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永宁十四年春,长陵关大捷。

多年来对北凉铁骑无力招架的南陈在胶着三载的战事里,拿下扬眉吐气的一场胜利。

平都大街小巷人声鼎沸,南陈百姓沐雨庆祝着久违的和平。

一顶素饰马车穿过人流,悄然停在亭渊伯府对面的转角。

一街之隔,悲喜并不相通。欢快的爆竹掩过门内压抑的悲声。

赵嫣挑帘望着那道紧闭的朱漆大门,白石阶上,经幡高扬、纸钱漫天。

这场战争,带走了她青梅竹马的恋人翟星澄,也带走了那场她盼望已久的婚礼。

细雨淅淅,缠缠绵绵持续了月余。无人知晓,一向明媚爽朗的平昭郡主在这场春雨里病倒了。

病势如潮涌,夙夜昏沉。赵嫣缟衣素发,在居室内用自己的方式为翟星澄守制。

他在生之时,她享受尽他的温柔与讨好。

如今他故去,她唯一能做的,也只是短暂为他伤怀一场。

雨季结束,牡丹芍药如约开遍庭院,四月十六,入京受赏的永怀王张炯携世子张珏返回平都。

“事已至此,多思无益,到底是翟家无福。”暮云公主亲自来劝赵嫣,“永怀王破敌有功,张家如日中天,难得张珏待你一向有情,何不把握这次机会,谋个正经前程?”

赵嫣坐在镜台前,闻言冷笑了一声。

暮云公主从侍婢手里接过金簪,亲手别在她流云般的发侧。“我知你心中不屑,跟你那清高自傲的爹一般模样,张口闭口说人‘钻营’、‘庸俗’,不想如今这份太平日子是谁在外抛头露面替你们挣的!”

发丝被用力勾了一下,赵嫣吃痛,张开双眸,自镜中望向身后面带怒意的母亲。

她与翟星澄的婚事,暮云公主一向都不赞成。亭渊伯府空有贵族尊号,手里早无实权,被远远发配到平都来养老。

暮云公主从前一心想把她送进宫里侍奉君王,几番去信试探。后来眼见圣上无意,便又把主意打到了异姓王张家身上。

离京这些年,日子过得自然不比宫里。平都地处西北,与北凉一州之隔,终年受战火所扰,暮云早就厌倦了这望不到边的苦日子,若是永怀王肯替她说说情,也许圣上会回心转意,准她回京了呢?

赵嫣知她心思,从小到大,母亲最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当年在宫里如何如何,她知道,母亲日日夜夜都在后悔。后悔当年轻许芳心,拒绝了圣上替她选的武将夫郎,执意下嫁空有一张好容貌的寒门儒士——她父亲赵珩。

从赵嫣记事时起,几乎就不曾见过父母二人心平气和的共处同一空间,常常说不到三五句话,就以父亲的冷脸和母亲的责骂结束短暂的团圆。赵嫣对家的温馨和男女情爱从不抱有任何幻想,她血液里承继了父亲的凉薄和母亲的自私,直至遇见翟星澄,方令她冷硬的心底升起小小一星火点。

但,终究也只在心头留下一块可笑的烙疤。

四月二十,永怀王世子张珏广邀平都贵族子弟,往北山扎营围猎。

雨季过后,草木苍翠丰茂,春芳遍野。平都贵女们围坐山顶苍亭内,俯瞰众家公子打马相逐,赵嫣盛装靠坐于亭边,手持红柄新鞭指着打头的年轻公子笑道:“我瞧,贺三郎会夺魁。”

众女哄笑成一团,有人打趣道:“若比的是面貌姿容,自以贺家三郎为最,可今儿比的可是骑射,平昭郡主要不要改改?”

赵嫣并不着恼,向随行侍女示意,取了一锭元宝摆在案前,“不改了,就他。”

一女笑道:“我赌世子赢,虎父无犬子,王爷打得北人节节败退,是咱们南陈战神,世子自幼随王爷在军营,区区骑射,自然不在话下。”

三年来,南陈不过赢了长陵关这一场,过去大小输过多少回,似乎都不再重要。这场战役里损失了多少将士,也不再被人记得。

“快看快看,果然是世子!”众女欢呼起来。

山下疏落的枝头隙内,隐约可见白马金裘飞驰而过。

雀鸟惊飞,苍鸦掠空,倏然半日。

亭台前摆满儿郎们狩来的战利品,侍人手持纸笔盘查点算。

张珏在营帐里换过衣衫,脚踏石阶走入人丛。

远远瞥见亭下锦绣堆成的软座里,赵嫣心不在焉地把玩着金樽。云鬟绿鬓艳衣靓影里,她一身大红宫装耀眼夺目。雪腮乌发,柔腰软骨,懒洋洋地半倚在那,身边环绕着四五名向她献媚讨好的青年。

