来,季昶永远不会知道,大理寺潜藏了一位女扮男装的娇娥,更不会知道,他日思夜想的女子是娇娥的亲妹妹。

韩绮男装时,虽男生女相,但其风..流名声在外,很好地掩饰了他的身份,没有引人怀疑。但换回女装,又未易容,还是很好被辨认的,也难怪,明明可以在朝堂大展拳脚,却要隐居在静僻的小村子,是怕被人识破..身份吧。

须臾,茅舍响起打斗声,贺斐之留下的影卫以及韩绮的两名心腹齐齐上阵,奈何对方人数太多,寡不敌众。

阮茵茵和韩绮更是被黑衣人敲晕,丢上了马车。

**

缕缕日光射在脸上,暖意融融的,阮茵茵从昏厥中清醒,被金灿灿的日光一晃,缓了半晌才勉强睁开眼缝。

入眼的一幕,使她徒然瞠大杏目。

“季昶......”

马车外,身穿飞鱼服的男子半挑着车帘,故意让日光照进车厢,晃醒了昏迷的小丫头。

“醒了发现这里还是人间,很惊讶?”

这话别有用意,阮茵茵怎会听不出,她坐起身,碰了碰身侧昏迷的韩绮,“姐......”

“放心,我只是想让她多睡会儿。”

季昶朝车厢内递出手,邀请阮茵茵步下马车。

周遭全是他的人,阮茵茵不得不递出手,搭在他的掌心,慢吞吞下了车,当瞧见被吊在树上的一众人后,徒然惊诧:“季昶,你在做什么?”

季昶拉过她,坐在自己的画毂上,从董夫人的出现,再到太后的决议,详细讲给她听。

阮茵茵讷讷转头,盯着他晕开锋利弧度的双眼,“你是领了太后懿旨,来暗杀贺斐之的?”

“可以这么理解。”

“季昶,贺斐之是良将,是清流雅士,是你该与之并肩的股肱之臣,在朝堂上,你们缺一不可,你怎可因为太后的私欲,暗杀忠臣,毁掉朝廷的安定?”

“你也觉得是太后的私欲,而非后宫争斗的必然?”

“既然董夫人二十余年没有现身,说明她早已远离朝廷、后宫,又怎会争夺太后之权?一方没有野心,另一方想以绝后患,不是私欲又是什么?”

以前怎么没觉得她是个伶牙俐齿的姑娘,季昶阴森森地笑了,有种不知该如何与她相处的陌生感,“贺斐之两次来辽东,都是为了见你,还真是煞费苦心。你呢,可有被感动?”

不知季昶是不是想要她与贺斐之分道扬镳,但按着上次季昶强行将她搂入怀中一事,阮茵茵隐约能感受到季昶对她的心思,那便更不能承认自己动摇了,“我留在辽东,不是最好的说明么。”

“也是。”季昶转转银戒,目光温和了些,瞥了一眼熏炉的线香,抬起手指,“半个时辰到,取箭来。”

缇骑呈上弓箭。

季昶拉开弓,箭镞直指被吊起的其中一名影卫。

见势,阮茵茵意识到什么,在季昶松开勾弦时,猛地撞向他,“不可以!!”

箭矢偏离,擦着影卫的侧腰划过,呈弧线落在地上,而阮茵茵险些翻下车去,被季昶长臂一捞,捞进怀里。

她推开季昶,看向树枝上的影卫,眼里满是担忧,“季昶,你还记得季前辈的话吗?他希望你向阳而生,做一个光明磊落的人,请你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后悔......季昶靠在车门上笑耸了肩膀,“他们效命于贺斐之,卷入朝堂之争,而我奉命太后行事,怎地不能杀了他们?”

“可你使的是阴招,是为了太后的一己之私!季昶,假若你是内府厂公,只统领西厂,那我无话可说,但你还是都护府的总指挥使,你是个将领,你的职责是守护山河......”

