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洛洲洛阳城,这里是从扬州到长安的必经之路。

清明过后,接连下了好几场雨,又因为战事,偌大的洛阳城街上没有多少百姓,即便有,也都是撑着伞或戴着斗笠,步履匆匆。

边境突厥不断骚扰,去年一整年又经历了大旱和大涝,从洛洲以北,不断有难民往东往南逃窜,整个洛阳城内的气氛,都如同这雨雾,给人心头笼上了一层看不清的阴霾。

林冉带着帷帽,匆匆进了一个医馆。

医馆的掌柜原本正在柜台撺盹,忽的听见一个女子的声音,迷迷瞪瞪的睁开眼,就瞧见了柜台前的一道身影。

林冉着了一袭白裙,腰肢束起,窈窕绰约,帷帽的白纱下姣好的面容若隐若现,她樱唇轻启:“掌柜,麻烦您帮我抓这几味药。”

说着,柜台上出现了一个药方子,那掌柜接过,大体看了几眼。

“姑娘,这前几味都是治疗外伤的药,这最后两味……可是伤身的避子药和迷药,您要这个……”

林冉垂眸:“世道纷乱,我家姑娘被歹人所伤,还麻烦您不要过问。”说着,就往柜台上放了一对耳铛,那掌柜眼睛一亮,拿了起来。

“上好的羊脂玉,这可是长安才有的货头,姑娘出手真大方。”

林冉笑笑:“那就劳烦您保密了。”

那掌柜笑笑,不再过问。

想必是哪家大户人家的丫鬟吧,这世道,有钱赚就行,不该他问的,他自然一个字都不会多问。

药很快抓好,那掌柜递过来的时候嘱咐了两句。

“这旁的也就算了,避子药我给您换了一种稍微不伤身的,但这迷药药劲凶猛,我这儿只有这种,您可要注意呀。”

林冉接过:“多谢。”

“您出手这么大方,应该的。”

林冉朝他点了点头,随后也不再多留,转身匆匆离开。那药店掌柜看着她绰约的背影,惋惜的叹了口气,不过很快,就又喜笑颜开的去观赏那对儿耳铛了。

啧,的确是好货,肯定不是什么普通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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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洛阳城内到城郊,一路上有不少的难民粥棚,里面时不时传出咳嗽声和哭声,还有一些乞丐在林冉经过的时候上前哭着乞讨,林冉大多数都是匆匆瞥一眼,走的更快。

倒不是她冷心冷清,而是这一路北上,见到的实在是太多了。

这样的世道,谁又不可怜呢?

“姐姐、姐姐……”

经过一个巷子口,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小乞丐忽然拽住了她的裙摆,林冉侧头,就见一骨瘦嶙峋的小孩儿缩在墙角,一双漆黑的大眼睛格外醒目,含着渴求看着她,林冉停住了脚步。

“姐姐,我饿……”

一路若见到成人乞丐,林冉大多时候是没什么感觉的,但现在看到小孩儿,她终究叹了口气,从袖中掏出几个铜板:“给,拿去买包子吧。”

那小乞丐眼睛刷一下亮了,“谢谢神仙姐姐!谢谢!”

林冉笑了笑,小小年纪,嘴还挺甜。

她没时间多留,很快起身,继续往城郊赶路。

她这一趟,本就是偷跑出来的。

城郊有一处客栈,已经被人包了下来。林冉回到客栈的时候门口有两人正在说话,其中一人玄色衣衫,腰间佩刀,见到她后视线一变,同旁边那人不知说了些什么,对方很快走了下去。

“林姑娘,留步。”

那人叫住林冉,林冉顿住脚。

林冉:“胡大哥。”

这人叫胡六,林冉敛着眸,显然有些怕他。

“林姑娘出去了?”

林冉:“我去抓了药,是前日大夫给二爷开的方子。”她将怀中的药包拿了出来,胡六看了一眼:“小谷呢?怎么让你去抓药?”

“小谷也病了,在屋里躺着呢。”

胡六又看了看那药:“行,你去吧。”

林冉点了点头,往厨房去了,胡六一直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到了厨房,林冉熟练的抓药点火,接着便坐在炉火前小心扇着,药壶上很快烟雾缭绕,她一动不动,似乎思绪已经飘远。

“然然姐。”

声音将她拉回了现实,林冉回头,就见一十四五岁的小丫头从外头走了进来:“然然姐,我来吧。”

林冉笑:“小谷,你好点儿了?”

小谷:“我好多了,谢谢然然姐,你快歇着,我来。”

林冉:“没事儿,这是给二爷的药,还是我亲自来吧。”

听到二爷两个字,小谷伸出去的手往回缩了缩,“哦……”

接着,搬了一个小板凳,往林冉身边坐下了。

林冉习惯了她这模样,笑了笑,“就这么害怕二爷吗?”

小谷犹豫了一下,忍不住道:“也不是怕……只是二爷太严肃了,我根本不敢看他,仿佛他往那一站,就有股说不出来的威严。”

林冉淡淡笑了笑,两个月前,她何尝不是如此呢。

她甚至都不知道那人的姓名,有一回在床笫间问起,得到的只是沉默,于是林冉不再问,只是跟着大家喊二爷。

林冉:“二爷救了你。”

“我知道,二爷是个好人,我会报答他的,但我也知道,若不是姐姐求他,二爷不会让我跟着的。”

林冉不说话了,小谷是一个月前在汴州流落的孤女,那时候她差点儿被人牙子卖去青楼,是林冉出面救下了她。但她自己本身就是被救下的累赘,只好不断的去和那个男人求情,最终才让小谷跟着队伍。

从扬州到长安的路太漫长了,一路除了逃亡的难民还有劫匪,世道这么乱,多少孤苦无依的女孩子被莫名其妙的抓走,能救一个,是一个吧。

只是小谷有她去救,而自己当初呢?