张珏朝她走去,笑着唤了声“表妹”。

昔年永怀王瞧上赵嫣姑母赵荏,暮云公主从中牵线搭桥,令赵荏做了永怀王内宅四夫人之一。随着赵嫣逐渐长成,出落得越发标致动人,张珏便时时以表兄妹之名拉近距离,碍于她与翟星澄是众所周知的一对,从前尚不敢表现得过于轻浮。如今翟星澄殒命,以暮云公主做派,自然否认从前曾与翟家议过亲。

感受到张珏身上似有若无的威压,那几个围在赵嫣身侧的公子自觉地避让开去,张珏在她身侧落座,手掌似不经意置于她膝上,关切道:“听闻你前些日子身上不好,如今可痊愈了?”

赵嫣饮了酒,眼角飞起一抹斜红,眼帘半掀,似笑非笑回他:“表兄有请,便是未曾痊愈,不也得乖乖来助兴么?”

张珏知她脾性,这个被宠坏了的美貌女子,一向言语泼辣不肯容人。

他大笑两声,从侍人手里拿过酒壶,亲自替她斟了一杯,“这是宫里赏的美酒,表妹定要多饮几杯。”

凑近些,声音放得低缓,“另带回不少京都时兴的衣料首饰,待表妹空了,家里来,选些瞧得上的穿戴。”

气氛正火热,忽闻侧旁一阵喧哗。张珏蹙眉望去,问道:“何事?”

“禀世子,是这鹿……上头有三支箭,一时分不出是哪位公子所狩。”

张珏笑了声,“这有什么可争?既分不出你我,不若再比一程。”

“可是……”众人已经奔忙了半日,这会儿正午日头高悬,阳光毒辣刺目,公子们素来养尊处优,此时皆已浴后换过衣衫,怕是无力再搏。

张珏笑道:“这简单。胡三,去拉几只北犬过来。”

一刻钟后,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之下,从人自山后拖出了数名衣衫褴褛的少年少女。

“世子,这是?”

“这是父王在战场上虏获的北凉人,本欲明日做猎物供尔等消遣,不想今日便派上了用场。”

张珏命人将几名俘虏绑于五十步外的树上,将斟满美酒的金樽置于其头顶、肩膊,“三位公子适才在猎场上未能分出胜负,便于这宴上斗个输赢何如?”

不等其余人反应,一名公子率先道:“取我的弓箭来。”

南陈人痛恨北凉,这些年北凉争城夺镇,烧杀抢掠无所不做,这数名俘虏,自成了众人泄愤的工具。

“嗖”地一箭射出,正中一名北凉少年胸腹。少年眦目呕血,却煎熬不得速死,随后数箭没入骨肉,少年浑身巨颤,发出困兽般的咽啼。

适才被赵嫣点名过的贺三郎贺漓目露不忍之色,“王二哥,世子要我们射他头顶的金樽,你何苦摧残他性命?”

王公子哂道:“不小心偏了分寸而已,再来!”

他挽弓搭箭,见几名俘虏面容惨白恐惧至极,不由冷笑,“北凉人追击我们南陈将士之时,不知是否也像贺三公子这般仁慈。”

“嗖”——

又一箭。惨叫声令人心悸。

这回中箭的是名少女,箭头穿过她纤细的腿骨,痛得少女咬牙嘶鸣。

“哎呀,血糊糊的,恶心死了!”一名贵女埋怨了一声,几名看不得血腥的贵女附和着,几人一道掩面离开亭台。

张珏回过头去,见赵嫣神色淡然地坐在那儿,似乎适才发生的一切都不曾落入她眼底。他靠坐过去,从她手里夺过酒樽,手掌攥住她柔嫩的玉腕,“不若,我陪表妹去林子里散散酒气?”

赵嫣笑笑,抬手点了点他的下巴,“别以为我不知道,表兄想干什么。”

美人媚眼如丝,直叫人心魂为之一荡,张珏呼吸轻了去,更靠近一分,只在寸许距离处,眯眼盯视她柔润的嘴唇。

“哦?”他声音略带了几丝暗哑,俊面微染醉色,“不妨说说看,我想干什么?”

赵嫣低笑一声,两手轻轻搭在他肩头,“表兄又瞧上了哪家姑娘,想我去做说客,我才不呢。”

张珏扣住她手腕,不许她抽身而退,死死盯着她艳丽的面容,哑声说:“哪有什么姑娘,表兄心里眼里,只有——”

“嘘。”赵嫣挣脱不得,便也不做挣扎,靠近他面容,与他几乎交颈相拥,“表兄你听,翟家在北山后坡做七七奠,这风声里头,像不像夹着些哭音?”