女子嘴里说出的,都是逆耳之言,季昶不想将重逢的喜悦蒙上责备或仇视的霾,他抬手撑额,闭眼打断她的话,“够了,别再说了。”

阮茵茵据理力争,“不,我要说,你能不能不要做谁的爪牙,你就是你,是季前辈引以为傲的儿子,你该有自己的判断!”

“我说够了!没听清吗?!”

季昶冷冷睨他,随即从皮筒中抽出箭,射向树上的影卫。

阮茵茵倾身去扑,紧紧攥住箭尾,顺着惯性倒在了车前,掌心被箭羽割伤。

鲜血染红白色的羽毛。

一刹那,季昶心头划过疼惜,慌忙上前将她扶起,掰开她的手掌查看,“为了几个影卫,你不要命了?!”

伤口传来钻心的疼,阮茵茵脸色煞白,强撑着意识,攥住季昶的衣襟,“你以前说你杀人不眨眼,我信了,还很畏惧。可经过与你的相处,我不觉得你是个冷血无情的人。季昶,那些人不只是影卫,他们有家人,有朋友,他们的命,不该被轻视。”

她始终记得季达广的话,不愿季昶坠入权力的漩涡,成为太后的刀盾。

季昶盯着她血粼粼的手掌,陷入渺茫。他们不只是影卫,有家人、朋友,不是孤人,那他呢,一个朋友也没有,又何必去顾虑他人的死活?

阮茵茵和太后成了他心中的光与雾。

光芒千倾,倾洒善意。

雾气弥漫,唯我独尊。

他在光雾中彷徨,难以抉择。

见他动摇,阮茵茵拉住他的衣袖,鲜血染在了大红的飞鱼服上,“琥珀葫芦呢,季前辈给你的琥珀葫芦呢?”

季昶默然,扯开领口,露出系着红绳的葫芦吊坠。

阮茵茵拉起他的手,将他握住葫芦,想让他冷静下来,用温情去思考利弊,而非一味陷入冷鸷。

季昶看着她,看她诚挚的面容,看她湿..润的双眼,他忽然松开吊坠,捧起她的脸,认真问道:“那你,愿意做我的家人吗?如果我不是阉人......”

“嗖——”

询问的话戛然而止。

季昶猛地抬眸,越过阮茵茵的侧脸,看向箭矢射程之外纵马而来的一行人,执弓者是贺斐之。

与此同时,被吊在树上的一众影卫和盛远被一把把回旋的弯刀割断了绳子,落在地上。

几人双脚一着地,立即撑开身上的网,做出防御状。

可下一瞬,在场的人全部愣了,包括贺斐之和季昶。

贺斐之射中的人,不是季昶,而是阮茵茵。

阮茵茵用身体,为季昶挡住了利箭。

琥珀葫芦在日光的映照下,反射出耀眼的光,映在阮茵茵的下颔,并随着她的倒地,慢慢上移到额头,随后射向了贺斐之。

季昶在阮茵茵倒地的一刹瞪大凤眸,从未想过,今生会有人甘愿为他挡箭。

而跨坐在马匹上的贺斐之,在精准估算出能够射中季昶的角度时,毫不犹豫地松开了弓弦,却万万没有料到,阮茵茵会为季昶挡箭。

她竟然为季昶挡下了致命的一箭。

季昶:“茵茵!”

贺斐之:“茵茵......”

不约而同,一人目眦尽裂,一人怔忪不已,又几乎是同时,想要靠近地上的女子。

季昶离得近,随即跪地抱起阮茵茵,“太医,快过来救她!!”

血顺着箭杆不停地流淌,染满季昶的手。

贺斐之翻身下马,没去顾虑埋伏已久的数以千计的杀手,不管不顾地冲向阮茵茵。

他不是要射她,不是!!

哪怕有一丁点的风险,他都不会射出箭矢。

是真的没有料到,她会为季昶挡箭!

“茵茵,茵茵!”

季昶的副官见状,顾不得季昶的指令,自作主张道:“取贺斐之首级者,重重有赏!”