林冉至今也忘不了那几个山匪大汉猥琐又邪恶的笑声,那时的绝望历历在目,如果不是突如其来的几枚飞镖,她现在恐怕早已横尸街头,亦或是躺在哪个乱坟岗里吧。

“然然姐。”

小谷的声音再次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

“药好了。”

林冉低头,忙熄了火,用帕子裹住药壶把柄,端了起来。

“我先去给二爷送药,一会儿你嘱咐这儿的大娘,熬一些清淡的粥,但要放一些红枣和枸杞,二爷受了伤,需要补补。”

小谷笑着应:“放心吧,然然姐对二爷真好!”

林冉笑了笑,端着药出去了。

从客栈的厨房到最东边的院子要经过一条长廊,一路上,林冉目不斜视,院子里看似无人,但在暗处,却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

待到了最尽头的那个屋子,这种压抑的气氛到了极点。

林冉深吸一口气,正准备敲门,屋内忽然传出来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动作。

胡六道:“今日襄州那边来的信,说是老狐狸已经有所行动了,您务必要在五月之前回长安,方能不误大事。”

房间里,静谧幽静。

仿佛胡六只是对着空气说话。

屋内摆放的青铜花鸟香炉正在幽幽吐烟,窗边坐着一男子,眼睫轻垂,神色平和,但眉梢和眼尾不经意间透出的凌厉又不得不让人忽视。胡六见他半晌不说话,试探的又问:“爷?”

那男子此刻才动了动眼睫,只不过看向的不是胡六,而是门口。

胡六立刻明白,瞬间收了声音,站定后走向门边,而恰如其时的敲门声在这个时候响起,胡六开门时,林冉已规规矩矩的站好,仿佛早有预料。

“我来给二爷送药。”

行为举止挑不出一丝差错,胡六那句“何人偷听”的话梗在喉咙说不出来,只好给她让了道,林冉迈步,踏进了这间房。

关门声在身后响起,胡六出去了。

屋内只剩下一股檀香木的香气,和一丝檀香也掩盖不了的血腥味。

空中又飘起了雨,雨丝从窗外飘落进来,打湿了窗边的书案,林冉放下端盘,自然无比的走到窗边,双手关好窗,隔绝了雨声,屋内便显得更加寂静。

她做这一切动作时,床榻上斜斜靠着的男子没有丝毫反应,此刻他姿态放松,面容平静的注视着手中的书卷,但偏偏这一身拒人千里之外的气场,让人心生畏意,不敢上前。

林冉除外。

她早已清楚这个男人的性情,所以此刻咬了咬下唇,将药壶里的药小心倒入碗中,十分自然的坐在了他的身侧。

“二爷刚醒,便穿得这么单薄,外头雨大,您先喝了药,我再去给您拿件衣裳吧。”

林冉说这话的时候一双杏眼微微垂着,眼尾轻点的胭脂没有丝毫妩媚,却平添了一股温婉娇弱之感。她是典型的江南女子,声音婉转动听,饱含着说不出的温柔和关心。

陆珩的视线在此时移到了她的脖颈上。

少女修长的脖颈在乌发中若隐若现,盈盈的杏眸波光流转,万般娇弱,不堪一击。

“你今日亲自去抓的药?”

他忽然开口,声音如清风拂过,林冉的动作一顿,心虚在她的眼中转瞬即逝,“是……”

她将药汁放在唇边吹了吹,试探性的喂到他唇边。

陆珩淡淡启唇:“放下便是。”

林冉毫不意外,这个男人虽不像表面上的那么冷,但绝对不会从旁人手中喝一口药,她方才也只是做做样子。

两人相处的分寸感和界线,她早已在这一个多月的相处里摸出了规律。

陆珩的确没喝那药。

不过好在胡六很快送来了饭菜,林冉走到门口拿了进来。

这些东西他总是会吃的,毕竟是他亲信送来的。

“二爷喝点儿粥吧。”

陆珩果然道好。

林冉扬唇。

温粥入口,陆珩眉头轻蹙,他向来不喜甜食,这粥里却放了红枣。

林冉语气有一丝期待:“红枣补血,对二爷身体好。”

陆珩的话到嘴边,终究还是咽了下去。

林冉偷偷观察着面前的人。他用膳的规矩极好,一丝响动也没有,房内寂静无比。

“抓药这种事无需你亲自去做。”

这寂静被打破,陆珩漫不经心开口。

林冉忙道:“今日小谷病了,我这才……”

陆珩不置可否:“也轮不到小谷去。”

林冉便听懂了这话里的意思,这么多的大男人,的确不需要她们两个弱女子跑出去……她掐着掌心思绪飞快:“小谷一心想要报答二爷,我们两个弱女子,一路上给二爷添了不少的麻烦,也只是想在二爷生病时,多做些事罢了……”

她说完,眼尾垂下,似有些委屈。陆珩果然放下了碗轻笑一声,“是小谷想要报答我,还是你?”

林冉心头一荡,噙着一丝不确定性看向面前之人,陆珩似笑非笑,一双漆黑的眼眸如星辰大海,深不见底,却又带着一丝蛊惑,诱人上前。

林冉在心中斟酌了几个来回,到底还是轻轻抚上了他的手腕,眸中水意快要溢出来一般,在他耳边吐气如兰:“二爷说呢?”

那声音温顺的让人迷醉,却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陆珩扬唇,缓缓的闭上了眼。!