算算日子,今日正是翟星澄故去第四十九日,民间素有七七哭祭的习俗,传说亡魂将于这日彻底离开肉身故所,进入下一个轮回。

张珏面容陡然一沉,大好吉日提及一个死人,不免有些扫兴。那边众人比试箭法,也正有了结论,他松开赵嫣手腕,掸掸袍子站起身来。

树上绑着的俘虏已摧折半数,剩下几人也都各有伤情。

“是徐公子胜了。”从人自俘虏身上拔除血箭,将一具具可怖的尸体抬下去。众公子高声笑着,讨论着适才俘虏们被吓破胆的窘态。

几名重伤的俘虏被推搡着依旧押送到后山,赵嫣抬眼,一名脸色苍白的少年从视线中一闪而过。

她斟酒的指尖顿住,那双眼睛……

月色朦胧,草木散发出苦冽的香气,夜晚的苍亭如伏在山间的巨兽,张牙舞爪地蹲踞在林中。

张珏醉了酒,赵嫣不愿与他纠缠,索性离开营帐,往无人处暂避。

“平昭郡主?”

不远处一点赤纱灯笼拢着微光,照亮男人美玉般的面容。

赵嫣侧身回礼,“贺三公子,你怎么在这儿?”

贺漓从小厮手里接过灯来,与赵嫣并肩慢行,“我心里不踏实,睡不安生,便出来走走。”

赵嫣点点头,“是为白天的事?”

贺漓低声道:“徐公子和王公子他们太过分了,如此滥杀无辜,与北狄何异?”

月色溶溶映着蔓草,露水微霜没于足下,贺漓见她沉默不语,语音稍顿,“郡主……十分痛恨北狄的吧?”

翟星澄死在北凉铁骑下,是他一时疏忽,忘了她的立场。

却听赵嫣声音平静无澜,“战时生死事,皆是寻常。”

这话说得未免太过凉薄,贺漓一时怔住。

灯火通明的营帐中丝竹声彷如呜咽,在微凉的夜色中飘远。

贺漓目送赵嫣纤娜背影消失,心内不由怅然。平都说大不大,一些传言他亦有所耳闻。

暮云公主是太后义女,曾在京城享受过无上的荣华与风光,却不知如何开罪圣上,匆忙出降,被逐出京城远谪平都,至今十八年未得召见。

关于美丽女人的传闻,多会带些神秘的艳色,一如暮云公主与今上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一如眼前若即若离忽远忽近的赵嫣与张珏。

狩猎还在继续,若在京城,春夏交替之际,林畜山兽休憩绵衍,朝廷往往禁猎。平都在永怀王治下,张家便是王法,自然不管这些俗常。昨日王、徐等人射杀北凉俘虏,吓坏了几名闺秀,今日原定的“人猎”便即取消,依旧赶了备好的畜兽入林,供众人消遣。

人群之中一骑快如闪电,飞速掠过林间窄道,但见赵嫣一身暗红劲装,打马奔驰在前。她对猎物并无兴趣,只乘兴而驰,享受疾风带来的快意。

山脚下,胡三呼喝众仆将三三两两的伤囚推进木笼,原定的人猎取消,这些俘虏便用不着了。

木笼内外一片惨淡的啼哭哀求,他们自长陵关被掳入南陈,随军押送回京,又被赐予永怀王府为奴,一个月来餐风露宿食不果腹,路上已亡故三分,余下者皆瘦骨伶仃,形容凄楚。

仆从挥鞭肆意抽打着不肯乖乖钻入笼中的俘虏,口中不住喝骂,便在此时,赵嫣再次撞上昨日那对一闪而过的眼睛。

他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单薄瘦削的肩背,手臂被箭刺穿,鲜血凝固在翻卷的创处。他神色淡然到麻木,仿佛根本觉不出拥挤和痛楚。

他沉默坐在木笼角落里,面色苍白如雪,半侧的轮廓其实与那人差异甚多,可那双长眉凤目,实在像极了他……

头脑尚未清醒辨析出意图,声音已从唇间溢出,“慢着!”

胡三抬眸,见是世子正欲亲近讨好的平昭郡主,面上挤出谄媚的笑容。“郡主有何吩咐?”

“这些俘虏要送到哪里去?”

“回郡主,这些都是带伤病的俘虏,原是送来给公子小姐们消遣用的。今用不着,世子的意思,送到矿上去做苦力。”

赵嫣蹙眉,带伤带病送到矿上,无异于送他们归西。她按了按手里的鞭柄,淡声说:“去回了世子,就说我身边正短几个人用。”

胡三笑道:“郡主要用人,要什么好的没有?这些都是病俘……”

“怎么,”赵嫣抬眸,雪白的下巴扬起高傲的弧度,“你要代你主子做主,回绝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