重赏之下有勇夫,一个阮茵茵,不足以扰乱太后的计划,副官带着下属们三面围攻贺斐之。

盛远和影卫们上前掩护,拽住贺斐之撤离,可贺斐之像失了理智,挥开他们,持刀劈砍着对手,一步步艰难地靠近被抱上画毂的阮茵茵。

季昶在阮茵茵倒地的一刹,再没去管暗杀计划,此刻,他的眼里全是阮茵茵,一面揪着太医让他拔箭,一面哆哆嗦嗦拿出金疮药,想要为阮茵茵止血。

画毂前,一拨疗伤,一拨围杀,一拨突围,场景混乱不堪。

刀刃与剑锋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惊跑了打马经过的路人。

贺斐之一刀抵十人,向前猛力推开,踏着叠在一起的对手飞身而起,落在画毂前。

贺斐之:“茵茵!”

季昶:“你别碰她!”

季昶拔..出放于画毂上的长剑,横向刺出。

贺斐之侧身避开,举刀劈断了季昶的剑身,抬腿踢开季昶的手腕,却在靠近阮茵茵的一霎,被太医急急制止。

“你们别打扰老夫拔箭啊!”

威严不足的白发老翁,以一个理由,制止了恨不得剜掉对方心脏的两个男子。

贺斐之停在了画毂的一步之外。

季昶叫停了车外打斗的场景,“住手,违令者斩!!”

怎么说缇骑和侍卫也是季昶的人,在头目发出号令后,杀手们再想立功也不敢直面冲撞。毕竟,在太后面前的红人是季昶,拿头功的也会是他。

众人纷纷停手,影卫们挡在了贺斐之的身侧,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备。

盛远一面防备着附近的冷箭,一面侧头看向画毂里虚弱的女子,心里又急又疑惑,茵茵姑娘为何要为季昶挡箭?

除了阮茵茵自己,没有人能够理解,连季昶都无法理解。

是啊,为何呢?阮茵茵思考起这个问题,却没有答案。

“季昶......”她有气无力地唤道。

“我在。”季昶握住阮茵茵抬起的手,从未如此慌张过。

可是疼着了?姑娘家都是怕疼的吧。

“放......放他走。”阮茵茵扣住季昶沾满血的手,虚弱而坚定地看向贺斐之。

季昶一怔,似在犹豫,可转瞬下了决定。

反而是贺斐之,攥紧拳头,没打算独自离开。

茵茵的伤是他造成的,他怎可弃她离开。

想是猜到贺斐之的心理,阮茵茵目光变得严肃,不容商榷,“走,立即走!”

再不走,真的走不成了,一旦季昶反悔,在上千杀手的攻击下,没有任何赢的希望。

贺斐之定眸凝着她,眼底波涛汹涌,在太医和季昶都认为他会先行撤离时,倏然抬手,扣住季昶肩头,以臂力将人挟持在身前,自己坐上了画毂。

“别动,动一下,我就要了他的命。”贺斐之将刀横在季昶脖子上,刀刃抵在他的动脉上,“盛远,驾车。”

阮茵茵震惊于贺斐之的选择,他明明可以更稳妥地撤离,可他为何这般执拗?!

“姐姐,姐姐在另一辆车里......”

贺斐之将刀刃推近季昶半寸,示意影卫驾走乘着韩绮的马车。

在场之人无不傻眼,在这种情况下被反将一军,说出去,西厂和都护府会被各大府衙笑话吧。

盛远重重一吼,直接跨坐在马匹上,驱动了画毂。

影卫们逐一撤离。

缇骑和侍卫们纷纷看向季昶的副官,可副官也迟迟没有做出抉择。

被挟持的季昶却笑了,笑得阴冷瘆人,但始终没有还手,也的确无法还手。挟持他的人可是贺斐之,身经百战的贺斐之。

“怎么,驶远之后,要血债血偿?”

贺斐之根本没心思逞口舌之快,叫过一个跨马跟在车旁的影卫继续以刀架着季昶,自己则坐到了阮茵茵身边,协助太医为其疗伤。

当太医将阮茵茵扶起,准备砍断箭矢时,贺斐之忽然拿出匕首,坚定道:“我来。”

在拔箭上,太医的经验应是不如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